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將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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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黍看著龍勿離遠去,鬆了口氣,想到她那副模樣,也不禁有些好笑,隨手理了理衣襟,卻是微微一怔。
過了片刻,他緩緩從衣襟裏抽出一根碧光盈盈的竹枝,隻見這竹枝散發的綠光一點點落在他的身上,感覺異樣的溫暖舒適。忽然間,竹枝輕輕顫抖,卻是一滴清涼的露水緩緩沿著竹節流淌而下,最終滴落在地,卻是彈了一下,又蹦了起來。
子黍怔怔地看著這根筠竹枝,俯下身子撿起了那掉落的水露,拿在手中,晶瑩剔透,倒像是水晶雕琢而成,其上散發著濃鬱的清香,聞著竟忍不住想將之吃下肚去。
忍住了吞咽露水的衝動,子黍抽出幽篁劍,在自己的手臂上割開了一道小小的傷口。
傷口漸漸流出鮮血,可在筠竹枝碧綠光芒的照耀之下,卻是不斷愈合,不到半刻鍾的時間,那傷口已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來,是這個……”子黍看著這截筠竹枝,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何能夠死裏逃生,在鴻鳴刀之下反敗為勝。
當初,在瀟湘仙境的湘山之上,他曾看到過一株通體碧綠的筠竹,這筠竹枝便是當初祁皇折下來遞給他的,那時他沒在意,以為隻是普通的竹枝,可現在看來,單單一截竹枝便能有如此奇效,那綠竹定是神藥無疑了,隻可惜他見識短淺,卻是認不出來。
隨手摸出一個儲物玉盒,子黍將這筠竹枝上掉落的水晶露水放入其中,猶豫片刻,留下了筠竹枝貼身攜帶,又想到之前庫樓還送了一個乾坤袋給他,不禁取出來看了看。
神念感知之下,他不禁一驚,這乾坤袋雖小,裏麵卻裝了上千株靈藥,還有一堆金銀與一大把金票銀票。
“庫樓他……怎麽這麽有錢?”子黍呆呆地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計算起了這乾坤袋及其中財物的總價值。
一般宗門都會有專門種植靈藥的靈藥園,以上清神藥池的規模,一年估計可以產出上萬靈藥,可這些靈藥卻要拿來用作修煉資源分發給弟子,真正能剩下的,也不過是三五千靈藥。而庫樓給他的這一個乾坤袋,算上其中的靈藥和金銀,價值便已經超過了兩千靈藥,恐怕是闌珊宮一年的收入了吧?
不過庫樓如今也算是闌珊宮的長老了,有兩千靈藥似乎也並非不可能,有了這個乾坤袋,他剛好可以將那截建木枝與首山銅放進入,一直用玉盒收在身上確實也不太方便。
將身上多餘的東西都收入乾坤袋中後,子黍正要回去,卻見上清派駐地前,早已有人在等著他了。
“尚書星官?”子黍看著眼前的老人,不禁有些訝然。
“嗬嗬,先前來找你,上清的人說你出去了,我便等了一會。”尚書見了子黍,連忙笑嗬嗬地迎了上來。
子黍卻是退後兩步,道:“尚書,之前你對我眨眼,到底是什麽意思?”
尚書聽後一怔,道:“我以為你知道的,你還不明白嗎?”
子黍想了想,道:“你不是要勸我別惹惱了大帝嗎?”
尚書張了張嘴,“呃,對,是有這個意思,不過還有另一層意思。”
“另一層意思?”子黍有些困惑,“什麽意思?”
尚書苦笑一聲,湊近了一些,在他耳畔道:“你沒發覺這次的任務,大帝沒給你聯係方式嗎?”
子黍一怔,這才想起來,之前潛伏妖族的任務,大帝還曾與他有過書信往來,顯然那時的大帝還是密切關注妖族動向的,可這次雖然派了他一個任務,卻沒有任何要與他聯係的意圖,顯然對這個任務本身並不如何關心。
尚書繼續低聲說道:“這次大帝派給了你這個任務,讓我給你提供幫助,其實你我心知肚明,這就是大帝要盯著你的意思,什麽打探情報的事,你做做樣子就行了,不用太當真。”
“這樣沒問題嗎?”子黍聽後一驚,想到他已經接了紫微令,相當於在中天眾星君和星官麵前立了軍令狀,若真的接了任務卻不去做,到時候大帝要殺他豈不是更加名正言順了?
