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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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史見天社這般死了,也是一怔,收回拂塵,不禁看向天籥。

    天籥輕歎道:“他既然寧死也不願說,可見幕後之人身份非比尋常,如今我們唯有多加提防。”

    女史默然片刻,道:“我去把杜子卿抓來。”

    天籥默然,隨著女史走出地道,道:“他死得太快,教主若是怪罪下來,我們不好解釋。”

    女史哼了一聲,道:“事已至此,司命要如何猜忌,便由著他去好了。”

    說罷,身影一動,卻是去抓杜子卿了。

    天籥見此,也隻得跟上,同時將消息傳回了教內。

    翌日,明心殿內。

    司命坐在教主寶座上,看著前方的棺材,和一旁伏跪在地的杜子卿,臉色有些陰晴不定。

    天籥指著那棺材,道:“事情大致便是如此了。”

    司命點了點頭,將目光放在身旁的司祿身上。

    司祿臉色相當難看,他門下三個弟子,晏玄陵不跟著他,反倒投靠了天籥這一係,安常又被晏玄陵所殺,如今連杜子卿也背著他勾結天社,這個師父當的真是丟盡了臉麵。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司祿看著杜子卿,雙拳緊握,神情卻是相當冷漠。

    杜子卿額頭上不禁冒出了冷汗,跪在殿下磕頭道:“師尊息怒!師尊息怒!這都是天社長老逼弟子做的,還說弟子若是不答應,便殺了弟子,弟子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女史也在殿內,見了杜子卿這幅模樣,淡淡道:“此人巧舌如簧,司祿長老可不要被蒙蔽了。”

    杜子卿眼睛一瞪,想到當初自己在幽篁仙境忽悠過女史,不禁汗流浹背,隻怕今日是不能活著走出明心殿了。

    司祿冷哼一聲,道:“勾結叛逆,挑撥離間,背叛師門,今日我便先廢了你的修為!”

    杜子卿臉色一白,忙喊道:“我……我知道天社背後是誰!”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司命眼神淩厲地看著他,道:“說!”

    杜子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天社長老他……呸,天社這個王八蛋,他跟妖族有來往!”

    司命陰森道:“你有何證據?”

    杜子卿道:“弟子曾經偷偷見到過他和妖族使者來往,那妖族使者不敢上山,所以約天社這王八蛋在山下見麵,還說什麽他們聖國已經和北國聯合,合力攻打中天,讓天社這王八蛋想方設法攪亂本教,最好鬧得天下大亂,以便……以便北國的鐵騎南下。”

    司命哼了一聲,道:“你猶豫什麽?!”

    杜子卿嚇了一跳,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司命。

    司祿眯著眼睛,道:“我這孽徒詭計多端,說不定是臨時編湊了一個故事。”

    杜子卿忙道:“弟子發誓,此事千真萬確!天社這王八蛋和妖族使者會麵的地點,就在山下小莊鎮一間茅屋內!”

    司命道:“司祿長老,你這愛徒既然如此說,便勞煩你陪他走一趟了。”

    司祿點頭,向杜子卿抬了抬下巴,“走吧,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哼!”

    杜子卿聽了卻是如釋重負,他確實看到過天社和人在山下相會,至於是不是妖族奸細,又是否和北國有關,他便隻能全憑天社平日對他所說的內容來猜測了。如今天社已死,隻要司祿還給他解釋的機會,怎麽編故事,還不是由他說了算?

    “我也看看,天社到底是不是和妖族有勾結。”女史冷笑一聲,一把抓起了杜子卿。

    杜子卿見了她,臉色一下子又白了起來,勉強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

    小莊鎮就在山下不到十裏處,至於他所說的那個茅屋,更是坐落在五道教山腳,當中堆積著不少幹柴,看樣子倒是一處柴房。

    杜子卿忐忑地推開柴房的門,當中隻有一堆幹柴,哪裏有什麽妖族的痕跡?

