第五十章 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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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林,原梅村遺址。
朱雉靠在一株梅樹旁,欣賞著自己的指甲,朝陽初升,穿過梅樹,落在她的身上,那淡紫色的指甲也隨之散發出晶瑩的光輝來,精致高雅。
“王上,天雪……沒有找到。”朱無岐遠遠地朝朱雉躬身行禮,繼而有些猶豫地說道。
“哦?這狐妖狡猾異常,逃了倒也正常。”朱雉仍在欣賞著她的指甲,神色並無變化。
朱無岐鬆了一口氣,“另外,妖廷那邊已經開始懷疑我族,所幸決議之中,那少帝威信不足,暫時還未有所行動。”
“一個黃毛丫頭,若非妖主,算得了什麽?”朱雉冷笑一聲,不以為意。
朱無岐隨之沉默,片刻之後,樟林中又走出數人,同他一般,遠遠朝著那梅樹下的女子行了一禮。
“清理幹淨了?”朱雉微微抬眼,問道。
一人灰衣斑斕,麵容蒼老,似一截槁木般站立著,對朱雉說道:“方圓百裏,已為我族占據。”
朱雉先是頷首,繼而眼眸一挑,“受傷了?”
灰衣老者咧了咧嘴,“有個星師,不太好對付。”
“哦?”
“應該是紫微宮的。”
“哼!”朱雉往前走了兩步,“紫微宮我不在乎,靈州,是我們的。”
老者無言,朱無岐倒是臉色微變,“王上,以我族的能力,恐怕很難吃下整個靈州。”
朱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朱無岐額上隱隱有著冷汗,但還是說道:“這次出山,雖然我族盡量避開傷亡,但為了驅逐他們,還是死了幾十小妖。不算妖眾,目前小妖七千,大妖六十,相較於靈州目前已知的星師星官數量,還是有所不及。”
南嶺蜘蛛一族祖上曾入魔淵修行,煉化一縷魔氣,得以在妖族當中脫穎而出,不過亦被斥之為妖魔,在妖族中向來受到孤立,支持者不多。況且妖魔不如人類變通,往往以血脈論高低,在修煉初期手段不多,單打獨鬥往往不是星師的對手。至於星官,每一位都是獨一無二,秉持天地氣運,能夠調動九天星辰之力,更是遠勝一般大妖。綜合考量之下,單憑南嶺蜘蛛一族,想要吞並靈州,無異於癡人說夢。
“先前我讓你調查靈州近況,結果如何?”
“不算那些隱世宗門,靈州州郡縣各大道宮星師總計七萬五千餘人,加上以上清派為首的各大道派,估計有近十三萬人。其中一等星官有二十四位,多是上清派星官,共十一位,其餘普通星官則有數百。至於星君,多是傳聞,不敢確信。”
“人族向來喜歡藏拙,如此看來,倒也不好對付。”
朱雉沉吟著,似放棄了這個打算。
朱無岐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臣以為,此事可從長計議。”
“不,”朱雉眼神忽然淩厲了起來,“十日之內,我要拿下鎮南郡,掃平上清派!”
朱無岐愕然倒退,“王上三思啊!上清派作為天下五大道門之一,底蘊悠久……”
在傳承數千年的妖族看來都覺得底蘊悠久的道門,隻能來自上古,而上古是仙魔時代,上清派當中沒有一些仙靈手段都說不過去。
“妖都重現,此時氣運最盛。”朱雉望南方望了一眼,如是說道。
聽此一言,朱無岐倒是漸漸平靜了下來,“臣明白了。”
妖都所在,是妖族命脈,隨著妖都沉淪,妖族的氣運自然也隨之消散。妖王有別於天妖,正是其能舉一族之氣運為其所用,妖都沉淪的五百年,妖氣不再匯聚於月湖,不但妖王實力受損,連一般的妖族修煉起來也是事倍功半,自然隻能潛身縮首,藏匿於山嶺之間。如今妖都重現,氣運厚積薄發,經過數月的累積,已然達到鼎盛,妖族的實力自然也隨之恢複,若是再拖延一些時日,待到時局穩定,靈州亦有了準備,便再無進攻的良機了。
而人族之所以能憑借區區數百星官,數十星君戰勝數量百倍的萬千妖族,進而統禦天下,正因為其秉持了中天氣運,每一位星官都能引動其莫大威能。相較於人類,在妖族中,這一手段卻隻有各個大族的領袖能夠動用,具備這種資格的大族不過數十個,所謂妖王,正是實力達到天妖層次的大族領袖。
正因為深知氣運的重要性,南嶺蜘蛛一族方才傾巢而出。
“你們下去吧。”擺了擺手,朱雉似乎有些累了,神色裏有一絲疲倦。
朱無岐等人不敢再留,紛紛退出了梅村,繼續組織妖族軍隊。之前數日,之所以沒有立刻攻打梅村,便是在為此奔忙。
“咳!”靜默無人之後,朱雉忽然掩嘴輕輕咳了一聲,手心多出了一抹紫紅色淤血。
看著自己的手,朱雉雙眉緊蹙,忽然又冷笑了起來,“上清,不是你的師門麽?”
