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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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到底是怎樣的?
在妖族眼裏,這個問題似乎沒有答案。
與曠野上的妖相比,人間實在複雜太多,愛是朦朧晦澀的,恨也是朦朧晦澀的,不能放肆的哭,也不能放肆的笑,而是要帶上麵具,掩蓋住每個人的本性,才會有一絲表麵上的和睦,妖族認為這是可憐的虛偽,無謂的膽怯,向來嗤之以鼻。
可另有一些妖,卻認為人間到底是好的,比妖族的殘酷要好上許多,愛恨情仇,正因其複雜難明,方才令人不舍,體味過人間百態之後,妖族便也喜歡上這多彩的人間了。
在王女離裳的世界裏,人間則又是另一番景象。她眼中的人間,不過是一處異族的世界,無論是繁榮的盛世,還是蕭條的末世,都不過是一番借鑒,心中所想的隻是甲龍一族的興衰,至於其它,卻並不關心。
此時她隨著子黍踏入東平郡城,懷著的便是這樣一番審視異族的心情,見了夜市的繁榮熱鬧,雖覺新奇,仍端著王女的架子,不過點頭看過,偶爾望向身旁的龍脊,方才神色異樣,不知他帶著自己來到郡城,到底會說些什麽,又會做些什麽。
這般想時,卻見子黍神色愀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有著什麽難言的傷心事。妖族向來敢愛敢恨,離裳見了子黍這般神色,便徑直問道:“你怎麽了?是有什麽心事嗎?”
經她一語,子黍方才回過神來,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沒什麽。”
離裳見他不願將心事說與自己聽,竟是感到了一種難言的委屈之情,低聲道:“你不相信我,我和你出來,又有什麽意思?”
說罷,轉身便要走,子黍不料她會因此生氣,見她要走,當即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離裳甩了一下,沒有甩開,回頭瞪著他,眼裏卻已滿是委屈之情,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子黍一愣,回想起龍脊的記憶中,這位王女雖然是甲龍妖王的獨生愛女,卻不過十七歲,甲龍妖王老來得女,愛護有加,族中事務一律聽憑她決斷,可拋下這一重身份不說,她也不過是個比自己還小一些的女孩而已。
一念及此,子黍便鬆開了她的手腕,道:“好,我告訴你,剛剛我想到了一個人,想著要是她在我身邊就好了。我怕你聽了不高興,所以沒想和你說。”
離裳一聽,果真大怒,以她的身份,肯聽龍脊的話出來,已是紆尊降貴,而他竟然還想著什麽人族女子,甚至說什麽怕她聽了不高興,這對堂堂王女來說,無異於莫大羞辱,一時間氣得臉色發白,手一動,便抽出了腰間係著的金鞭,揚手就要朝子黍抽下去。
子黍見此,仍是站著,不閃不避,離裳手揮到半空,卻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氣,隻覺得屈辱難言,問道:“你叫我出來,便是為了說這事?你一路上和我說,人族有種種好處,莫非便是因為你喜歡上了一個人族女子?”
子黍緩緩道:“當然不是,隻是忽然想到了她,你一定要聽,我便隻好說出來了。”
離裳聽他否認,先是暗中鬆了口氣,可聽到他後麵的話,仍是不免嫉恨,道:“人族的女子,有什麽好?你既然想著人族的女子,怎麽不去找她?莫非你當真如白甲所說,受了她的蠱惑,回了妖族做間諜麽?!”
子黍搖了搖頭,對離裳的種種質問也不辯解,隻道:“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在見到郡城熱鬧的夜市時,看著身旁的王女離裳,子黍那一刻想到的卻是清兒。在他的心中,始終隻有兩個女子,一個是自小青梅竹馬的清兒,另一個便是愛恨難言的小薇,此外再沒有第三個女子了,縱然眼前的王女再美豔上十倍百倍,又怎能在子黍心中留下痕跡?
見了子黍落寂的神色,離裳不知為何,心中也是微微一痛,手一軟,放下了金鞭,低聲道:“那你怎麽不去找她?”
子黍苦澀地一笑,“天地這麽大,又到哪裏去找?”
離裳默然不語,看著子黍,心中隱隱明白,子黍白日的異樣舉止,不過是想到了那個女子,而非因她本身。念及此處,又是一陣難言的酸楚,幽幽地道:“你既然這樣想那個女子,就算天地再大,也要一直找下去才是,又回到族裏做什麽?”
