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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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後,中天,皇城。

    皇宮後方的紫微峰下,曲折山路中,有一處小小的墳塚。

    四周是高大的楓樹,滿地落葉中,立著一塊褐色石碑,上麵沒有任何字跡。

    石碑前插著三柱燒盡的香,不知是誰留下,秋風卷起幾片落葉,說不出的寂寥。

    子黍站在石碑前,看著那塊無字的石碑,聽人說,這就是九皇子蘇宣和雲芷的合葬墓。

    天色灰暗,是個陰天,一個人站在這種地方,難免顯得有些淒涼。他走過去,默默坐在石碑旁,抱起了膝蓋,看看身側的墳,又抬頭看看那被樹枝割裂的天空。

    其實,若隻是蘇九死了,他會意外,會難過,但不會像現在這樣,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看看身旁的墳,他不覺得害怕,反倒有些溫暖,最起碼,蘇九並不孤單。

    生死相許的愛情,總是能令人念念不忘,化為傳說的,哪怕皇家視其為醜聞,隻留下一塊無字碑,將兩人葬在這人跡罕至的山腳下。

    他不知道,自己和小薇以後會不會也是如此,葬在青山腳下,深林之中,無人打擾,其實也挺好。

    默默坐了片刻,他拍了拍石碑,像是在和老友告別,而後起身,向著山路上方走去。

    這一次回中天,他最想做的,就是弄清小薇的過去。

    哪怕這是紫微宮的禁忌,哪怕會麵對紫微大帝。

    但出乎他意料的,卻是紫微宮蕭條的景象。

    山中棧道上,隻見到幾名零零散散的弟子,神念探查中,那些弟子居所內也是十室九空,絕大多數的紫微宮弟子,都不在山上。

    紫微宮的建築,大多都在半山腰上,山巔立著一道天門,天門之後,就是極天殿。

    他還不想現在就上極天殿,在山腰附近轉了一圈,忽然止住腳步,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香味。

    側目望去,山崖的一處平台上,長著幾株羽葉芸香。

    他記得,當初蘇九和他說過,這是紫微宮獨有的芸香,紫微峰上幾乎漫山遍野都是,但對外界來說,卻是一種相當名貴的香料。

    看著那幾株芸香,子黍不知為何有些好奇,山崖平台距離他所處的棧道不遠,伸手便想摘下來。

    “別動!”

    嗬斥聲響起,子黍一怔,回過頭來,隻見棧道另一頭站著一人,臉色難看,竟然是北極。

    他和北極雖不熟,畢竟也是相識,難得在這紫微宮中見到一個認識的人,子黍倒是心裏輕鬆了些,不過看上去,北極卻很不高興。

    “你怎麽會在這裏?!”北極走上前來,瞪著子黍,按理來說,子黍此時應該還在北國才對,就算偷偷溜了回來,也不該有這個膽子上紫微峰來晃悠。

    子黍聽他這般問,無奈道:“中天和北國的戰事已經結束了,我還不能回來不成?”

    北極哼了一聲,道:“那你來紫微宮做什麽?”

    子黍笑了起來,“怎麽,怕我在這裏搗亂?說起來,如今這紫微宮中人少得可憐,倒是奇怪。”

    北極眯了眯眼睛,道:“你不知道?”

    子黍一怔,“什麽?”

    北極冷冷道:“我看你的記性,這幾年倒是衰退了很多。還是說,當初流水閣裏的事都忘了,所以才敢這樣大搖大擺的回來?”

    子黍皺了皺眉,回想五年之前,流水閣,五年……

    “莫非,又開戰了?”子黍試探著問道。

    “哼!”北極臉色很不好看,算是默認了這一點。

    五年前聖國和中天商議停戰,以五年為期,如今五年已過,紫微宮中幾乎見不到幾個活人,想來都是去神州對抗妖魔了。

    若是如此,北極身手不凡,也應當在前線參戰才是,如今卻不知什麽原因留在了紫微宮內,難怪臉色這般難看了。

    開戰便開戰吧,如今的子黍對這些消息的興趣淡了許多,何況神州戰場上,多他一個和少他一個也沒什麽區別。

    轉頭看看那山崖上的羽葉芸香,子黍道:“幾株芸香,也不是你的,這麽寶貝做什麽?”

    北極黑著臉,道:“你不懂。”

    子黍笑了起來,“你們老是說我不懂我不懂,紫微宮的一堆破事就這麽見不得人嗎?”

    “你!”北極瞪著他,又想當初流水閣中的場景,想來以杜子黍和莫曉薇的關係,他早就知曉了內幕,如今再藏著掖著,也沒什麽意思了。

    一念至此,北極悶悶地道:“總之這是芸香節發生的事,師尊不喜歡看到芸香。”

    “芸香節?”子黍不知道,紫微宮內竟然還有這種節日,這一天發生了什麽?莫非與小薇的身世有關?