    正想著再編一個理由出來,卻見司祿和女史臉色一變,走到了茅屋的後方。

    他跟了上去,卻見茅屋後方土壤似乎有些肥沃,卻看不出別的異常。

    司祿隨手取了一根樹枝往下一撥,卻見地上竟鑽出了幾條蛆蟲,再往下挖,卻是挖出了幾根骸骨。

    “腐屍蛆蟲!”女史驚呼一聲,神情緊張,立刻望向四周。

    司祿也知道這腐屍蛆蟲到底是什麽玩意,料想原來屋中的樵夫已是遇害,不禁神情凝重了幾分。

    此時唯有杜子卿鬆了口氣,想不到自己歪打正著,真的碰到了妖族,倒不用再費心編造借口了。

    這地下的屍體早已腐爛多時,司祿和女史搜查了一番四周,沒有找到妖族的痕跡,便一把火將這屍體連同那些惡心的蛆蟲燒得幹幹淨淨。

    腐屍蛆蟲一族殺人,總喜歡埋屍,而不是徹底的毀屍滅跡,這似乎是刻在靈魂深處的天性,因而也讓它們天衣無縫的偽裝留下了破綻。

    既然查出了有妖族的蹤跡,自然便要趕緊回報,司祿和女史對視一眼,仿佛達成了什麽默契,相互點了點頭。

    杜子卿神情倒是輕鬆了許多,笑道:“我還知道天社這王八蛋做的很多壞事,等回了教內,一定如數稟報。”

    司祿卻是淡淡道:“這就不必了。”

    杜子卿一怔,不知他這話是何意,卻見女史一揮手中拂塵,打在他身前,頓時將他擊飛出去,砸在了茅屋之上。

    “你……”杜子卿瞪大眼睛看著女史,司祿站在一旁,神色漠然,仿佛早已知道了這一結果。

    女史收起手中拂塵,道:“下山之前,教主已將你逐出本教,今日廢了你一身修為,自己好自為之吧!”

    司祿也搖了搖頭,對他道:“咎由自取。”

    杜子卿瞪著兩人,嘴角滲出血跡,一半是內傷,一半是怒火。

    不過,女史和司祿卻再沒有看他一眼,早已轉身上了山。

    杜子卿支撐著想站起來,卻是手腳無力,全身的真元半分也調動不了,此時才算真的相信,自己是被廢了。

    不止如此,女史打他的那一下不輕,現在五髒六腑都是一陣絞痛,隻怕是受了很重的內傷,即便是想當一個凡人,或許也活不了幾年了。

    杜子卿死死咬著牙關,雙手抓著地上的草根和泥土,抓得鮮血直流,半靠在牆上,隻覺得一陣陣絕望。

    他恨,他不甘心!

    可是現在,他又能做什麽?

    仰頭看天,隻見天際風雲變幻,當中卻再也不會有他的身影了。

    入夜之後,下起了冰冷的小雨,點點滴滴,全落在他的身上。

    比雨更冷的是風,吹得他渾身不受控製的哆嗦,要是還有真元,這些風雨對他來說不值一提,可現在吹打在身上,卻是異常的難受,仿佛能要了他的命。

    冷雨的打擊,終於讓杜子卿從仇恨和怨憤中清醒了一些,本能地挪動身子,往柴房裏鑽。

    他受的傷確實很重,根本走不動路,隻能一點點往柴房裏爬,一邊爬,還一邊嘔血,短短幾步路的距離,他卻是爬了一刻鍾,而在他自己的意識裏,仿佛根本沒有盡頭。

    “噗通!”

    終於,他一個翻身,滾入了柴房,身子又顫抖起來,仿佛比先前還要冷,不禁蜷縮成一團,看著那些木柴,想要伸手點個火,才發現自己真元盡失,連最基本的禦火術都使不出了。

    仇恨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則是越來越強烈的恐懼和害怕,難道他會就這樣凍死在這裏?就這樣默默無聞的死在一間柴房之中,甚至……和柴房後的屍首一般,被腐屍蛆蟲啃食,化為一灘血肉模糊的肉泥?

