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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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潭,水底。
子黍看著那五方祭壇,忽然間覺得渾身冰冷。
這座神秘的祭壇,構建出了一處虛幻的大梁國幻境,將所有前來尋找機緣的人都困入其中,一年又一年,直至連身體都在寒潭之下徹底腐爛,化為“死靈”。
回想先前的經曆,他似乎也被祭壇所引誘著,甚至漸漸忘掉了自己的身份,隻想永遠做大梁國的國民,若非化身“死靈”的自己出現,又有不死筠竹枝庇佑,恐怕他現在也早已和小葵一般,失去所有記憶,徹底成為大梁國的一員了。
子黍怔怔地看了那具屍骸一會,又將目光放在了前方的祭壇上。
天狼星君在寒潭之下成就星君,他到底拿走了什麽?
幽篁劍散發微光,緩緩漂浮到了身前。
子黍看著劍,他知道,巫靈的神念一直跟著他。
這才是他敢於躍下寒潭的最大底氣。
劍光閃爍,漂浮到了祭壇之前,子黍也要跟上,心中卻聽到了巫靈嚴肅的聲音。
“別動!”
子黍一怔,停在了原地。
“這是先君埋骨之地……”巫靈的聲音有些複雜,“附近時空錯亂,不可輕易靠近。”
上古仙靈,有強有弱,哪怕弱者也能和大帝比肩,而強者已是到了能夠影響時空的地步,在這樣的險地,一瞬間,可能就是千百年,又或許千百年,也隻是一瞬間,哪怕子黍克服了幻境對他的影響,在這祭壇四周來回走一趟,再出去,恐怕人世間便已經過了千百年。
幽篁劍在輕輕顫抖,或許正如巫靈的心。從上古直至如今,萬年光陰之中,失去的實在太多,滄海桑田之中,能夠見到一點往昔的痕跡便足以令人感慨,又何況是自己的生父,如今遠在窮泉之下的火君!
劍在顫抖,祭壇也在顫抖,五穀散發著五道神光,五行之力的平衡在這種共鳴之下一點點被打破,那上古的祭壇緩緩開裂,露出了一條通道。
裏麵沒有光,漆黑如墨,感知不到任何東西。
巫靈的身影漸漸在水中顯現,卻隻是虛幻的靈體。上古畢竟早已逝去,如今的天地再也難以容納仙靈,這一道靈體沒有任何力量,隻是呆呆地看著那深邃的黑暗。
裏麵到底有什麽?上古火君的屍骸?
子黍看著那幽深的黑暗,仿佛另一個魔淵的入口。
隻不過,裏麵沒有魔氣。
“你可知曉,上古時期,為何會有一場仙魔之戰?”
巫靈的聲音有些縹緲,仿佛追憶起了無盡歲月前的過往。
子黍默默搖頭,等待著巫靈說下去。
巫靈輕歎道:“究其根源,還要從應龍妖祖說起。”
“應龍妖祖?”子黍聽到這四個字,臉色卻是一變。
所謂的應龍妖祖,豈不是小薇的先祖?
巫靈道:“在妖族,應龍妖祖的地位還要高於當今的龍祖和鳳祖,乃是真正的妖族始祖。而在上古時期,仙元乃是天地間唯一可修行的能量,人、仙、妖皆可修行。上古所謂的仙界,便是仙族始祖任天靈,妖族始祖應攸儀和我們人族始祖風華胥合力所創,這三位祖神,既是仙界的締造者,也是仙界的最強者。”
“原來如此……”子黍雖然已經進入了兩處仙境,但直到現在才明白完整的上古仙界之由來。
巫靈說到此處,神色有些複雜,“隻可惜,風華胥與應攸儀卻是素來不睦,後來應攸儀潛心修煉,竟是修煉出了魔元,這魔元雖是自仙元而來,卻仿佛有著自己的意念,沾染者都會受到此意念的影響,嚴重者甚至會就此發狂。我們人族的始祖風華胥對此萬分忌憚,直到上古時期妖君投靠應攸儀,聯合妖族對火君和帝君發動戰爭,風祖便以此為借口,聯合仙後任天靈,發動了一場對妖族的戰爭。”
子黍聽到此處,大為震驚,“所謂的魔元,竟然是應龍妖祖所創?”