子黍微微一顫,道:“我自然是要去找她的。可天下大亂,我……我放心不下族裏。”
最後這句話,當然是假的,可子黍說出這番話時,卻是真心誠意。當初走出山村,初入靈州,他所想的便是不顧一切也要找到清兒,他人的死活又與自己有什麽相幹?可見到了萬千百姓流離失所,天雪身為妖族,卻要幫人間抵禦妖魔,楊百喜不過普通難民,卻也甘願舍身赴死,天下間失了父母妻子的不計其數,上清一戰中仍然咬牙忍痛,誓死抵禦妖魔,他那一點小小的私心又算得了什麽呢?
對子黍來說,他心中自然放不下清兒,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清兒,這是他自幼唯一的女伴,他童年時所有快樂的時光幾乎都是與清兒一同度過的,又怎麽可能忘懷?可人生除了快樂,還有許多痛苦,在漫長的痛苦中,快樂也不過是一點點綴罷了。如今的子黍已經不是當初走出山村的懵懂少年,曾經的猶豫不決和搖擺不定早已消失殆盡,剩下的不過是一份責任而已。他不願讓天下一次次重複山村的慘劇,所以來到神州抵禦妖魔,又明白這樣的廝殺永無止境,唯有人族與妖族各自罷兵修好,才能有真正的安寧,是以仰慕雪前輩,願意如她那般盡力消弭兩族的世仇,這才不斷勸諫王女,想讓她改變對人族的態度,不再侵犯人間。
不過,他這一番苦心,王女卻是不懂,反而嗤笑一聲,看他的目光也多了些失望與鄙夷,“我妖族敢愛敢恨,既然愛上一個人,就該什麽也不顧才是,你如今跑回族裏,真當我很稀罕嗎?”
子黍聽了,隻是一笑,看著離裳,並不惱怒,反倒帶著些寬容,仿佛在看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不過事實也確實如此。
王女見了卻是生氣,質問道:“你笑什麽?”
子黍道:“我們妖族,有的是敢愛敢恨之徒。大家以此自傲,沾沾自喜,覺得人族那些家夥太過虛偽,可人族的虛偽,便真的毫無用處嗎?要是沒有那一份責任,又何必戴上虛偽的麵具迎人?”
王女皺起了眉,對子黍說的卻是似懂非懂。
子黍解釋道:“好比我妖族要進攻人族的城鎮,衝在最前麵的自然死得最快,誰也不樂意第一個衝上去,所以需要有妖領頭,用的方法也往往是逼迫,妖族敢愛敢恨,不願意的自然隻好殺了,剩下那些帶頭衝鋒的,或許真有不少是對人族恨之入骨,但也有一些是那種不敢愛不敢恨的妖族吧?不然讓妖送死,又有誰心中不恨?”
王女神色稍變,仍勉強道:“這算什麽?人族不也是如此。”
子黍道:“人族妖族,皆是天地生靈,人族自然也不免怕死。不過人族軍隊中,不服號令者比之妖族卻少了許多,殿下可清楚是什麽原因?”
王女離裳隨子黍出來時曾讓子黍不要叫她殿下,不過此時辯論起來,倒也忘了,道:“人族的軍隊久經訓練,講求紀律,我妖族行軍簡易,自然不同。”
子黍道:“行軍簡易,是因為紀律難以貫通,這一點很大程度上便歸因於妖族的敢愛敢恨,意氣用事。殿下試想,甲龍一族,若大妖皆如我這般,不願與人族開戰,敢愛敢恨,愛上了人族的女子,於是紛紛逃入人族境內,甲龍一族又要靠誰統軍?人族道家之中,有信奉道德一派的修道士,而《道德經》有言,‘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難易相成,有無相生,萬事萬物皆是對立,又皆有轉化之機,由此看來,人族的不敢愛,不敢恨,或許更勝過妖族的敢愛敢恨,因為人族知曉,在愛與恨的前麵,都有著責任二字。
“既然愛與恨都要有責任,那麽敢愛,便要承擔愛的責任;敢恨,也要承擔恨的責任。若是無法承擔起這樣一份責任,便隻好不敢愛,也不敢恨了,這樣對人對己,都無傷害,這就是人族所謂的‘和’字。還請殿下恕我直言,以甲龍一族為例,若有一小妖愛上殿下,不顧一切要與殿下相伴,卻實力孱弱,不能保護殿下周全,終至於被他妖挑釁殺死,令殿下蒙羞受辱,固然敢愛,又豈是好事?若另有一妖恨殿下入骨,同樣實力孱弱,刺殺於殿下,卻被製服,殿下便將之處死,固然敢恨,但事敗被殺,又與其初衷如何?所以人族不敢愛,不敢恨,不是沒有愛,沒有恨,隻是自知力薄,甘心放棄,或者隱忍一時,以待將來而已。否則愛人而害人,恨人而害己,事與願違,又豈是其初衷?”