原來她的身後,還一直站著一位男子,一臉麻木,如傀儡一般。
“當初,這也是我的師門呢……”幽幽話語,似回憶,隨風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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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原縣府。
高高的城牆聳立在平原盡頭,附近的村莊早已空無一人。這片樟林外的平原上原先有著數百個村莊,近十萬的人口,散居各地,安土重遷,隻在秋收之後來到縣城,販賣米糧水果,購買布匹器具,往往不會在縣城留宿,匆匆地來了,再匆匆地回去,來去幾十上百裏路,卻絕不會住進縣城的客棧。
然而今日,隨著妖魔入侵,靈州官府下令遷徙附近村民,上百個村莊近十萬人湧入縣城,一時之間,街道上人滿為患,幾乎不能通行,所有車馬一並停用,即便是那些縣府的高官們,也不得不讓衙役隨時護衛,才能擠開一條通行的小道。這些村民雖然隻是臨時聚集到縣城,但是本身沒有多少錢財,吃喝拉撒皆要管束,縣城內又無法安置如此多的村民,哪怕下令全城百姓接納村民,依舊有很大一批人露宿街頭,將怨氣全發泄到了縣府之上,鋪著一張草席便帶著一家老小蹲在縣府衙門之前,不明所以者還以為是要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來告冤狀的,縣府衙役盡管苦不堪言,卻還是東奔西走,將一批批城外的“難民”接納進城。
當子黍和樟林七村這些真正的難民進入縣城之後,所見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滿城的商鋪都緊緊閉著大門,生怕一開張便被那些鄉野刁民將財務哄搶一光,一條條街道上鋪滿了草席,許多人和衣而睡,一家老小擠成一團,喧囂之聲不絕於耳,而縣城內施粥的地點雖然眾多,卻往往是剛架起大鍋,便被人一搶而空,不知誰搶到了粥誰沒搶到,也不知是否有人搶了兩次而有人一次也沒搶到,人數太多,無法統計,也無力清點。
縣城本身的常住人口不過數萬,如今一下子湧入十萬人口,靠著糧倉裏的糧食還能勉強生計,衛生卻根本顧不上,難民遍地皆是,當街大小便者不在少數,一時間臭氣熏天。加之蚊蟲飛舞,虱子遍地,不時有殘骸枯骨,部分是城中的貓狗或老鼠,甚至還有逐漸腐爛發臭的屍體,躺在人堆當中不為人知,直到仵作審驗過後,才由人抬著扔到牛車上去,幾具屍體堆在一起,黃水直往下流,簡直令人頭皮發麻。
“這……這是縣城?”曾經來過縣城的楊百喜驚得合不攏嘴,一路之上他還和子黍吹噓著縣城的繁華富麗,想象著他們到了縣城便能吃香喝辣,等到踏進了城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黍也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懾,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縣城,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人。然而,眼前的場景卻和多年來的想象截然不同,簡而言之是髒亂差,說得過分點簡直是進了難民集中營。
沒有人前來安置他們,城中早已無立足之地,他們的待遇也不過是和這些湧入縣城的難民一般,在大街之上找到一處地方露宿街頭,沒日沒夜地昏睡,默默積蓄起一身力氣等待時機,然後拚命在人群裏搶出一碗粥來。
“簡直是過分!縣府那群人是怎麽安排的?”帶著眾人踏入縣城之後,晏玄陵沒有一走了之,而是責難起了接引的守城軍官。
上仙地位非同尋常,那位守城的軍官盡管憋了一肚子委屈,仍是腆著臉解釋,“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難民太多,行事又倉促,這是迫不得已啊。不過縣府裏已經為各位大人準備好了接風洗塵。美酒佳肴,舞女樂隊,還有單獨的閣樓,包各位大人滿意。”
“荒唐!”晏玄陵一甩衣袖,臉色陰沉,“我等修道之人,難道貪圖這些?‘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如今強調十萬難民於此備受煎熬,竟還有心備上美酒佳肴?我中天以道治國,竟是讓你們這樣治的?!”
守城軍官一時間噤若寒蟬,呆立在原地不敢亂動。
“哈哈,晏師侄稍安勿躁,如今妖魔作亂,而仙道貴生,自然以百姓性命為重,方才聚四方之民於此。至於鍾鼓饌玉,隻要能做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於我等又有何傷?”