尚書嘿了一聲,道:“你以為大帝真想殺你嗎?老哥我比你癡長些年歲,當初是看著陸宮主撫養他長大的,紫微宮裏那些見得人見不得人的事,我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大帝派你去北國,不是真讓你去打探情報,而是要你老老實實在北國待上一段日子,不管是幾個月還是幾年,哪怕十幾年也好,總之北國這場仗沒打完,他是不會讓你回來的。”
子黍聽罷張了張嘴,才明白大帝是要將他流放北國,“所以,你們都是來監視我,不讓我再回中天的?”
尚書擺了擺手,道:“也沒那麽誇張,我不是說了嘛,什麽時候打完仗,什麽時候放你回來,大帝他防著你呢!”
子黍聽後更是摸不著頭腦,“我?我有什麽好防的?”
尚書冷笑兩聲,道:“你當然沒什麽可防的,可南國呢?”
子黍這才驚醒過來,想到小薇的身份,至今還覺得匪夷所思,不禁也壓低了聲音,問道:“這件事,是真的嗎?”
尚書揮了揮袖袍,負手望天,道:“內幕如何,這我就不知道了。”
“您老人家就別賣關子了。”子黍已是屏息凝神就等一個答案了,卻聽到尚書這麽一句話,不禁大感焦急。
看著子黍焦急的神色,尚書搖了搖頭,又低聲道:“大帝他之前確實有一個女兒,喚作曉薇,隻是五年前隨帝後一同消失了,對外稱作是被妖族所害,具體內情如何,便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子黍聽了一驚,追問道:“被妖族所害?可她們……難道是被妖化了?”
正如魔氣能夠魔化妖族,妖氣也能對人產生影響,中天史上便有不少人因為感染妖氣而發狂發瘋,甚至最後被妖族同化,成為妖族的一員。
尚書攤了攤手,道:“這我也不清楚,不過帝後本是禹州顏家的天之驕女,號稱當時的天下第一美女,在大帝突破星君那一年,陸宮主替他安排了這場婚事,婚後沒兩年,陸宮主就羽化了,大帝也就繼承紫微星位,成了現在的大帝。”
“原來如此……”子黍聽後大感震撼,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尚書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當年陸宮主安排大帝和帝後成婚,整個中天都是人所共知,不過自帝後和帝女消失後,此事便成了紫微宮的禁忌,旁人怕觸怒大帝,也不敢輕易提起。你若是不信,出門隨便找個三十歲以上的普通人,想來都還記得當年成婚之事,”
子黍苦笑一聲,道:“是我孤陋寡聞了,可那南國妖主……難道,你們真就認不出來嗎?”
尚書哼了一聲,臉色也有些難堪,“雲妖平時深藏南國,我等怎會見到?東門關外她雖是現身了一次,可模樣性情已是大變,此等妖魔,豈能是我中天帝後?”
子黍這才明白,原來早在東門關外,紫微宮中見過顏玉的人就已經認出了她,隻是或者礙於大帝威嚴,或者如尚書這般對妖族有所仇視,卻是根本不會承認此事的了。
“你們……”子黍剛想指責,可想到以中天對妖族的仇視程度,這種指責也隻是徒然和尚書吵一架罷了,隻得壓下了心中怨氣,道:“可你之前不是說帝後帝女是被妖族所害嗎?萬一她們是被迫的呢?”
尚書冷笑兩聲,道:“帝後和帝女早在當初就被妖魔害死了!你現在所見的雲妖和那南國少主,不過是披著人皮的妖魔!天一,我勸你清醒一些,不要被那些妖魔迷惑,免得白白送了性命。你若是能趁早斷絕與南國妖族的關係,大帝他寬宏大量,還能容得下你,不然不要說是大帝,整個紫微宮,甚至整個中天都要與你為敵,流放北國,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子黍聽了也是勃然變色,道:“尚書星官請回吧,大帝的任務,我自會好好完成,若是完不成,就此死在北國,也絕不會髒了中天的一分土!”
