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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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潭之上,北河仍如往常一般靜坐,垂釣。

    靈魚在潭中嬉戲,從魚鉤旁遊過,那沒有魚餌的魚鉤在水中輕輕波動,北河微微眯著眼,仿佛和這魚竿化為一體,成了寒潭上的一座石雕。

    忽然間,魚鉤有了顫抖,不是因為有了靈魚上鉤,而是水流開始波動。

    這萬古寒潭,下方深不可測,又連通著多條地下暗河,哪怕北河常年居於此地,也摸不清寒潭到底有多大,最深處有多深。但如今日這般的暗流湧動,這百年來,他卻是從未遇見過。

    靈魚也在不安的遊動,忽然間爭相躍出水麵,似乎想要逃離寒潭,這平靜到帶著幾分死氣的寒潭,在這一日裏卻如一鍋沸騰的熱水,北河眼裏帶著幾分驚疑,收起魚竿,站了起來,凝視著寒潭的深處。

    靈魚,一條又一條想要逃脫寒潭,卻被水流所束縛,身上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變成了一條條再普通不過的小魚,寒潭之下,傳來了一股恐怖的吸力,天地間的真氣如旋渦般匯聚,朝著潭中湧入,北河已經顧不得心疼自己養的靈魚,呆呆地看著寒潭深處,忽然間身影一動,便要衝入寒潭。

    “轟!”

    在他正想踏入寒潭的同時,寒潭之上激蕩起了衝天水柱,懾人的寒氣之中,一人衝出水麵,長發披散,膚色慘白,目光懾人,如在水中浸泡了千年的浮屍,看得北河心中一顫,連忙運起真元,二話不說便朝著對方轟去。

    事發突然,倉促之間,北河不敢留手,星君的全力一擊足以毀天滅地,可落在那人身上,卻見星光閃爍,那淩厲無比的真元洪流,仿佛撞上了一塊磐石,迅速朝著兩邊流散,而那人也在此時抬起頭來,對著北河微微一笑。

    “你……是你?”北河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之人。

    星官雖然可以吸收水中的真氣維持生機,但長期浸泡在深水之中,身體多多少少會有些變化,哪怕是子黍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如今的他已是須發雜亂如水草,膚色也因為常年不見天日而變成了病態的白色,初出水麵之時,甚至有些發皺。

    歲月到底會給人帶上痕跡,如同樹木的年輪一般清晰可見,子黍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抬起頭來,對北河笑道:“好像,過了很久?”

    北河聽到此語,隻得苦笑一聲,道:“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子黍聽後,並不覺得驚訝,而是點頭道:“若不是如此,等著我的,便是天狼星君了。”

    北河看著他,目光深邃了一些,道:“你真的成功了?”

    其實,不問也知道,尋常星官,又怎能擋得住他先前那一擊。

    隻不過,子黍在寒潭之下突破,掩蓋了絕大部分應有的異象,或許要許久之後,他人通過觀測天空中日益明亮的那顆天一星,才會知曉真相。

    子黍對著北河點點頭,又看向四周,問道:“其他人呢?”

    北河道:“有個小姑娘等了你三年,後來我勸她走了。”

    “三年?”子黍愕然地看著北河,在寒潭之下,他的感受中,好似隻過了三天。

    哪怕出了寒潭,看到自己身上的變化,他也不過是以為,大概過去了三個月的時間。卻沒有想到,這一次進入寒潭,便是整整三年。

    北河道:“等她走後,又過了兩年,直到今日,我才看到你從潭底出來。”

    子黍張了張嘴,怔怔地看著北河,“我……我在潭底已經整整五年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印象中寒潭之下的數日,竟是這世上的數年。

    北河見了他這副模樣,不禁搖頭輕歎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自成道後留在寒潭靜修,百十年光陰,當真隻在眨眼之間。”

    子黍默然不語,不一樣,他的感受和北河的不一樣,北河在外靜修,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可是他在寒潭之下,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仿佛……寒潭下的時間流逝,和這個世界不一樣,歲月的痕跡雖然清清楚楚地留在了他身上,但他對時空的感知卻是錯亂的。

    時空錯亂之地,時空錯亂之地……

    倘若時間的流逝可以變慢或加快,那麽他是否也有機會,能夠回到過去?