聽著子黍長篇大論,王女一時間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隻得道:“你,你這一定也是從人族聽來的歪理。”
關於這敢愛敢恨之說,子黍也是在商臣提及人族虛偽時方才漸漸想通,不敢以之與商臣爭辯,如今隻和王女離裳獨處,倒是暢所欲言,無所顧忌了。見離裳此時被他說得迷迷糊糊,便微微一笑,道:“好了,今夜也不是來爭論的,人族有不少可敬可愛之處,殿下你隨我看看就知道了。”
兩人一路爭論,所用皆是妖語,旁人聽了隻覺得奇怪,卻也不會在意。
子黍對這東平郡城也不熟悉,見其中有河道,便帶著離裳去雇了一艘遊船,乘著遊船觀覽起了東平郡城的景色。神州城鎮大多沿水而建,城中河道甚多,船隻往來頻繁,沿岸的風景也極好,子黍曾在靈州南明郡城留仙湖上泛舟遊玩,此時帶了離裳,便想讓她也領略一番。
離裳尚在思索子黍所說的話,便也迷迷糊糊地應了下來,隨著他上了遊船,至於先前子黍提及的清兒之事,反倒忘在了腦後,一心隻在人族和妖族之間做比較,這自然比不出什麽結果,不知不覺間側目望向沿河風光,卻不禁目眩神迷,被河岸燈火所吸引。
子黍見了離裳的目光,知道她心中所想,便讓船家靠岸,買了兩盞花燈,遞給了她,笑道:“喜歡嗎?”
離裳接過花燈,左看看,右看看,花燈上描繪的自然是一些風花雪月的場景,燈內燭火晶瑩,她也要探頭看上一看,子黍見了好笑,便吹了一口氣,那花燈轉了一下,她反倒嚇了一跳,抬頭看看子黍,這才笑罵了一句。
船中還有一桌糕點,子黍用筷子夾了一塊,放到離裳碗中。雖然崇尚人族古禮,妖族飲食畢竟與人不同,離裳卻是不會用筷子,抓著兩根筷子,擺弄了半天,終於惱了,隻拿一根筷子,往那糕點上一戳,便塞進了口中。
子黍看了不免好奇,隻是考慮到船上尚有船夫,便以妖語問道:“你不會用筷子嗎?”
離裳撇了撇嘴,道:“吃水果,吃烤肉,都用手抓就好了啊,父王教我學人族用筷子,這麽麻煩,我才不學呢。”
子黍這才想到,妖族又豈會如人族一般以米飯為食,小妖有不少尚在茹毛飲血,大妖所食也往往是手抓的肉條及果蔬,當初他與小薇在月湖畔暫居,小薇的主食便是桃子,不過她當初在人族生活過一段時間,這才會用筷子吃飯。
不料離裳由此卻是問道:“龍脊,說起來你怎麽會用筷子?莫非也是因為那個人族的女子?”
說到此處,她的神色不免落寂下來。
子黍這才想到,龍脊身為大妖,離開甲龍一族的時間不多,若說他被抓入東門關一日便學會了用筷子,未免荒謬,便道:“我以前在人族住過一段時間。”
離裳心想,這自然承認是因為那人族女子了,不由得心中有氣,一拍桌子,起身以人族語言對那船夫說道:“船夫,靠岸,我要下船。”
那船夫卻不靠岸,道:“這位小娘子,再往前些有個賞燈會,我到那裏送你們下船。”
離裳聽後大怒,以為這船夫竟然敢言語調戲自己,當即抽出了金鞭,“什麽小娘子,你嘴巴放幹淨點!”
子黍見她要傷人,當即抓住了她的手腕,讓她別亂來,離裳卻是不依,非要殺了這船夫不可。
船夫雖不懂兩人在爭論什麽,見了離裳的神色,不免也覺得害怕,忙陪笑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怒。我們這兒管嫁人的姑娘叫娘子,娶妻的公子叫相公,我看姑娘和這位小相公情投意合,百年好合,那個什麽……哈哈哈,就順口叫了出來,千萬別生氣啊。”
離裳瞪大了眼,看看船夫,再看看子黍,這才明白船夫誤會了兩人的關係,一時間紅了雙頰,卻也不抽船夫了,隻是一把推開了子黍。
子黍則是神色如常,道:“我們是中表之親,表妹她尚未嫁人。”
船夫陪笑道:“是是,是我說錯了話,二位莫怪啊。”
雖說如此,離裳仍可看出這船夫的神色古怪,便低聲向子黍問道:“他笑什麽?”