    北極道:“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

    頓了頓,想到子黍之前的話,又解釋道:“在沒發生那件事之前,我們紫微宮每年都會過一次芸香節,那個時候,羽葉芸香還叫做紫微芸香,如今它不但改了名字,在紫微宮內也越來越少了。”

    “這和芸香有什麽關係?”子黍雖然更想知道北極所提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麽,但又不想讓北極看出他其實什麽都不知道,隻得這般問。

    北極道:“因為這個名字,和這個節日,都會讓師尊想起那一天的事,所以漸漸地,這些就都成了我們紫微宮的禁忌。”

    子黍笑道:“憋在心裏這麽多年不好受吧?如今你的師尊不在,倒是可以暢所欲言了。”

    北極臉色一沉,身為弟子,去議論師尊的私事,本就不該,何況他和子黍又不熟,為什麽要說這些?一念及此,他又哼了一聲,決定不再搭理這個家夥,轉身便走。

    子黍也不指望北極能什麽都告訴他,看著北極遠去,又將目光放在了那幾株芸香上,過去的事,哪怕埋得再深,隻要發生過,總是有痕跡的。何況,是那樣驚天動地的大事。

    妖族?當初莫正陽和顏玉聯姻之時,上一代紫微宮宮主可還活著!身為上一任紫微大帝,莫非看不出自己的徒弟取了個妖族女子?除非顏玉那個時候就是妖主,而且修為比上一代紫微大帝還高,否則不可能在上代宮主眼皮子底下和莫正陽成婚,甚至生下小薇來。

    那麽,另一種可能,就是顏玉和小薇原本不是妖族,她們是後來才變成妖族的!子黍想到這裏,手心也沁出了冷汗,甚至不敢繼續想象下去。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能夠讓兩個人變成妖?而且顏玉當時也是星君!

    光憑空想,隻能自己嚇自己,子黍收斂了一些思緒,讓自己平靜下來,很快將目光放到了一個人身上,那個已經仙逝的紫微宮上一代宮主!

    顏玉和小薇的變化,子黍相信肯定和這人有一些關係,而這位上代宮主的資料,查起來就容易多了。

    然而,調查的結果卻並不像想象中那般順利。

    兩日後,子黍漫無目的地走在皇城街道上,皺眉想著這兩日所得的消息。

    紫微宮上代宮主的消息好查嗎?實在是太好查了,大名鼎鼎,威震天下的人物,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也正是因為太有名了,反倒查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如今,子黍隻知道紫微宮的上一代宮主名喚陸輕塵,就如當今的紫微大帝莫正陽一般,也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縱橫天下五百餘年,卻在二十多年前,突然將宮主之位傳給莫正陽,就此仙逝了。

    縱觀紫微宮的曆代宮主,沒有幾個長壽的,相比起一般星君甚至還要更短命一些。或許這就是獲取星神之力的代價,沒看到莫正陽如今不過五十出頭,便已經滿頭白發了嗎?這個年齡,這種狀態,哪怕在凡人之中也不是長壽之相。

    子黍所能得到的關於陸輕塵的消息,值得關注的,就隻有這一點。

    五百年前南國妖族還在作亂,但這個人的出世就如同神話一般,短短幾年內迅速平定了南國之亂,甚至迫使南國妖族封山長達五百年之久。而這五百年來,中天皇朝因為有他坐鎮,四夷來朝,海內承平,對外未曾發生過任何大規模的戰事,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安康,各地甚至興建了不少神祠來祭奠他,將他當成活神仙來膜拜,關於他的神話傳說也是一個接著一個,但大多是子虛烏有,不切實際,共同的特點,就是將陸輕塵當做轉世仙靈來頌揚。

    陸輕塵的形象太過完美,背後一定還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這些秘密,恐怕隻有他身邊的至親之人才能知曉。然而歲月不饒人,五百年來,陸輕塵的親朋好友大多先他一步離去,如今與陸輕塵關係最密切的,恰恰是現任紫微宮主莫正陽。

    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紫微宮內的事,也許人人都知道一點蛛絲馬跡,但是想將這一切還原成完整的真相,卻是難之又難。

    子黍想到此處,望了一眼不遠處高聳的紫微峰,決定還是要從大帝身邊的親信下手。比如看守天門的道童,紫微宮內負責處理日常事務的執事長老,甚至是對他不屑一顧的北極。

    隻可惜天璿不在皇城,也許又去了神州吧。

    正想著這些,卻聽到街上有個酒鬼在大聲嚷嚷道:“翠兒呢?翠兒去哪了?”

    子黍駐足旁觀,隻見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提著酒壺,晃晃悠悠地站在翠玉館外大喊,很快被幾名女子拉住,一旁的老鴇賠笑道:“大爺,翠兒這些日子有些不舒服,我這就叫阿桃來陪您?”