    “不可能。”

    幽篁劍在身旁閃動,巫靈冰冷的聲音在內心響起。

    子黍在內心中問道:“為什麽?”

    “時空是並存的,時間的變化必然引起空間的變化,空間也因為時間的存在而產生變化。哪怕是仙靈中最強大的存在,目前也隻能讓時間無限趨近於相對靜止,借以達到近似永生的境地。”

    巫靈的話有些深奧,子黍哪怕成就星君之位也是似懂非懂。

    巫靈知道他心中困惑,又道:“好比一條河,河中絕大多數魚兒都隻能隨著水流而遊動,當中個別強大的魚兒卻能逆著水流向上,逆流而力量弱小者,隻不過是減緩了被水流衝走的時間,逆流而力量強大者,卻可以對抗水流的衝擊,甚至,可以不斷向著水源遊去。但是,你能讓整條河流都倒流嗎?”

    子黍聽後終於醒悟過來,對所謂時空錯亂之地,也有了一個大致的概念。

    不錯,正如巫靈所說,火君足夠強大,如同一條逆流而上對抗水流的魚兒,子黍本身隻是一條順流而下的小魚,沒有對抗時間洪流的能力,卻陰差陽錯撞上了火君這一條大魚,在大魚逆流而上的影響下,大魚四周的水流受阻變慢了,他在這個區域內短暫停留,而時間洪流卻不會因此停息,仍是滔滔不絕地向著前方湧去。身旁那些隨波逐流的同伴在洪流之下一一遠去,等他離開大魚所在區域,被水流推動著再次和先前同伴保持同樣速度時,便會發現,同伴已是在這片刻間離他遠了一大截,這一大截距離,就是他丟失的五年。

    倘若有一日他也能到這種境界,滄海桑田,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眨眼罷了。

    但卻永遠不可能真正回到過去,因為他不能讓整條時間的河流逆流。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哪怕在這時間的長河中,有強大到可以逆流而上的大魚,它所回到的過去,也早已不是自己當初經曆過的過去了。時間在變化,空間也在變化,所謂對永恒的追求,不過是一種妄想罷了。或許有生靈可以強大到無限接近永恒,但永遠不可能真正永恒。

    有生,必有死;有存在,必有消亡。物極必反,這也正是他所求的道。

    北河看他怔怔地在出神,也不覺得奇怪。到了他們這種境界,一個閉關,便是數十年乃至上百年,出關後再去看世事滄桑,難免會有很多感慨。

    “說起來,你在這寒潭之下,到底經曆了什麽?”北河默默觀察著子黍的神情,見他有些回過神來,不禁出言問道。

    先前還不曾聽過,有誰能夠在潭底停留上長達五年之久,哪怕是天狼,也不過兩三個月便出來了。

    子黍淡淡一笑,道:“幻境。”

    “幻境?”北河一怔,他確實察覺到寒潭之下有十分可怕的幻陣,但每次都隻是淺嚐輒止,根本不曾深入探查過。

    如今看來,不論是天狼還是子黍,都走入了幻境的深處。

    但是深處是什麽?

    子黍又道:“幻亦真,真亦幻。”

    若沒有真實的基礎,幻境從何而來?而所謂的真實,也不過是人們五感六覺下存在的事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隻要人的一切感知中都存在著一樣事物,那麽哪怕它在外人眼中是虛幻的,可是在此人眼中,那也是再真實不過的事物。

    但事分主次,物有正反,隻要把握住真實,無論怎樣的幻境都會露出破綻。何況真實與虛幻,都在人的五感六覺之下方能形成,真實不僅存在於外界,也存在於內心,心中通明,自然能分辨何為真實,何為虛幻。倘若真的有和真實一模一樣的幻境,讓人毫無所覺地融入其中,那又何必再去區分真實和虛幻?到了那個時候,虛幻即為真實,真實反為虛幻,物極必反,都不過是天地大道的變化罷了。

    而這,就是道家所謂的夢蝶。

    “這就是你悟的道?”北河看著子黍,目光深邃起來。

    子黍沒有向北河解釋太多,而是道:“所謂的薩滿神教,不就是利用了這一點?”

