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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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秋來,轉眼間,又是兩年時光。

    上清,神藥池,煉丹房內。

    “丹火要緩,要穩。”楊香兒站在一旁,看著奕真煉丹,不禁說道。

    奕真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師妹,這煉丹房內高溫難耐,你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師兄我在這不過半日,便已經有些吃不消了,你說這金液還丹竟然要煉上整整七十日,那不是要把師兄我累死?”

    楊香兒聽後抿嘴一笑,佯嗔道:“誰說要你一直待著了?煉這金液還丹,平常隻需藥童打理便是。十日後換一次火,二十日再換一次,三十日則以火四麵圍之,至於筒下。五十日後小成,七十日大成,大成之日,化鉛為水,與一刀圭赤藥置於器中,見丹色如紫雲變幻,可知丹成。”

    奕真聽後鬆了口氣,連忙站了起來,道:“那還是讓藥童來吧,我這笨手笨腳的,煉壞了可就糟了。”

    楊香兒道:“煉丹最需耐性,師兄你不過坐了半日,怎麽就打退堂鼓了?”

    奕真神色尷尬,哈哈一笑,又坐了回去,眼巴巴地看著楊香兒,“那師妹你陪著我看看?”

    楊香兒道:“我還有幾味靈藥要調配呢。”

    奕真忙道:“那我們去配藥吧,配藥我在行。”

    楊香兒白了他一眼,“還說呢,上次你就把雄黃和雌黃搞錯了,還打翻了一瓶醇醯。”

    奕真臉色一紅,“那個什麽醇醯,是不是很貴重啊?要不師兄我想辦法賠你一瓶?”

    楊香兒看著他,神色古怪,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

    奕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撓頭道:“上次真的是個意外,而且那個什麽醇醯聞起來就怪怪的,真的能拿來煉丹嗎?”

    楊香兒實在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問道:“師兄你聞不出來嗎?”

    奕真一怔,搖了搖頭。

    楊香兒道:“是醋啊!”

    “哈?醋?”奕真呆呆地看著楊香兒,臉色也不禁紅了起來。

    楊香兒掩嘴笑了一陣,又道:“師兄,我看你還是專心修煉為好,跟著我學煉丹,真是耽誤你了。”

    奕真忙道:“不耽誤,不耽誤,隻要能和師妹在一起……”

    說到此處,奕真隻見楊香兒愕然地看著他,暗道糟糕,隻得勉強續道:“一起學煉丹,總會有些長進的,嗬嗬,嗬嗬……”

    楊香兒鬆了口氣,道:“那我這還缺幾塊礜石,師兄你去藥房幫我領些來吧。”

    “好嘞!”奕真連忙起身出了煉丹房,迎麵撞見樂萱和宇文晏二人,嗬嗬一笑,匆匆向藥房趕去。

    樂萱看著奕真匆忙的身影,又看了眼煉丹房方向,忽然對宇文晏道:“你看四師兄對五師姐多好,哪像你,整天不務正業。”

    “不務正業?”宇文晏又冤枉又委屈地看著樂萱,“我怎麽不務正業了?”

    樂萱哼了一聲,道:“隻知道下棋飲酒,彈琴作畫,你說說修煉上可曾有半分長進?”

    “這個……我這也是和師尊學的啊。”宇文晏滿是無奈。

    說到師尊,兩人的神色都是稍稍有所變化,樂萱輕聲道:“好久沒去看師尊了,我們等會過去看看吧。”

    “好。”宇文晏點了點頭,神情也有了些變化。

    午後,清微峰,山巔。

    樂萱和宇文晏徒步走在山道上,堪堪到頂峰之時,卻見前方道路上還站著一人,負手眺望,依稀能認出是錢鉞。

    “三師兄?”樂萱喊了一聲,隻見前方那人動了動,轉過身來,果真是錢鉞。

    比起蘇樺的豪放灑脫,錢鉞顯得有些沉默寡言,朝著樂萱和宇文晏點了點頭,又轉身看著前方的峰頂平坡。

    樂萱走了上來,小聲道:“她還在嗎?”