    想到之前所見的腐屍蛆蟲,杜子卿肚中一陣惡心,張嘴幹嘔,卻吐不出任何東西,呼出和吸入的,都是柴房內發黴的塵土氣息。

    夜雨還在下,渾濁的泥水流了進來,沾在他的身上,他動了下身子,想要挪開,卻再無力氣,就這般躺在地上,緊緊閉上了眼。

    翌日天明,他再一次睜開眼,默默望著屋頂布滿蛛絲的房梁。

    身上的疼痛似乎輕了一些,掙紮著要站起來,卻是雙膝一軟,又跌了下去。

    杜子卿咬了咬牙,又勉強爬了起來,抓住一根木柴,將它當做手杖勉強站了起來。

    他要活下去,他一定要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有希望,隻有活下去……

    屋外的道路一片泥濘,杜子卿撐著拐杖,每走一步路,都覺得身上疼痛難忍,可是他不願留在這裏,身體的疲勞和腹中的饑餓在折磨著他,他從未感受過的饑餓。

    這一間茅屋地處偏僻,距離小莊鎮還有幾裏路的距離,若是平時,這幾裏路不到半個時辰便能走完,可對此時的杜子卿來說,卻好像隔著一道天塹,撐著拐杖走了大半個時辰,眼望著前方小鎮,卻覺得腳步越來越沉重。

    終於,在小莊鎮前兩裏不到的地方,他身子一晃,栽進了小麥地裏。

    而當他再次睜開眼時,聽到的卻是吵吵嚷嚷的聲音。

    “北國的鐵騎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大家趕緊跑吧。”

    “唉,這年頭,哪裏都不太平。”

    “我看還是禹州安全,禹州可沒有什麽妖魔鬼怪,也不會有北國韃子。”

    “那也說不準,要是哪天澤國也和我們開戰了,第一個打的不就是禹州嗎?”

    “還是往皇州去吧,皇州最安全。”

    “可我聽說,北國的鐵騎也在往皇州打……”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要是皇州都擋不住,那我看啊,跑哪裏都不安全。”

    “是啊,還是去皇州吧。”

    ……

    杜子卿勉強起身,卻見自己是在一輛牛車之上,車中還有一股牛糞的氣息,不禁令他直皺眉頭。

    “誒,這人醒了。”

    牛車的主人是個戴草帽的農夫,臉色黝黑,兩條精瘦的胳膊如鐵鉗般搭在杜子卿身上,問道:“小兄弟,你是哪來的?怎麽栽俺家田裏了?”

    杜子卿愣了下,想張嘴說話,卻是口幹舌燥,神色有些痛苦。

    農夫見了,輕歎一聲,搖了搖頭,轉身給他取了一瓢水。

    杜子卿接過,喝了一口,卻覺得水中有股怪味,似乎是泥土的味道,再看看,隻見水瓢當中烏黑一片,抹了抹,卻是抹下來一層水垢,不禁有些惡心,可是口渴難耐,又強忍著喝了兩口。

    這兩口水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躺在也許載過牛糞的牛車上喘了兩口氣,又抬頭道:“大哥,這裏有吃的嗎?”

    農夫見他可憐,轉身取了幾個窩窩頭,塞到了他手裏,道:“聽說北國韃子要打來了,俺也打算去南邊躲躲,家裏還有些吃的剩下來,你要吃就吃吧。”

    “謝謝,謝謝。”杜子卿接過黝黑的窩窩頭,看著這個東西,咬了一口,隻覺得淡而無味,有些咽不下去,隻得又喝了一口水瓢裏的水,這才勉強吞下。

    想到當初在杜家錦衣玉食的日子,看著今日手中漆黑的窩窩頭,杜子卿不禁又是一陣心酸,心裏對杜子黍的仇恨卻莫名淡了一些。

    也許現在的他,隻想著要活下去,反倒沒有了那麽迫切的複仇心吧。

    農夫的話不假,北國鐵騎確實來得很快,聽說已經打到了鄰縣,恐怕明日便會進入青羅縣,小莊鎮雖是背靠五道教,卻也是人心惶惶,何況看不到五道教對此有半點動靜,人人都在商議著逃跑,不少人家已經連夜往南逃去。

    淩晨時分,杜子卿躺在農夫家的土炕上,隻聽得外麵一陣動靜,抬頭看去,卻見農夫已是拉上老婆孩子,準備往南逃了。

    “那啥,你跟俺們一起不?”農夫見了杜子卿,心軟了些,問道。

    杜子卿勉強笑了一下,卻是搖了搖頭。

    雖然他現在已是修為盡失,和普通人無異,可是心底裏的一點傲氣卻還是令他不願和農夫一起逃命。

    農夫也沒有再問他,值此亂世,人人自危,死於道路之人不知凡幾,若非至親之人,誰又顧得上誰呢?