    到底有沒有長生天,有沒有一個長生天神?誰都不知道,誰也不曾真正見過。但是對於神教信徒來說,他們相信什麽是真實,什麽便是真實。倘若有一天他們背棄了自己的信仰,再回過頭來看看,當初信奉的真實,也許比不切實際的白日夢還要可笑。

    畢竟他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對個體的人來說,也不過是認知的產物,認知中存在的事物,誰也無法加以否認,既不能證明其存在,也不能證明其不存在。神教正是利用這一點,在北國人民心中種下了關於長生天神的認知,再通過薩滿、教堂以及各種儀式,讓人民相信其存在,才能號召無數神教的信徒,為了所謂的信仰而戰。

    聽到子黍如此反問,北河苦笑一聲,仰天道:“我不信神教那一套,所以才到這裏隱居。”

    子黍點頭道:“那也是好事。”

    倘若北河真的是個狂熱的神教徒,那麽在寒潭之下的上古幻陣中,也很容易會被幻境所影響,甚至如小葵般永遠沉溺在幻境之中無法自拔,而不是清醒地選擇敬而遠之,始終不曾真正深入幻陣內部。

    北河沉默片刻,又問道:“以後,你會去哪?”

    子黍淡淡一笑,道:“不會繼續留在這裏便是了,你呢?”

    北河自嘲地笑笑,道:“老了,跟不上時代了,外麵天翻地覆,就讓他鬧去吧,老頭子我還是留在這裏,閑著沒事釣釣魚,也挺好。”

    說到這裏,北河又不禁往寒潭中看了一眼,受到子黍突破的影響,很多靈魚都受驚而死,如今水麵上還浮著大批死魚。

    “呃,這……”子黍見此,也有些尷尬,“要不我賠您?”

    北河沒好氣地道:“賠什麽?這靈魚天下獨一份,你賠得起嗎?快滾快滾!”

    子黍哈哈一笑,知道他確實賠不起,轉身一動,已是出了玄武靈廟。

    轉眼之間,便過了整整五年,如今他看著外界的蒼茫白雪,眼底不禁有了些滄桑。

    獨自一人行走在雪原之上,遠遠地看見一支扶高國的商隊,子黍心中一動,悄然跟了上去,商隊之人也毫無所覺。

    “這兩年天府的變化可真大啊。”

    “是啊,聽說新可汗厲行改革,原先的很多奴隸,現在都成了自由民。”

    “哼,自由民,我看是流氓混混還差不多吧。”

    “噓,小聲點,當今誰不知道,新可汗原先就是平民出身,和他打天下的功臣,一大半兒當初都是些遊手好閑的閑人,如今多少要念著些奴隸平民的好。”

    “等著看吧,這天下說到底還是那幾個大家族的,沒了奴隸替他們賣命,誰還願意支持新可汗?”

    “嘿,別的不說,光這些天,我就聽說新可汗的親弟弟哈瀾一連去了幾個大家族,帶回了好幾車黃金美酒,還有幾十個西域舞女。”

    “我看那,新可汗連自己弟弟也管不住,什麽解放奴隸,也就是說說好聽罷了……”

    幾個商人在道上閑聊,子黍聽著,不由得一怔,原來天府如今已經換了新的可汗,不過這可汗一心想解放奴隸,看來心腸還不壞,隻是不知中天和北國在前線的交戰又怎麽樣了?如今已是過了五年,雙方應該也早已握手言和了吧?

    風雪之中,商隊走得不快,他跟著聽了一會,不曾聽到什麽新消息,便打算離去,想了想,還是要去龍城,那裏人多,消息自然也多。

    以他如今的修為,禦風而行,千裏之間,也不過小半個時辰的路程。

    到了龍城之後,他環顧四周,隻見與五年前並無多少變化,仍是繁華安定,街道上有不少域西與扶高兩國的商人,沿街叫賣著許多新奇古怪的玩意,還有一些演角抵雜技的,二人角力,如兩牛相鬥,倒是頗受龍城百姓歡迎,也符合北國民風。

    不知不覺間,子黍便來到了蕭相國府,抬頭向內望去,卻見早已換了氣象,如今的相國仍是姓蕭,卻不是原來的蕭相國,而是蕭涼。

    正在他望著蕭相國府出神時,隻見一人騎著域西寶馬來到相國府前,身後還跟著十幾名隨從,那人翻身下馬,理了理衣襟,便大搖大擺地往相國府內走去,四周之人皆是對他恭敬有加,好似相國親臨。

    子黍看得有些出神,若是他不曾看錯的話,那人正是五年前的小混混蕭涼。

    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如今竟然搖身一變,成為了手握天府大權的相國?

