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玫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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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黍和白玉站在深坑外,而那女子則被鎖在陣內。
熾熱的火浪翻湧,風中的落葉迅速變成黑色,赤紅的紋路在蔓延,轉瞬間便隻剩下葉莖,一點點飛散,消融,如撲向火焰的蝴蝶。
這是生命的禁區,本不該有人踏足。
雙方經曆了短暫的沉默後,白玉有些艱難地開口,“你……是誰?”
女子看著她,多年前,也曾有一個小女孩,站在同樣的位置,向她問出了同樣的一句話。
那時,她沒有說出真正的答案,但這一次,已經沒有必要隱瞞了。
“我是玫櫻。”
白玉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可是子黍卻是渾身一顫,怔怔地看著她。
玫櫻的麵容,還是一如往昔,就像無風無浪的水麵,明鏡一般的水麵。
子黍和白玉都不是一般人,而且不久前還曾麵對過真正的仙魔,可在玫櫻麵前,卻也感到了難言的壓迫。
坦然忍受了五百年的煉獄,這個世界上,即便是祖神,也不可能讓玫櫻的心緒泛起任何波瀾了。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子黍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似乎已經觸摸到了紫微宮核心的秘密,關於小薇的核心秘密。
這一次,玫櫻卻沒有回答,仍是低下頭去,默默忍受著烈焰的炙烤。實際上,這些火焰對外人來說難以忍受,卻並不會傷害到她,因為她本就是朱雀後裔,四周流淌的熔岩,其實是她的血。
朱雀之血,從雙手手腕處滴下,流過玉石平台,便會將四周的岩石化為岩漿,形成熊熊烈焰,比之九幽煉魂陣的九幽冥火,亦是毫不遜色。大陣真正傷害到她的,其實是那雙穿過手腕的鐵鏈,珍貴的朱雀之血,就這般一點一滴落下,在這煉獄之中,燃燒了五百年。
“青嵐……居然布下了這樣的陣勢。”白玉見玫櫻不說話,環顧四周的陣勢,又不禁驚歎道。
子黍看了她一眼,雖未開口,意思卻也很明白。
白玉解釋道:“九幽煉魂陣本是針對神魂,以九幽冥火炙烤神魂,其中痛苦,還要勝過身體百倍。不過她身旁的火焰亦十分詭異,九幽冥火也無法近身。恐怕青嵐當初也早已算到了這一點,又用玄冥絕天索連通了紫微九峰地脈,貫穿她的雙腕,以九峰地脈之力壓製,令她無法掙脫,而這九幽煉魂陣也借助地脈之力得以生生不息,隔絕內外,將她徹底困死在這禁地之內,無法將神念傳達出去,自然也無法呼應求救。”
隴山巴人一族,很早之前就盯上了紫微宮的禁地,甚至近幾年不斷派人暗中潛入禁地了解情況,久而久之,白玉對這紫微宮禁地內的九幽煉魂陣也熟悉了起來。不過直到今日,深入陣法核心,才明白這一切的布置到底是為了什麽。
毫無疑問,青嵐當初布下九幽煉魂陣,不是為了掩蓋什麽鼎湖仙境,什麽魔界通道。這些早在他主掌紫微宮之前就早已存在,犯不著掩耳盜鈴,再去布一重九幽煉魂陣,又設下什麽禁地。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玫櫻!
玄冥絕天索乃是極寒之物,最能克製玫櫻的朱雀之體,又有九幽煉魂陣隔絕內外,玫櫻一旦落入此陣,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別看這玄冥絕天索隻是穿過了她的雙腕,可玫櫻若是想不顧一切地掙紮,這玄冥絕天索也會越纏越緊,從手腕到手臂,再到上半身,最後纏住全身,那個時候,子黍和白玉見到的可能就不是現在的玫櫻,而是被鐵鏈纏住全身的大鐵球了。
玫櫻顯然沒有這麽做,她甚至沒有激烈反抗過,麵對四周的九幽冥火,也隻是靠著手腕上流淌下來的朱雀之血抵禦。被困在九幽煉魂陣中,這是消耗最小的抵禦之法,卻也是最消極被動的抵禦之法。憑借著強大的血脈之力,這一點朱雀之血不算什麽,可是流淌五百年之久,卻也足以耗盡她的一切。
子黍和白玉都能看得出來,此時的玫櫻,雖然神色驚人地平靜,可是從氣勢上來說,早已算不上什麽妖主了,甚至連一般的妖王都算不上。五百年的囚禁,早已讓她油盡燈枯,而九幽煉魂陣和玄冥絕天索,卻沒有半分變化。
“是青嵐麽……”玫櫻低聲說道,卻不曾看向兩人,仿佛隻是在喃喃自語。
子黍忽然問道:“你知道顏玉麽?”
玫櫻搖了搖頭。
子黍深吸一口氣,又問道:“你是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為什麽會來這裏?”
仍是沉默,子黍也漸漸意識到,他問的,都是對玫櫻來說痛苦萬分的過往。
“最近十幾年,除了我們,還有誰來過這裏?”子黍放緩了語氣,最後一次問道。
玫櫻終於有了回答,“還有一個女孩,和她的娘親。”
子黍瞳孔一縮,“你對她們做了什麽?”
玫櫻抬頭看了子黍一眼,神秘地笑著,又低下了頭。
子黍不再發問,也隻是默默看著玫櫻。這個女子,仿佛什麽都不知道,又仿佛什麽都知道。
明明他已經觸及到了最終的真相,可是隻要玫櫻不開口,他便永遠無法解開這個謎團。
半晌之後,子黍輕歎一聲,道:“你不想回南國麽?”