    錢鉞點了點頭。

    樂萱抬頭望去,隻見峰頂懸崖旁,還站著一名女子,紫衣紫發,神色滄桑,竟是朱雉。

    這兩年來,她一直留在上清,要麽在斬妖崖下,要麽在清微峰上,仿佛已忘了自己的妖王身份,也忘了要向上清複仇。

    宇文晏看了看朱雉,向錢鉞問道:“當初師尊真的用仙靈玉露洗去了她的戾氣?”

    錢鉞道:“當初是師尊令我這麽做的。”

    神州之時,蘇樺和陰德星君頗有幾分交情,陰德星君知道蘇樺傷得不輕,便贈給他神藥瑤台玉茯苓,而這神藥後來又被小薇以仙靈玉露精華換走。這仙靈玉露精華,有延年益壽之效,哪怕星君大限將至,亦可以此延壽,隻不過蘇樺後來還是將星君之位傳給了錢鉞,也並未選擇服用這玉露精華,而是將之用在了朱雉身上。

    朱雉一生殺戮過重,戾氣太深,又有魔血,這一滴仙靈玉露精華,雖不能完全洗去這一切,卻也大大壓製了朱雉身上的魔氣,相當於是給了她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

    至於蘇樺自己,則因為大限來臨,在不久前仙逝了。

    錢鉞知道蘇樺的選擇,也尊敬蘇樺的選擇,死生本是件很尋常的事,能夠以壽終,對修道之人來說,甚至是一件值得鼓盆而歌的事。

    樂萱等人也都明白,也許隻有這樣,才是對上清最好的選擇。

    畢竟,這一滴仙靈玉露和蘇樺的死,化去了朱雉千年的恨意,而對於上清來說,少了一位這樣可怕的敵人,也相當於得到了一次新生。

    隻是大家對於朱雉,畢竟還是有所芥蒂,看到她站在山巔,連錢鉞都不敢靠近,更別說他人了。

    朱雉為什麽要留在上清?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許隻因為這裏有太多的愛恨糾葛,放不下,舍不開。

    ******

    中天,蒼州,鎮北郡。

    臥榻之上,李靖元緩緩伸出手,直指虛空,嘴張了半日,卻發不出聲音。

    身旁的婢女上前,聽了一會,道:“喚臨將軍來。”

    侍從退出房去,大約半個時辰後,臨笑便跟著走了進來。

    李靖元想要起身,卻是虛弱無力,還是由一旁的婢女幫扶著,在床上坐穩了。

    “都督近來身體可好?”臨笑此時已是長成了英武青年,朝著李靖元抱拳行禮之後,有些擔憂地看著眼前的老人。

    如今的李靖元,比之五年前,已是大為不同,坐在臥榻之上,整個人鬆鬆散散,目光呆滯,雙眼無神,愣了好一會,才道:“臨笑,你過來。”

    臨笑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李靖元身前,慢慢蹲下身子。

    李靖元道:“我快不行了,之前已經稟明聖上,封你為……咳咳……封你為蒼龍軍指揮使,鎮北郡節度使,加封北域侯,北方軍略,一並交予你手。”

    臨笑聽後大驚,道:“如此重任,都督你……”

    李靖元伸出手來,放在臨笑的肩膀上,眼裏冒出了一抹亮光,“你聽著,北國之患,不可不防,要你守在這裏,一守,就是一輩子。”

    臨笑默然,目光有些遊移,心中也有了些動搖。

    他又想起了姐姐臨歡,他原想打完仗後,就去神州找姐姐的。

    可軍中事務繁雜,李靖元當初中箭之後,便一直臥病不起,這些年來,他代為管軍,出入之間,頗得李靖元的信賴,便是想脫身,也不那麽容易了。

    李靖元抓著他肩膀的手又用力了一些,眼裏的目光有些滲人,“怎麽,你,你不願意?”

    臨笑心中一驚,看著李靖元,這個老人的目光令他有些害怕,也有些自責。

    他忽然想到,姐姐也許已經回不來了,他本就是一個孤兒,參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如今再想功成身退,豈不是將這一切當做了兒戲?

    有些人拚了命地想當官,卻至死也沒當上一官半職,另有些人一心想致仕退隱,卻是被家國大事壓著無法脫身,如今看來,他也是後者吧。

    “我……”臨笑心中的猶豫,在李靖元的目光之下漸漸化為堅決,“願意。”

    李靖元鬆開了他的肩膀,嗬嗬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忽然間咳嗽起來,咳出了大口大口的鮮血。

    “大人!”