    入夜之後,又下起了小雨。

    杜子卿一個人縮在房內,點了一小盆炭火取暖,又從農家地窖中找到了幾個紅薯,放在炭火中烘烤。

    “有人嗎?”

    院子外傳來了一名青年的聲音,杜子卿推開門,見也是個落魄之人,一身衣衫破破爛爛,手持一把白傘,身後還背著個書箱。

    杜子卿道:“進來吧。”

    “多謝多謝!”這書生走入屋中,放下了書箱,道:“兄台貴姓?”

    杜子卿道:“杜。”

    書生拱手道:“原來是杜兄,小生姓孟,單名一個楊字,本是北滄郡人士,家境也還算殷實,幾年前進京趕考,不幸落第,又花光了銀錢,一直羈旅京師,如今才攢得些許碎銀,路上卻又讓人偷了去,實無辦法,隻得借宿人家,兄台若不嫌棄,不知可否容小生在此暫住一日?”

    杜子卿笑了笑,初次見麵,便將過往說得一清二楚,也難怪要讓人偷了錢去。

    “我也是暫住於此,屋中尚有空房,孟兄自己歇息便是。”

    孟楊喜道:“多謝多謝!”

    雖是這般說,卻沒有動,眼睛仍在盯著那盆炭火。

    杜子卿看看他的目光,知曉了書生的心思,取出一根筷子撥弄了下火盆,戳出一隻烤好的紅薯遞了過去。

    孟楊臉色一紅,訕訕道:“這……這怎麽好意思。”

    杜子卿眼裏閃過一抹譏笑,道:“你若不要,我丟了便是。”

    “誒!這好好的糧食,丟了多可惜。”孟楊終於忍不住接過了紅薯,也不顧燙嘴,撥開皮便開始吃。

    杜子卿轉頭望著那盆炭火,又歎了口氣。

    小時候,他本想成為星官,光宗耀祖,帶領杜家走向輝煌。

    可現在他卻是和一名落魄書生躲在茅屋下,聽著屋外雨聲滴答,說不出的惆悵。

    他的生命,到這一步,還有意義嗎?

    年輕時的飛揚跋扈,目中無人,換來的就是如今的冷雨幽窗?

    杜子卿又垂下頭去,忽然問道:“孟兄,你是考功名的人,可知什麽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

    孟楊聽了一怔,熟讀經書的他當即道:“這是說人君出身顯榮,貴不可言,自幼便有專人教習,終日處於深宮之中,因而也不知憂懼哀勞,不能明曉人間的疾苦。古禮上說,國君長子生來便需挑選子師、慈母與保姆,‘皆居子室,他人無事不往’,想來這就是所謂的‘長於婦人之手’吧?可惜的是,這些在深宮婦人手中長成的君王,雖是自幼經曆嚴格的教育,卻因為從不曾體會過民間疾苦,後來大多成為了昏君和暴君。”

    杜子卿聽後拍了拍手,道:“孟兄好見識,你說這些人,還有改過的機會嗎?”

    孟楊搖頭歎息道:“三年不鳴,一鳴驚人,這也難說得很。”

    杜子卿默然片刻,用筷子戳出一隻紅薯,剝開來咬了一口。

    他以往從未吃過這些五穀雜糧,如今紅薯入口,卻覺得意外的香甜,才知道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力到底有多麽巨大,什麽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吃著吃著,他突然笑了起來,嚇了孟楊一跳,可漸漸地,也聽出了這笑聲中的心酸。

    “吃!”杜子卿又遞給他一隻紅薯,自己也不顧燙,大口地咬著,似乎要將心中的抑鬱全都發泄到這些紅薯身上。

    “別,別噎著了。”孟楊看著他的樣子有些害怕,轉身舀了一瓢水過來。

    杜子卿接過後也不再嫌這水瓢髒,大口灌了下去,直到腹中漸漸有了飽脹感,這才扔了水瓢,轉身往土炕上一躺,便什麽也不管了。

    孟楊見後搖了搖頭,轉身收拾了一下書箱,自己也找了間幹淨房間休息。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