不知何時,城樓之上多出了一位俊朗書生,手持一柄折扇,上書四字:“天地不仁”。
“原來是天社師叔,”晏玄陵先是朝城樓上的書生行了一禮,繼而抬頭說道:“師叔此言有理,不過天尊有言‘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可知食色音聲,有損於道心。凡人之修道,首應滌除玄覽,而後坐忘心齋,弟子等無能,不能至於天人之境,因而有所持戒,謹守道心,輕易不敢沾染聲色歡娛。”
天社星官輕笑搖頭,又揮了揮手中的折扇,對一切都顯得雲淡風輕,“既然師侄堅持,這酒食不要也罷,至於這些難民如何安置,還是要到道宮中再聽聽師侄高見了。”
晏玄陵臉色稍有和緩,但眉頭依舊緊湊,“師叔教誨得是。”
修道者與凡人有別,哪怕供職於道宮,亦少與世俗官吏往來。雖然道宮始於皇城,卻是由各大道門的人構成,他們把控著整個中天皇朝的修煉資源,曾明確和皇朝有過規定,世俗的事由皇朝負責,而修仙之事由他們負責,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天社此言,不過是告誡晏玄陵,修道之人隻需負責除妖,不必插手凡人之事。
沿著城樓一側的階梯走下,天社合上折扇,走入一眾星師當中。麵對這位前輩,無人敢造次,皆是躬身行禮,連素來高傲的天璿也俯身頷首,算是見禮。
“走吧,宮內還有不少道友等著見你們呢。”天社抬起折扇指了指遠方隱約可見的宏大宮殿,率先走了過去。附近的百姓紛紛隨之退避,對上仙的敬畏遠勝過官吏。
晏玄陵等人隨之跟上,子黍看到那個抓著天璿衣袖的小女孩緊張地看著她,天璿低聲說了一句什麽,小女孩隻好緩緩鬆開了手,看著她隨眾星師離去。
等經過子黍身旁時,天璿忽然對他說道:“照顧好她。”
子黍有些驚詫,“我?”
天璿沒再多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子黍自然知道她的意思,隻是,他有些不明白,前一刻還對他處處懷疑的天璿,為何會將這個小女孩托付給他照顧。
“杜公子在想什麽?”溫婉沉靜的女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子黍轉身看去,衛霜澄淨的眼眸轉動,似乎帶著幾分笑意,不知是不是調笑的笑意。幾日相交,兩人的關係還算不錯,但是自樟林逃出後,她倒是第一次和他說話。
“衛姑娘想問的,恐怕不是我吧?”往遠處的天璿看了一眼,子黍奇怪衛霜怎麽沒跟著那些星師去所謂的道宮。
衛霜微微一笑,“公子真是心思細膩,我也隻是好奇,那位天璿道友,似與你相識?”
子黍聞言苦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這位天璿道友素來清冷,又是紫微宮北鬥星君高徒,頗受大帝青睞,能與她相識,倒是羨煞旁人呢。”衛霜的話語有些曖昧,心裏對他的身份更感好奇。
子黍聽著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想要解釋又無從說起,隻好顧左右而言他,“衛姑娘不去道宮麽?”
“自然是要去的,”衛霜忽從衣袖之中取出一枚玉牌,“隻是想來問問,杜公子願意來我上清派做客嗎?”
子黍看著她遞來這枚玉牌,一時愕然,“請我?”
“個人的邀請,不願意便算了。”衛霜的表現落落大方,倒是令子黍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有時間一定拜訪。”子黍接過玉牌,掂量了一下,隻見其上刻著上清二字,氣韻生動,流光照人,不像凡間之物。
衛霜笑了一下,其實邀請還在其次,如今城內如此混亂,有一個身份比沒有要方便許多,上清派的貴客,他人自然不敢輕慢,這也算是對他曾救過自己的一點報答吧。
“就此別過了。”她說道,話語灑脫,但眼神卻暗淡了一些。
對抗妖魔,生死未卜,說這句話,或許還有永別的意味。
子黍雖不能洞曉她的心事,但也覺得多了些壓抑難言,隻好默默地對著她點頭。
待到衛霜走後,他鄭重地將玉牌收起,再看一眼街道上遍地皆是的草席,感到有些頭疼,已然遇見了接下來幾日的生活。
“嘖嘖嘖!子黍,”楊百喜一直在他身旁看著,這時候才敢走過來和他說話,滿是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時很是有些懷疑,“你靠什麽手段吸引兩位上仙的?”
他已經知曉衛霜便是子黍曾救過的那位上仙,與天璿也曾在山村見過。但是這些上仙見過的凡人不計其數,憑什麽便對子黍青睞有加呢?
子黍自己也是茫然,隻是搖搖頭,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訴楊百喜。不是戒備,而是不想讓他受到牽連,畢竟天璿態度模糊,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楊百喜還要問什麽,卻見他一個人走了出去,走到一個小女孩的身旁,蹲了下來。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先怯生生地看著他,似乎有些印象,想起來曾在天璿姐姐身邊見過這個人,這才小聲說道:“梅青衣。”
“那好,小青衣,你的天璿姐姐現在有些事不能陪你了,她讓我暫時照顧你,等她回來,好嗎?”
子黍盡量真誠地說道,實際上他心裏明白,以天璿的身份,或許終此一生這個小女孩都再難見到對方了。不知是不是因此,天璿才讓他來處理這個殘酷的現實。
小青衣看著他,似乎因為他曾在天璿身旁出現,很快便選擇了相信,點點頭,童音還有些稚嫩地說道:“好,等姐姐回來。”
子黍笑了,牽起她的小手,心裏卻有些落寞。
等她回來,等她回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