    “去你的!”那酒鬼推了一把老鴇,神色忽然間又變得極其悲傷,嗚咽道:“你們女人個個都愛騙人,那翠兒不來,想是又有什麽新歡了。我這人又老又臭,自然比不上那些小白臉討她歡心。先前她可憐我,願意親近我,等到看出我是個廢物後,就對我愛答不理了……”

    說著說著,那男子忽然間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道:“我就是個廢物,廢物,廢物……嗚嗚嗚……我為什麽要活著啊?”

    子黍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四周圍觀的人也不少,一個個議論紛紛,都沒見過這樣的嫖客。

    老鴇和邊上的幾名女子也頗感為難,在一旁又勸又哄,奈何這人看上去年紀不小了,卻仍像個孩子般在地上撒潑打滾。

    “等等,這不是司空家的二爺嗎?!”很快有人認出了他,頓時人群中一片嘩然。

    “不會吧,二爺也來這地方?”

    “嘿,皇城裏幾個世家的老爺,誰沒來過這地兒?不過像是司空家二爺這麽鬧的,倒還真是少見。”

    “司空家這次可是丟臉咯。”

    圍觀的人看著那人,有的同情,有的嘲諷,卻無人想上前阻攔,都站在一旁看熱鬧。

    子黍聽著身旁人的議論,不禁回想起了當初皇城裏的那個雪夜。

    莫非,這就是天璿的族人?

    司空世家在皇城乃是數一數二的大家族,很快就有人收到了消息,衝過去拖起這人。

    這人卻仍在地上大喊大叫,不肯起來。

    “二叔!你醒醒,有事回家再說!”

    一名少年郎神色焦急地看著這人,又看看身旁圍觀的群眾,臉上發紅,恨不得一棍子把人敲暈了趕緊拖回去。

    “我不走!我是個廢物,你們幹嘛要來理我?幹嘛要來理我?”

    那人還在鬧騰,一旁的少年郎臉色一變,神色凶戾起來,對身旁幾名侍衛吼道:“把他拖走!”

    身旁幾名侍衛聽了,也不含糊,架著這人便走。

    至此,這一場鬧劇才算收場,圍觀的人也漸漸散去,子黍卻陷入了沉思。

    若是他不曾看錯,這個發酒瘋的酒鬼,竟然有著一身不俗的星官修為。

    一個星官,在俗世中已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了,要什麽沒有?偏偏這人卻顯得落魄無比,倒是真和他自己說的一般,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廢物。

    “歲月不饒人呐,”一名拄著拐杖的老者路過,看到此情此景,唏噓道:“當初星官大典的時候,大理星官是何等風光,如今卻落得這幅模樣……”

    “大理星官?”人群中還有不知情的,驚問道:“剛剛那個酒鬼,還是一位星官大人?”

    “唉,唉!”老者搖搖頭,不再多說,拄著拐杖走遠了。

    另有知情人道:“這大理星官據說曾經還是大帝的好友,隻是不知為何,兩人後來卻再也沒有往來了。”

    “大帝會和酒鬼做朋友?”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啦?”

    “咳咳……我還有事,先走了。”

    “散了散了。”

    一時間,眾人散得一幹二淨,隻剩下子黍一人。

    大帝的好友?不論傳聞是否屬實,目前看來,這個所謂的大理星官,確實是一個突破口。

    從酒鬼口裏套話,總比清醒的人要容易許多,何況,他還可以略施手段。

    入夜之後的司空府顯得格外幽靜,聽不到一點聲音,連蟲鳴聲也沒有。

    府邸四周都有守衛,當中甚至有不少星官長老坐鎮,哪怕不是有意為之,星官深夜閉目修煉時,也足以察覺到附近百丈之地的任何動靜。

    但當初天璿便能夠憑借對司空府的熟悉潛入府中殺人,子黍如今已有星君修為,神念遠遠超出這些星官,哪怕是漫步走入府中,隻要不被人看到,那麽在這些星官長老的神念感知中,他就是不存在的。

    說來奇怪,自從修習了凝魂術後,他的神念就在不斷得到強化,如今哪怕比起北國那些專修神魂的星君也是不遑多讓。這似乎是一門專門凝練神念的秘術,也不知當初的闌珊宮主薑小雅為何要將這門秘術送給他,但修行至今,都沒有發覺半點異樣,也就一直修煉下去了。

    他很快就在神念感知中找到了那個大理星官,說來也奇怪,這大理星官白天像是個瘋子,晚上卻是坐在庭院中默默喝著酒,身旁還擺著一副棋局,望著月色怔怔出神,一副癡情男子的模樣。

    子黍悄然來到了他的身後,這人也是毫無所覺,仍是望著月亮發呆,看上半晌,然後喝一口酒,繼續看著。

    子黍低頭看了一眼他身旁的棋盤,根本無人和他下棋,都是自己擺著和自己玩,不遠處還有一架七弦古琴,堂內則是筆墨丹青,看去倒像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子,不過身為司空家的二老爺,這偌大一間院子裏,卻隻有他一個人,對月獨酌,當然是很寂寞的事。

    若是整日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偶爾出去尋歡作樂,喝酒劃拳,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他白日的表現,顯然是有什麽心事。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