巫靈淡淡一笑,道:“很奇怪,是吧。實際上,上古時期人族與妖族交戰,正是因為我們覺得魔元太過邪惡,這才與妖祖應攸儀開戰,而人間,則是淪為了主戰場。”
子黍愣了半晌,在心底喃喃道:“想不到仙魔之戰竟是如此而來……不過前輩,那些魔靈,又是從何而來?莫非便是感染了魔氣的妖族?”
巫靈道:“不錯,應攸儀修煉出魔元之後,自成體係,將之傳授給了自己的心腹。又不願將此事公諸於眾,便離開仙界,自己締造了一片空間,在其中修煉魔元。那一片空間,正是如今的魔界。”
子黍忍不住追問道:“可是魔元不是會影響心智嗎?那位應龍妖祖為什麽還要修煉?”
巫靈沉默了片刻,道:“也許是因為力量吧。到了那種地步,誰又不想更進一步?何況魔元乃是她自創的能量,她自然有辦法控製。後來我們打敗妖族和那些魔靈後,曾對魔元進行過研究,發現這些魔元每一縷都仿佛個體,能夠自行吸收能量進行轉化。當初幽篁仙境之中的魔患,最初便是有人種下了幾縷微不足道的魔元,幾百年後,久而久之,便侵蝕了大半個仙境。”
子黍繼續問道:“前輩,既然這魔元這麽可怕,當初你們又是怎麽打敗妖祖應攸儀的?”
巫靈道:“魔元雖然每一縷都仿佛活物,不過畢竟是與仙元同級的能量,應攸儀尚未真正修煉出超越我們的力量。不過魔元一旦入體,卻如附骨之疽,難以抹滅,所以人人至今談魔色變。”
子黍聽後默然,不免想到了小薇,說來諷刺,當初妖祖應攸儀創造魔元之時,恐怕也不會想到,這些魔元最終會害了自己的後人吧。
低頭沉思了一會,忽然又問道:“對了,前輩,既然上古隻有仙元和魔元,那麽現在的真元和妖元是怎麽回事?”
“仙元分解了。”巫靈說這句話時似乎有著深意,“仙元分解之後,便成了真元和妖元。修道者修煉真氣凝聚真元,而妖族修煉妖氣凝聚妖元,不過是一正一邪,各得其一半罷了。”
子黍道:“那按照前輩的意思,真元和妖元不僅是可以相互轉化,甚至就是一陰一陽,互補的兩種能量?”
巫靈將目光望向那深邃的黑暗,道:“你進去後,就明白了。”
子黍一怔,亦將目光放在了那祭壇下的混沌中。
巫靈沒有跟著他進去,而是默默站在他的身後。
祭壇之下,到底有什麽?
子黍走了進去。
黑暗中,最先感到的是分解,混沌的分解。
這混沌裏,還留存著上古之時最純淨的仙元,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仙元一點點地被分解了,分解為了真元和妖元,像是烈日下的積雪在不斷消融。
一者清,一者濁,一者動,一者靜,一者陽,一者陰,兩兩相對,合則為一,分則為二。
子黍看不到這種細微的變化,卻能感受到,閉上眼,神念之中,仿佛看到了真正的“道”。
一陰一陽之謂道,脫離了混沌的太極狀態後,天地便因此兩分。
是故有日夜,有男女,有水火,有吉凶,萬物皆有其反相,有生必有死,有順必有逆,無物不在生克變化之中,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外至宇宙洪荒,內至人心善惡,皆如一理。
因而有人言,心即宇宙。既然萬物皆備於我,明心之理,便可類萬物之情。易道有言,“六爻發揮,旁通情也”,卦有旁通,以類萬物,則天地萬物皆循其理,又何況人心變化?