    “都督!”

    身旁婢女侍從見了皆是大驚,臨笑也慌忙站起,卻見李靖元忽然大喊一聲,躺倒在床上,陷入了昏迷之中。

    鎮北郡城中的醫師很快都匯聚在了都督府,甚至請來了仙醫,但看了李靖元的狀況之後,皆是搖頭不語。

    臨笑與四輔交好,束手無策之時,隻得請了四輔過來。

    四輔見了李靖元的麵色之後,也是搖頭,道:“他先前和你說話,已是回光返照,如今魂散九霄,除非精通招魂之術,否則是救不回來了。”

    臨笑聽後,反倒平靜下來,歎了口氣,道:“李公對我有知遇之恩,不料也沒能逃過這一劫。”

    四輔道:“死生之數,本就如此。如今你還要留在鎮北郡嗎?”

    臨笑點頭道:“都督既然將如此重任托付於我,我自然不能離開。”

    四輔聽後輕歎一聲,道:“如此也好,過些日子,我便要去神州了,你有什麽想和臨歡說的,我可以傳個話。”

    臨笑聽後眼裏閃過一抹複雜情緒,“她還不能回來嗎?”

    四輔道:“五年,五年前東方妖國與我們訂了一條和約,當時迫於形勢,割讓了東平郡和遠東郡,如今北國動亂已經平息,我們與東方妖國之間,也要算一算總賬了。”

    臨笑仰天長歎,道:“這五年來,她可還好?”

    四輔道:“暫時還未暴露。”

    臨笑鬆了口氣,又笑了笑,隻是那笑容十分苦澀,“但願……”

    但願什麽?他沒有說,也許不說出來的話,會靈驗一些。

    “要是你能見到我姐姐,就說我很好,很好。”

    四輔點了點頭,道:“好。”

    臨笑笑著,轉身,回到軍營之中,卻是跨上了戰馬,獨自一人朝著北方疾馳。

    去做什麽?他不知道,隻是想盡情地跑,一直跑到天地的盡頭。

    日暮時分,蒼狼山和白鹿山之間,忽然有一陣陰氣升騰而起,雲霧翻滾,如一鍋沸水。

    臨笑站在藏龍穀外,拉住了馬韁,怔怔地看著那翻滾的雲氣變化。

    在那漫天雲氣之下,是一名女子,懸浮於虛空之中,身前是一個樣式古樸的罐子,散發著幽幽藍光。

    忽然間,她仰天長嘯,眼裏也是幽幽藍光,四周萬千陰靈飛舞,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皆是當初死在此地的將士。

    臨笑怔怔地看著這一幕,不曾發覺,身旁已是多出了一人。

    “陰靈鬼物……”

    臨笑聽到身後響起了女子的聲音,轉身看去,卻見那女子白衣紫襟,神情冷淡,一雙劍眉平添幾分淩厲,腰間還配著一把玉具劍,帶著幾分懾人的寒氣。

    “你是……天璿?”臨笑試探著問道。

    天璿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後又將目光放在空中那女子的身上,不禁握緊了玉寒劍。

    此時,天地間的陰靈飛舞,最後如百川匯海一般,湧入那泛著藍光的罐子中,那立身空中的女子神色也漸漸平靜下來,天際雲層翻卷,露出了星空。

    在那星空之中,有一處星域格外閃亮,臨笑仰頭看著,喃喃道:“內屏……”

    若是他不曾看錯,那是星君範圍的星域。

    隻是那星域中的女子,卻是時而笑,時而哭,目光牢牢盯著手中的罐子,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輪轉,皆出現在一張臉上,未免令人覺得有些詭異。

    忽然間,她的神色又變得及其平靜,臉上再無任何一絲表情,簡直如同雕塑一般,隻是雙目仍是看著手中的罐子。

    “吾非我,吾非我……”

    喃喃地念著這句話,她眼裏有幾分迷茫,忽然間身影一動,已是從空中消失。

    她到底是誰?是宇文燕秋,還是內屏星君?

    若是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天下,又有誰能明白?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