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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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皇庭道宮,總殿。
蘇九看著沙盤上的布局,沉吟半晌,伸手插入了一枚黃色小旗,同時拔掉了另一枚紅色小旗。
四輔站在他的身旁,默默看著這一幕,又轉身和一旁守候的道宮星師吩咐了幾句,那名道宮星師領命之後,當即退了下去。
皇城沙盤之上,黃色已是占據了大半地形,剩下的則是零零散散的紅色小旗,被分割成了十幾塊,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樣。
“不出三日,定可剿滅龍牙幫!”蘇九看著沙盤,滿意地點了點頭,負手走出總殿,遙望皇城西南方的龍牙幫總部,眼裏閃爍著非凡的神采。
四輔跟了上來,低聲道:“公子,會不會太順利了?”
蘇九聽後微微皺眉,轉身看著四輔,“你是說他們還留有後手?這次清繳龍牙幫,我已經下令封鎖四方城門,外不得進,內不得出,他們還能掀起什麽風浪?”
四輔搖了搖頭,道:“龍牙幫的根基在皇城,本就沒有什麽外援,不過困獸猶鬥,封死了退路,隻怕他們真的要做殊死一搏了。”
蘇九淡淡一笑,“區區一個龍牙幫,能夠掀起多大風浪?何況有軍市等師兄師姐,那天槍又怎會是對手?”
四輔道:“雖說如此,隻怕……抱歉,公子,不知為何師弟我心裏總有些不安。”
“哈哈,”蘇九笑著拍了拍四輔的肩膀,道:“你就是想太多。不過這也是師弟你的優點,這次剿滅龍牙幫的戰役,就當做出兵北上之前的預演吧,你做事穩重,若是沒有意外,這裏便先交給你了。”
四輔點了點頭,“嗯,師兄你去休息吧,我會統攬全局的。”
蘇九又拍了拍四輔的肩膀,而後轉身走出了總殿。
四輔默默看著蘇九的背影,不知為何又皺起了眉頭,抬頭看看天色,天際昏沉,似乎總有一股陰影籠罩在上方。
出了道宮之後,蘇九沒去他處,卻是到了成天王府門前。
這一處成天王府是聖皇早就給他留好的,中天皇朝之中,除了太子居住東宮之外,其餘皇子小時候在宮內隨生母長大,成年便會搬到外邊的王府之中。有封地的皇子在經過朝廷準許之後可以前往封地,不過大多數皇子都是被迫留在京城王府之中度過一生,根本沒有實權。
作為王爺,在中天自然是風光無限,可這些榮華富貴在蘇九眼中卻是一文不值。在道宮中清修多年,他早已過慣了簞食瓢飲的生活,生母淑妃早年信奉無為,清心寡欲,薨逝之後他繼承生母遺願,早早入了紫微宮,當時跟隨在他身邊的,也隻有一個雲芷而已。財富和權勢、美色對他來說都已如過眼雲煙,可長生又是虛無縹緲之事,是以在這世上,唯願自己能建功立業,以成不朽,那樣也不算白活這一遭了。
踏入王府之中,蘇九看著四周的侍衛和侍女,聽著一聲聲王爺,恍惚間有種浮生若夢之感,不過他畢竟是星官,很快從這種感覺中掙脫出來,大步走入了王府的後花園中。
後花園的水榭亭台邊,正有一名女子雙手倚著欄杆,默默望著水裏的遊魚,神情不知為何有些憂鬱,微微撅著小嘴,俏臉上帶幾分委屈。
蘇九見了她,故意放輕了腳步,悄悄走到她的後方,忽然伸手一攬,將她抱在懷裏,笑道:“小芷兒怎了啦?有誰惹你生氣了?”
“呀!”雲芷起初嚇了一跳,轉身見了是蘇九,繃緊的身子才鬆了下來,又好氣又好笑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嗔道:“公子你嚇死我了!”
蘇九嗬嗬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臉頰,道:“剛才你在這裏歎氣,我可都看到了,有誰欺負你了?”
“才沒有人欺負我呢!”雲芷小臉紅彤彤的,揪住了蘇九的手,氣鼓鼓地看著他,“就算有,那也是公子你欺負我!”
“我欺負你?”蘇九聽後愕然一笑,“我怎麽欺負你了?”
雲芷噘著嘴,道:“公子你說過要陪我的,結果就是把我丟在王府裏,自己一個人跑去道宮了,王府裏的人還不許我亂走,說這都是公子你的意思,芷兒待在這裏好幾天,悶也悶死了!”