子黍知道,在大家族中,表親聯姻也是相當常見之事,隻是他又怎敢和離裳說這種話?在他心中,確實隻將離裳當做比他年紀小些的妹妹看待,他是爹娘的獨子,自然沒有什麽妹妹,便胡謅了一個表妹出來,聽離裳問到此處,隻得道:“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笑,自然是怕你打他了。”
離裳聽了有趣,笑道:“原來是這個意思,他笑一笑,我便不敢打他了嗎?要是這樣,我說錯了話,做錯了事,隻要對別人笑一笑,是不是別人也不會打我了?”
子黍道:“當然啊,你這麽漂亮,就是不笑,也沒人舍得打你。”
這麽一說,離裳自然開心,便也不去計較那船夫,過了片刻遊船靠岸,上了岸後便見到一片燈火輝煌,正是賞燈會的地方。
離裳眼見萬千盞燈火高懸在街道之上,對比妖族冷寂無聊的生活,忽然有些明白了龍脊,主動伸手抓住了龍脊的手,道:“龍脊,今晚和你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人間真的好美。我們聖國之內,到處都是廝殺爭鬥,族內隻有在冬至的時候,才會召集族人一聚,卻哪裏有人間這般的熱鬧?在這裏住著,一定感覺天天都是慶典,天天都像是在夢中一樣快樂……不,在聖國,連夢裏都是廝殺,又哪裏比得上人間了?”
子黍聽她這般說,見了她眼中的柔情,隻道她是真的喜歡上了人間,喜道:“這又有什麽難了?你現在不就在這兒嗎?隻要你願意,留在人間,不也是很好嗎?”
離裳聽了,忽然輕歎一聲,身子一歪,將臉輕輕靠在子黍肩頭,子黍略有些尷尬,街上人來人往,見了兩人,不免多看兩眼,燈會上的青年男女不在少數,不過都沒有離裳那般大膽便是了。
正在子黍考慮要不要推開她時,隻聽離裳輕聲道:“可我好怕,怕這些都是假的。我們妖族,生來就在廝殺裏度過,又哪有福氣這般享受呢?龍脊你說了,人族有責任,我妖族,妖族也是有責任的啊,我是王女,又怎麽能丟下族群不管,跑到人間來呢?”
子黍心中一動,問道:“那你這次到人間,是為了什麽?”
離裳此時將他當做了吐露衷心的對象,便不再隱瞞,道:“我們這次來,是因為王庭在道一門內潛伏了一名暗探,如今東門關被封,有重要情報不能傳遞出來,我這才主動請纓,去道一門找它將情報取出來。”
子黍暗暗心驚,不料道一門內竟然有妖族奸細,不過轉念一想,雙方暗中互相打探情報,卻也不足為奇。隻是這妖族奸細掌握了人族不少關鍵情報,若是傳到關外,對人族自然極為不利,該當想方設法查清此妖身份,不能讓離裳將這一份情報傳遞回去才是。
這般想時,隻聽離裳又說道:“龍脊,人間雖好,到底不屬於我們。我們是妖,一旦暴露了身份,人人得而誅之,就算是隱姓埋名,扮做常人混跡人間,日積月累之下,也不免露出蛛絲馬跡,到頭來,還不是被人族的那些臭道士們找上門來殺了?這般膽戰心驚地活著,和在妖族之中,又有什麽分別?起碼在妖族之中,妖就是妖,不必扮做人,想愛,便愛,想恨,便恨,就算不負責任吧,好歹也不用委曲求全,虛與委蛇,又有哪裏不好了?”
子黍聽她這般說,也動了真心,道:“離裳,妖族也好,人族也罷,彼此相安無事,不就好了嗎?偏偏要講什麽世仇,你殺我,我殺你,又有什麽意思?要是有一天,人族和妖族握手言和了,人族的街道上,可以有妖族自由來往,妖族的領地中,也能有人族的旅客,那便再好不過了。”
離裳苦笑一聲,道:“這些都是騙人的話語罷了。人族見了妖族,隻願誅之而後快,待到騙得了妖族信任,便將妖族一網打盡,這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的……好了,今晚我們出來得也夠久了,是時候回去了。”
街上的花燈依稀零落,子夜時分,行人亦是稀少,離裳走在前方,身影孤單,子黍默然望著,忽然感到一陣徒然般的無力,呆呆站了一會,這才提起一盞花燈,默然隨著離裳出了郡城。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