    子黍有些不敢置信,但是親眼所見,那人正是蕭涼,心念一動,便悄悄跟著他進入了相國府中。

    當初相國府對他來說危機重重,如今看來,卻也不過如此,在未曾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他便來到了蕭涼的臥房之中,而後便靜靜等候。

    “吱嘎。”

    蕭涼推開房門,徑直往床上一坐,身後的婢女跟著上前,替他脫了外衣,又拿起絲絹白布,細細地替他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蕭涼閉著眼睛享受著兩名婢女的服侍,片刻後卻是輕歎一聲,道:“可累死老爺我了。”

    兩名婢女聽了,手上的動作一頓,其中一人問道:“老爺這是有什麽心事?”

    蕭涼睜開眼,從床上起身道:“他媽的,當初被蕭家給騙了。現在大汗要讓我頒布赦奴令,蕭家又逼著威脅我,搞不好就是掉腦袋的事,就是不知道老子這顆人頭,是要被大汗砍掉,還是被蕭家給割了,真他娘的晦氣。”

    兩名婢女聽了,麵麵相覷,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得安慰道:“老爺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蕭涼也知道,這些事他和兩名小婢女說了也不懂,隻不過是在外麵壓力太大,回來了才忍不住發發牢騷,來回走了兩步,朝著二女擺手道:“行了行了,你們先出去,老爺我要一個人靜靜。”

    “是。”

    兩名婢女收拾好東西,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蕭涼一個人在屋內來回走了兩步,還是搖頭歎息,想想這些年過的日子,竟然還不如當初做小混混的時候快樂,忍不住有些失落。

    當年他什麽都沒有,看啥都饞得流口水,黃金、美酒,還有美女,哪一樣不是白天想著做夢也想著?恨不得統統都給搶過來占為己有,但到底沒這個膽量和本事。

    如今這些他算是應有盡有了,但是卻偏偏找不到安心享受的機會。就算到了現在,他還是羨慕那個狗日的古台,啥也不用愁,整天就在家裏摟著美女喝著美酒,就算後來被他們給弄死了吧,好歹過了幾十年快活日子,真要換了他,別說被弄死了,拉到刑場上千刀萬剮再拿來喂狗,他娘的那也值了。

    但這些到底隻是心裏想想,以前饞著得不到,越得不到才越饞,如今應有盡有,反倒沒了當初的滋味。用不著強搶民女,逼良為娼,他這相國的身份一擺,那些女人十個裏倒有九個要主動爬過來解他的衣帶,久而久之,他對女人的興趣也就淡了。至於黃金?錢不就是用來享受的麽?如今他要排場有排場,要酒肉有酒肉,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他娘的比阿雅這個大汗還要好,再這樣過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眼紅給弄死了。

    但他拒絕不了蕭家,那個身為天府八大世家之一的蕭家。他本就是蕭家子弟,不過混的太沒出息,一直不被承認,如今蕭家倒是願意扶持他,隻要點一點頭,他想要什麽都有,但是他若是選擇拒絕,蕭家的殺手也可以輕易要了他的性命。

    “你怎麽成了相國?”黑暗中,走出了一個人。

    蕭涼大吃一驚,正要喊叫,神色一變,又住了口,怔怔地看著子黍,低聲道:“你是誰?”

    子黍見過蕭涼,蕭涼卻並未見過子黍,子黍聽到他的問話,也隻是淡淡一笑,“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蕭涼覺得有些好笑,如今他這個位置,重要得很,也凶險得很,什麽大風大浪都見過了,雖然不知道子黍是怎麽出現的,卻也並不如何害怕,吊兒郎當地說道:“還能怎樣,造反唄。”

    子黍聽後神色一動,“那阿雅呢?”

    蕭涼臉色古怪,當今天府,又有誰不知道,阿雅便是新任的大可汗?

    子黍從他的臉色也讀出來了,“他就是新可汗?”

    蕭涼點了點頭。

    子黍心中震驚,五年之間,滄海桑田,當年的一個懵懂少年,如今竟然已是天府的新任可汗,北國這一次,還真的是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