他原先一直以為寒潭之下有成就星君的秘密,可到了這一步才終於明悟,求諸外者,取諸內。倘若星君和星官隻是外在實力上有所不同,真氣多寡存在區別,又何必深入寒潭,來探尋什麽成道之秘?隻要日夜服食神丹仙藥,便是凡人,也可比肩仙靈了。
真正的星君,求的不是力量,而是道。
天地萬物,陰陽五行,凡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舌之所嚐,身之所觸,意之所感,皆循一方天地之道,歸於人之內心。所謂的求道,悟道,尋道,所有求諸外者,必然要印證於內,二者相合如一,方可謂之得道。
但那是常人的求道之法,或者說,隻是單純的求知,因為他們心中的道,隨時會因外在道的變化而變化,不能脫離外在之道而達到相對獨立的境界。
星君所要追求的道,卻是用內心來印證這個世界。
也就是說,當心有感於天地之時,天地也要因此心而產生變化。
這就要求,星君所求之道,本就存在於天地之中,暗合天地之理,而且心中已經有了道的雛形,用這心中之道來印證天地時,若是完美無缺,便是得道。
前者為道所禦,後者卻能禦於道,能禦於道,方可稱之為星君。
但是在心中求道,又豈是易事?人有七情六欲,哪怕是正確的認識,也會受到七情六欲的影響,進而做出錯誤的判斷,何況又有多少人能保證,自己心中認識的道,便是正確的道?這世上有多少少年天才,意氣風發,可又有多少天才老後,還會如此鋒芒畢露?正是因為認識到自身的渺小和天地的廣大,才會選擇謙卑和順從,這並無過錯,因為選擇用外界來印證內心的時候,就注定永遠要亦步亦趨地跟在道的身後,做一個永遠的求道者,而不是行道者。
星君卻是行道者,在摒棄了一切懷疑和動搖,誓死無悔地去證道得道之後,又何必再去迷茫地求道、問道?道在心中,既然已經得道,接下來,隻需要大膽地去實行便是了。
那麽,子黍心中的道是什麽?哪怕到了今天,他仍沒有答案。
星君所求的不是單純的理想信念之道,而是天地自然之道。雖然是天地自然之道,卻又必須要將自己的本心融入其中,也就是禦於道,而不是為道所禦。這當中其實相當危險,稍有差錯,內心之道與天地自然之道有所不容,便會落得暴斃而亡的下場,中天曆史上嚐試突破星君的人不在少數,但成功者少之又少,哪怕用盡一切手段,往往也是九死一生,因為星君證道,本就沒有外物可以依靠。
黑暗的深處,似乎還有一點東西。
他走過去,感知中,卻是一副先天八卦圖。
在這八卦圖的中央,靜靜地端坐著一個人,但到底是生是死?他不知道。
莫非這就是上古火君?
先天八卦圖隻存在於他的意識之中,但具體的方位他卻無法找出,倘若按照後天的方位來推算……
沒有結果,那人端坐中宮,本該是混沌的中心,但是既然置身混沌之中,又哪裏知道何處為中心?他的神念感知不到盡頭,甚至連回去的路,都感知不到。
在初次踏入混沌的時候,他還能夠感知到仙元的消解,說明那時他還站在混沌的邊界,可是當他往裏踏出幾步之後,便什麽方位都無法感知了。
附近時空錯亂,不可輕易靠近……
他想到了巫靈的話,心中猛地一緊。
倘若時空不曾有所改變,他進入這混沌,不過是兩三步的距離。
他倒退了兩三步,還是混沌,繼續後退,仍是混沌,直到走出十幾步,四周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子黍深吸一口氣,試著在內心呼喚巫靈,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甚至連幽篁劍的存在也感知不到了。
若是常人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之下,隻怕已經崩潰了。
這一片混沌,相當於封閉了他的五感,四周的仙元也穩定了下來,先天的穩定,如死亡一般寂靜。
子黍默然片刻,卻是盤膝端坐了下來。
封閉五感,或許正是巫靈給他的一個機會,一個求道證道的機會。
當排除了外界的一切幹擾之後,他的內心,究竟是怎樣的?
許多人都不敢麵對內心,未曾真正審視過自己的內心。
子黍也不曾,以往的他,隻是被心所驅使,而不是驅使心。
當真正反躬自問的時候,他到底是誰?是怎樣一個人?所求的又是什麽?