“你!”尚書指著子黍,手指點了半晌,也拿子黍沒有辦法,隻得歎了口氣,道:“北國凶險,你自己好自為之。”
“不送。”子黍朝尚書拱了拱手,尚書搖搖頭,似乎對他有些惋惜,但知道自己勸不了子黍,隻得拂袖而去。
與此同時,流水閣三百亭台之一,西鬥星君所住的月華閣外。
蘇樺背負雙手,正看著牆角的一株龍葵,還伸手撥弄了兩下,仿佛在欣賞什麽奇花異草,手上的動作卻又很溫柔,隻輕輕地在枝葉上撫摸而過。
千年歲月,凡人十數載輪回,他早已見證了太多的滄桑變化,可當年無動於衷之事,如今看來卻觸目驚心,才知道自己已是真正地老了,沒有了當年的豪情壯誌,衝天幹勁,剩下的更多則是回憶,而整整一千年,真正回憶起來,卻仿佛隻有年少時的幾十載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正當他看著眼前的龍葵出神之時,身後已是悄然多出了一人,斜長的影子落到了他的身邊,就此止住不動了。
蘇樺轉過身去,默默地看著眼前的女子,目光平和,便與尋常老人一般。
“星君的傷,還嚴重麽?”小薇低垂目光,看著地上的影子,問道。
蘇樺沒有理會她的客套之語,卻是徑直問道:“你真是大帝的女兒?”
小薇低聲道:“我隻是妖魔罷了。”
蘇樺淡然一笑,搖了搖頭,道:“你娘還好麽?”
小薇吃了一驚,仿佛心思已被看透,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蘇樺道:“我這糟老頭子,想來還不值得少主親自來一趟吧?”
小薇咬了咬牙,道:“我這裏有一滴仙靈玉露精華,或許對星君的傷勢有所幫助。”
蘇樺一怔,道:“手筆不小啊,拿來換一株神藥,恐怕有些虧吧?”
世上現存的仙靈玉露,大多是稀釋之後的產物,真正的玉露精華,一滴便值上萬靈藥,生死人,肉白骨,比之神藥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蘇樺聽她這般說,自然知曉了她的目的。
小薇也不提神藥之事,隻是道:“星君就算自己看淡生死,可上清少了您,等同是少了半壁江山,那蜘蛛妖王又在一旁虎視眈眈,這一點玉露精華雖是珍貴,可若是能穩定南方局勢,那便也不值什麽了。”
蘇樺聽後,唏噓道:“要是兩三年前,我隻當你在說鬼話。不過如今中天動蕩,確實不宜樹敵過多,這神藥你便拿去吧。我雖不知當年紫微宮內發生了何事,可這天下萬民,到底是無辜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隻願不要牽連他們便好。”
小薇接過了蘇樺遞來的玉盒,聽著蘇樺的話,也是幽幽一歎,神情惆悵,“但願吧。”
蘇樺點點頭,又轉身輕撫著那株龍葵,忽然一笑,道:“小時候家裏窮,常常吃不飽,我就到山上去找野果,挖野菜,這果子的味道有些澀,可那時見了,倒比以後吃的那些靈丹妙藥還好吃,一晃一千年過去了,世上就剩下我們幾個老古董,有時候見了這些,倒比人還親切些。”
小薇一怔,不知道蘇樺這番話裏有何深意,隻得猜測道:“星君不太相信人?”
蘇樺搖頭失笑,道:“人老了,喜歡懷舊,你不要多想。哦,對了,什麽時候能見你和我那徒兒成婚?”