越說,越是覺得委屈,卻是依偎到蘇九身上,呢喃道:“公子,芷兒不想當王妃,芷兒隻想跟著你,留在你的身邊,無論到哪裏都可以……”
說到後來,語氣裏已是帶著幾分淒涼,抱得蘇九更緊了。對於她來說,公子已經是她生命裏的全部了,她不喜歡修道,那些枯燥的經文更是看著頭大,可隻要想到公子在身邊,仿佛便是天書,讀起來也像是一個個唯美的愛情故事。
那時的少年時光是多麽美好,每日都能與公子相伴,看著他一點一滴的進步,看著他自信的笑容,看著他練劍的身姿,看著他的理想,他的誌向,他仰望天空時眼裏的渴望……一切的一切都像夢一般美麗,美到她總是害怕失去。真願那樣的時光永遠都不要走,就那麽永遠地定格住,這樣她就能和公子永遠永遠地在一起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那不知是多遠的未來,她算不清,也不會算,隻知道自己眼裏若是沒有公子,那麽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
“芷兒……”蘇九輕輕撫摸著她的秀發,聞著她身上的幽香,卻感受到了懷中佳人的輕顫,忽然一怔,卻是一滴淚珠沿著她的麵頰落下,落進了他的衣領中。
“好端端的,怎麽哭了?”蘇九看著她,一時間也是心緒萬千,伸手捏起衣袖,一點點擦掉了她眼裏的淚珠。
“公子,我,我真的好怕,好怕見不到你。”雲芷說著,眼裏又忍不住流出淚來,自己也伸袖子去抹,可卻是越抹越多,仿佛斷了線的珍珠,竟是越哭越厲害了。
蘇九怔怔地看著她,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抱緊了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是在哄著一個孩子。
斷斷續續的哭聲持續了一刻鍾,雲芷期間幾次想說話,卻是話語哽咽,泣不成聲,又哭了下去。
蘇九扶著她坐到水畔的長椅上,倚著欄杆,看著身側的池水,靜謐的時光中,一隻蜻蜓緩緩飛到水麵,點了一下水上浮萍,又向遠處飛去了,點點微波在水中蕩漾,一環又一環,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雲芷哭累了,雙眼通紅,縮在蘇九的懷裏,雙手仍緊緊扯著他的衣衫,也是一言不發,呆呆地望著虛空。
蘇九見她長久沒有動靜,正想哄她兩句,低頭看去,卻見她已是閉上了雙眸,竟是睡著了。
看著懷中的佳人,他伸手掀起了她的一縷青絲,一圈又一圈地在指尖纏繞,眼裏似乎也浮現出了些許過去的光景。
那一個小小的侍女,每次見了他都要臉紅,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愛幹淨,也很害羞,常常勸他不要亂跑,不要弄髒衣服,偏偏他那時愛玩愛鬧,每次都要拉著她去闖禍,為此沒少被母後訓過,隻是他與母後不親,倒也從未將這些話放在心上。
後來他被封了太子,宮中年紀和他相近的便也隻有這一個小侍女,他把她當成玩伴,拉著她出了宮,在皇城的街道上跑著,又跑又跳,像是兩個沒教養的孩子,幾個小黃門在後麵追,他就拉著她逃,天大地大,仿佛哪裏都可以去。
不過很快,姨娘便病死了,所謂的姨娘,其實就是他的生母淑妃。在後宮之中,除了皇後是正妻之外,其餘的所有妃嬪都隻能算妾室,雖然有嫡庶之別,可所有皇室子弟都稱皇後為母後,自幼有乳母相伴,與生母接觸的機會反倒不多。聖皇寵愛淑妃時,將他立為太子,淑妃薨逝後,對他也就不聞不問了。那時他才漸漸明白,這個印象裏麵容模糊的“姨娘”是他的生母,是與他真正有著不可割舍的血脈聯係的生母,可他卻不能光明正大地叫她一聲娘,甚至連祭奠也不敢,隻能在夜深人靜時默默地想象著她的一切,想著想著,忽然間便覺得很累,那是一種心灰意冷的疲倦,他不想當太子了,他想修道。
一晃之間,十幾年過去了,他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而那個小侍女,也變成了現今依偎在他懷中的美人。十多年來,他憑著自己的身份相識滿天下,可真正的心裏話,卻隻有見了芷兒才能說出口。有時候,他也會懷疑,芷兒是不是真的明白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他到底是不是在自說自話?可他別無選擇,因為有些話,他隻願說給芷兒聽,也隻有芷兒願意聽……
皇城外,一輛馬車遙遙行在官道上,駕車的馬夫抬頭看看緊閉的城門,愕然半晌,轉身對車帳內的人說道:“姑娘,皇城封城了,我們怕是進不去咯。”
車廂內的姑娘聽了,掀起簾子看了一眼,露出一張蒙著白色麵紗的臉,卻是當初匆匆逃離靈寶派的汪解語。
汪解語看著那緊閉的城門,蹙起了眉頭,問道:“好端端的,這城門怎麽關了?”
馬車夫搖了搖頭,道:“這我也不曉得,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麽就關了呢?”
汪解語道:“能過去問問嗎?”
馬車夫聽後,又駕著馬車靠近了城門一些,對著城門上守城的軍士招了招手。
守城的軍士見了,卻是不耐煩地朝下方指了指,“皇城內正在清繳龍牙幫餘孽,封城三日,無關人等一律不得進出!”