這些他都不曾想過,直到現在。
許久的寂靜,仿佛意識也陷入了沉睡。
“清兒!”
一聲少年的呼喚,忽然在心中響起。
子黍豁然驚醒,那是當初的他,十六歲的他,站在溪水之中,呼喚清兒時的他!
這就是他的內心麽?他最愛的還是清兒,而不是小薇?
心在悸動,仿佛在劇烈的疼痛,他的思緒似乎也亂了起來,為七情六欲所主導。
子黍緊緊咬著牙關,在黑暗與混沌中死死咬著牙關,以至於嘴角流出了鮮血也毫無所覺,隻感到一陣陣如撕裂般的痛苦。
這算什麽?這到底算什麽?!
倘若他一直忘不掉清兒,之後又為什麽喜歡上了小薇?
難道說,他本就是那種見異思遷之人,又或者,是將小薇視為了清兒的替代品?
不!不可能!
在他竭力想要否認之時,內心中卻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真的不可能嗎?
何謂人性?趨利避害,趨吉避凶,貪戀榮華,好逸惡勞,縱情聲色,放浪形骸……
所有這一切,都是人性,人所共有,生來所有。
正如道有陰陽,人有善惡,他的心,難道就真的沒有惡念,沒有私心?
既然一陰一陽之謂道,陰與陽本就相生相存,那麽人心中有多少善,就應該有多少的惡。
哪怕是聖人,亦是如此。
所以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道與天地合,心與道合,心與天地合!
聖人求道,證道,必然要舍下七情六欲,既然連七情六欲都舍下了,又怎麽會有仁?
所謂的仁,不過是道而已!
以仁行道,心中無仁,以道行道,心中也該無道!
可若是心中無道,又如何去證道?若是心中的善惡始終是相等的,又為何要祛惡揚善?
子黍一時間隻覺得頭疼欲裂,到底什麽是道?什麽是我?
難道要去接受那個鄙陋渺小,充滿私心邪念的我,才算是真正得道?
那他又是為了什麽而求道,為了什麽而來到這裏?
小薇,小薇……
流水閣中,一夜星河……
他最初來到玄武靈廟,冒死進入這萬古寒潭,不就是為了擁有改變一切的力量嗎?
他想改變的是什麽?是命運,自己的命運,小薇的命運!
可若是接受了那個卑鄙渺小的本我,他還會是他嗎?倘若連他都已不再是他,又談何去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他人的命運?
子黍心中動搖,過往所有的信念都在破碎,仰頭看天,這裏沒有天,隻有無邊的混沌。
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卻也毫無知覺,在極致的空洞中,他又該何去何從?
黑暗裏,仿佛又有了光。
那是先天八卦圖。
先天,後天,先天演後天……
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陰,陽,陰消陽長,陽消陰長……
陰和陽,真的完全對等嗎?
先天八卦圖中的人,盤膝端坐,仙元流動,周轉如一,子黍的意識感知著這一切,隻見那人陽氣外露,陰氣潛藏,陽氣上升而陰氣下沉,二者協調如一,相輔相成……
等等,相輔相成……
相輔相成!
他的心中瞬間有了頓悟般的喜悅,先前種種困惑,都在刹那間化為無形。
為什麽他先前隻看到了陰陽善惡的對立,卻沒有看到陰陽善惡內在的聯係和主次?
在八卦圖中,陽為主,陰為輔,陽主導著陰,而陰則為陽所主導,如此才能協調,如此才是吉!同樣在人世間,善為主,惡為輔,善主導著世間,世間才能大治,而惡的作用,就是警醒和促進人心向善!
陰陽絕不是無差別的對等,世間萬物皆有其正反兩麵,但隻有決定著事物性質的那一麵,才能稱之為正麵!
那麽他心中所不敢麵對和承認的惡,本身也可以化為善的輔導和助力,承認本我當中卑劣和不道德的一麵,並不是說就要成為一個卑鄙下流、無惡不作之人,而是借以更清醒地認識到何為善,何為惡,何為本心所求,何為欲望所惑!
念頭通道之後,子黍豁然睜開雙眼,四周的混沌散去,他仍然在黑暗之中,但這黑暗,卻再不能令他迷失方向。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