小薇聽後臉色一紅,將那裝有玉露精華的玉瓶往蘇樺懷裏一塞,轉身便往外走。
蘇樺低頭看看那玉盒,輕歎了一聲,也不急著服用,將之收好後,仍是默默蹲下身來,看著那株龍葵,摘下了幾顆果子,放入嘴中品嚐,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夕陽之下慢慢拉長,直至最後消失在夜幕之中……
上清駐地,紫湘閣中。
“師弟,你真的要走嗎?”
聽了奕真將今日議和時發生的事一一說出,樂萱怔了好久,最終向子黍問了一句。
宇文晏和楊香兒也看著他,雖是沒說什麽,可眼裏的意思,顯然也和樂萱一般。
子黍點點頭,道:“師尊身體不好,我原也想多留一段時日,奈何時局動蕩,不能侍奉他老人家左右了。”
樂萱道:“你放心,師尊有我們照看著,一定不會有事的,倒是你孤身一人去那北國,凶險萬端,要多多照顧自己才是。”
子黍笑了笑,“師姐放心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樂萱也回了他一個淡淡的笑容,隻是當中卻含著幾分愁容,雖是相處日短,可她對這位小師弟倒是頗有好感,一想到北國的蒼茫荒涼,便不禁有些難受。
楊香兒默默走到了子黍身前,遞給了他一個玉盒,道:“我這兒還有些丹藥,要是受了傷,記得服用。”
子黍沒有推辭,收了玉盒,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楊香兒,“多謝五師姐了。”
宇文晏感覺氣氛有些沉悶,便道:“我去張羅些酒菜,算是給小師弟送行吧。”
樂萱道:“好,你可要快些。”
宇文晏苦笑一聲,道:“等我半個時辰。”
說是半個時辰,其實不到一刻鍾,便有人端著酒菜來到了紫湘閣中。流水閣本就是風景名勝,往來遊客,多有在江畔舉行宴席者,自然少不了端菜做飯之人,等到半個時辰後,餐桌上已是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幾十樣酒菜。
“來,師弟,坐這兒。”宇文晏布置好之後,便拉著子黍向對門的主位落座。
“這個,還是讓三師兄坐吧,我坐邊上就好。”子黍見了有些尷尬。
“這可是替你辦的,你怕什麽?”宇文晏硬拉著子黍坐下,錢鉞也對他點了點頭,坐在了他的身旁。
子黍隻得坐下,看著桌前的菜肴,卻是有些發愣。
在他麵前,有三道菜擺得特別精美,分別是菰菜、蓴羹、鱸魚膾。
奕真見了,哈哈一笑,道:“六師弟這是別有用心啊。”
宇文晏笑了兩聲,道:“去了北國,可當真吃不到這樣的菜了。”
子黍隻在小時候和鄉下的教書先生讀過幾年書,對這些卻是不懂,也不知道四師兄和六師兄在說什麽,隻好尷尬地陪著笑了笑。
錢鉞看了他的模樣,知他不曉,便道:“古時有一個人在北方做官,有一天忽然想嚐一嚐南方的家鄉菜,可這菜在北方卻是吃不到,他想著自己羈旅千裏,為名爵利祿所累,卻是連一口家鄉的菜肴都吃不到,便因此辭官回了家。當時他想吃的三道菜,就是你眼前的菰菜、蓴羹和鱸魚膾。”
子黍聽了才明白其中深意,心緒難言,看著眼前三道菜,伸筷子夾著嚐了一口。
菜肴本身的味道,此時倒是其次了。原本以為自己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那倒也罷了,可一旦有了留戀之情,才知道自己其實分外不舍,那在北方做官的人,尚且有回家的自由,可他這次前往北國,不知又要何年才能歸來?
“來,一壺濁酒盡餘歡,這玉龍酒也算當地名酒了,你嚐嚐。”奕真常年在外漂泊,對子黍的心思倒是分外清楚,也不多說,倒了一杯酒便要與他共飲。
子黍隻得接過了酒杯,飲了一杯,才覺得回味甘甜,香濃無比,乃是不可多得的醇酒,和庫樓身上帶的烈酒自是不同,喝了幾杯,便也放開了襟懷,所謂的離愁別緒,在這觥籌交錯之中卻也淡忘了許多。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