那馬車夫聽後,又往地上看去,卻見城門上還貼著一張告示,他認不得多少字,卻也能看出來這是一道剿匪檄文,下邊還畫著一枚龍牙,打上了血紅色的叉形,顯然是要鏟除龍牙幫的意思。
“哎呀,這可怎麽辦?”那車夫吃了一驚,龍牙幫在皇城內暗中把控河運,和官場上的諸多大人物都有來往,在皇城中勢力不小,不知為何竟得罪了道宮,這要是鬧起來,隻怕城內要大亂了。
想到此處,車夫忽然有些慶幸自己沒有進城,不然被關在城內,兵荒馬亂之下,指不定就丟了性命。一念及此,當即有了退意,拉了拉馬韁,道:“姑娘,你看這情況進城是進不去了,我帶你回鎮上吧?”
汪解語聽後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道:“那也隻能這樣了。”
車夫鬆了口氣,調轉馬頭,又往來路上走去。
汪解語坐在車中,不知為何,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當時的愛恨情仇,仿佛都淡了許多,而自己的未來,又該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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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黍和龍勿離進了瀾江縣城後,先是歇息了一晚,翌日龍勿離實在受夠了冰凍魚幹的滋味,便催著他去了鎮上的酒樓點菜。
這家酒樓名為望江樓,名字很尋常,取一個可以遠望瀾江的意思。樓高三層,一二層接待尋常賓客,三層則專門留給貴客。瀾江縣的地勢雖然高,可想要望見遠處的瀾江,那也隻有上了第三層才行,子黍一路就是沿著瀾江走過來的,自然不想再去花那冤枉錢去看瀾江,便挑了二樓的一處隔間坐下,點了幾道菜。
他沒什麽食欲,也不需要怎麽吃東西,不過龍勿離一路上跟著他餐風露宿,啃了不知道多少條凍魚幹,此時便是尋常的白米飯,吃起來那也是香得不得了。上菜的小二每次端來一盤新菜,便能看到桌上一個空空如也的盤子和幹淨到發光的飯碗,總要愣上好一會才將原來的碗筷收走,暗自懷疑自己是不是漏上了什麽菜,不然這兩位客人怎麽吃得這麽快?
子黍知道再這樣下去隻怕要嚇到人,便咳嗽了兩聲,道:“吃得怎麽樣了?”
龍勿離聽了他的話,舔了舔嘴唇,歪頭想了半晌,點點頭道:“有一點感覺。”
子黍一怔,“什麽意思?”
龍勿離看著空空蕩蕩的菜盤,“感覺好像是……吃了東西吧。”
子黍以手扶額,當真想丟下龍勿離一人轉身就跑,要不是當初庫樓送他的乾坤袋裏有不少金銀,隻怕他真要被龍勿離吃窮了。
正苦惱間,卻聽得有一隊人踏入望江樓中,外邊立刻熱鬧了起來,仿佛是來了什麽貴客。
子黍往外看去,卻見是些商人,在酒樓掌櫃的陪同之下上了三樓。
這些人剛上去,便聽得一陣咚咚聲,卻是一名少女匆匆上了樓梯。
子黍見到那少女,神色微變,卻是收回了目光。
那少女一身五彩服飾,手上銀鈴叮當作響,竟是此前路上遇見的元亓。
元亓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轉身上了樓,卻是拉住一名年輕商人的胳膊,歡喜道:“哥哥,我總算找到你了!”
那商人見了元亓,卻是神色一變,壓低了聲音道:“你怎麽跟來了?誰告訴你的?!”
元亓聽到哥哥的聲音暗含嚴厲,不禁鬆開了抓著哥哥衣袖的手,道:“沒人告訴我,我自己一路找過來的。”
青年商人見了元亓一副低頭認錯的模樣,神色幾番變化,終於跺了跺腳,哀歎一聲,向身旁之人揮手示意,拉著元亓的手匆匆下了樓梯。
子黍如今六覺靈敏,這兩人的說話聽得清清楚楚,見這兩人下了樓,舉目望去,隻見那青年商人虯髯短須,麵貌粗獷,雖是腰係金帶,身穿綢緞,舉止卻更像武人,手戴扳指,十指寬大,生有老繭,似是弓馬嫻熟之輩。
青年商人拉著元亓出了酒樓之後,神色嚴肅地問道:“你出來有沒有和家裏說過?”
元亓嘻嘻一笑,道:“我和爹娘說去找子雁姐姐了,子雁姐姐知道的。”
青年商人聽後低聲訓斥道:“到了中天地界,也不知收斂一些!趕緊把衣服換了。”
元亓吐了吐舌頭,卻道:“才不呢,我上樓啦。”
說罷,已是轉身提著衣裳飛快而又輕盈地上了樓,正好對上了子黍的目光,子黍有些尷尬,她卻是微微一笑,又上了三樓。
那青年商人匆匆跟上,片刻之後,樓上卻是傳來一陣笑鬧之聲,時而傳出女子的嬌笑和那銀鈴搖晃時發出的叮當聲,顯然是元亓無疑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