火妖玫櫻,這個名字,曾在五百年前驚動天下,卻又轉瞬即逝,消失在曆史的煙雲裏。如今的玫櫻,當年又到底經曆了什麽?
出乎意料的是,玫櫻又一次看向他,目光真摯無比,嘴唇輕顫,吐出了一個字,“想。”
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渴望著回到自己的家。
子黍心裏突然間有了難言的悸動,他怔怔地看著玫櫻,玫櫻也在看著他,她的眼睛是那麽純淨,那麽無暇,如同赤子一般,哪怕千百年也不曾有絲毫改變。
子黍有些不敢與她對視,而是看向白玉,“能救她出來嗎?”
白玉抿了抿嘴,有些為難地看著子黍,“玄冥絕天索貫穿了紫微九峰的地脈……”
子黍也隨之默然,白玉的意思很明白,若想救出玫櫻,隻怕要把整個紫微九峰都掀翻過來。先不說子黍有沒有這個能力,即便真的能做到,紫微宮內的星君也不會讓他這麽做,更何況,還有紫微大帝。
玫櫻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也沒有多少失望,隻是問道:“你去過南國?如今的南國怎麽樣了?”
子黍看向玫櫻,忽然間有一種巨大的悲愴感。
他被困在魔界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到人間,哪怕死也要回到人間,那麽,玫櫻呢?
當她被困在這不見天日的禁地深處之時,難道她便不想回到南國嗎?
比起玫櫻,他幸運了太多太多,簡直稱得上是奇跡。
可是,他卻沒有辦法救玫櫻出來,現在的玫櫻,或許就是另一個他,一個被困在魔界數百年的他。
便如同當初在忘川之上,他睜開眼時,忘川女童卻對他說道,早已過了百年光陰。哪怕後來證明,那不過是忘川女童隨口說的,他實際上在魔界隻停留了兩年,可是這兩年,人間又有了怎樣的變化?人間又過去了多久的光陰?
想到此處,他終究情難自已,勉強對玫櫻道:“你等我一下……”
話未說完,便已是匆匆闖出了禁地,撞見一名錯愕的紫微宮弟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即問道:“現在是哪一年?”
這名紫微宮弟子嚇了一跳,看著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子黍,一時間愣住了。
子黍卻是按捺不住激動之情,抓著這名紫微宮弟子的肩膀,追問道:“現在是哪一年?快說,快說!”
哪怕在魔界六欲劫中,他早已心灰意冷,隻剩下一縷回歸人間的執念。可是真正回到人間之後,到底不能如當初那般平靜。時間,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因為他在這世上,還有許多許多真正在乎的人。
“現在是……是玄元二十六年啊。”這名紫微宮弟子被子黍抓著肩膀搖得頭暈目眩,也害怕了起來,當即回過神來大喊道。
玄元二十六年!
子黍聽到這個消息,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
這名紫微宮弟子卻早已把子黍當成了瘋子,而且是個實力強大的瘋子,現在雙肩還隱隱作痛,也不敢再和子黍說話,恐懼地看了一眼他,撒腿便往後跑去。
這瘋子太可怕了,還是找長老來對付比較穩妥。
子黍也沒有在乎這個弟子的離去,他隻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玄元二十六年!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在玄元二十五年冬季從北國回到的紫微宮,玄元二十六年春季,他還在隴山之中,而目前,看看四周的植物和天氣,也不過是夏季。
也就是說,他在魔界的兩年,其實不過是人間的兩個月。
當初,他在寒潭底下,自己感覺最多不過數月,可出去之後才知道,人間過了五年。
如今,他在魔界之中數年,回到人間才知道,不過是短短的數月。
莫非是自己的感知出現了問題,連時間的流逝都已經分不清了麽?
這個想法隻是一閃而過,子黍自己清楚,不是他的感知出了問題,而是他所處的環境時間流速出了問題。
寒潭的時間流速比人間慢數十倍,而魔界的時間流速,恐怕比人間快上十倍。
不過時間的痕跡,留在身上卻不會有絲毫錯誤。
轉身之時,他才發現,白玉也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還好,隻過去了數月。”子黍吐出一口氣,朝她笑道。
“是啊……”白玉眼神複雜,有喜悅,也有悲傷。
這本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是對白玉來說,這一趟魔界之行卻並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美好。田長老和柳婆婆都死了,柳婆婆是陪伴她長大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她最親密的人,想到柳婆婆的時候,她不能不感到悲傷。至於被屍蟲妖王附身的田長老,則是讓她不寒而栗,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竟是和屍蟲妖王同行了那麽久,而且毫無所覺。而在此之前對魔界的美好幻想,更是消散一空,魔界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即便魔界真的重臨世間,巴人一族恐怕也不會過得比現在更好。
或許,巴人一族對土伯和魔主的崇拜,隻是一種單純的信仰。因為在仙魔之戰時,土伯庇佑了巴人一族,而魔主應攸儀的形象更是深刻地印入了巴人先祖的心中,這才有了世世代代的香火祭拜。真實的魔界,顯然不會是巴人一族的聖地,信仰的寄托,也並不能化為實際的利益和照拂。
子黍和白玉一同回到了九幽煉魂陣的核心,看著玫櫻,子黍彎下腰,盤膝坐了下來,眼裏也有了幾分滄桑,“我出生在南國的一個小村莊裏,村莊邊上有一片像是彎月一般的湖泊,村裏的人都叫它月牙湖……”
他慢慢地說著,玫櫻一言不發,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他,而白玉也沒有打斷他,隻是默默聽著子黍講述那些過往。
子黍將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說給了玫櫻,沒有一絲隱瞞,也不摻雜任何的看法。
若是他從魔界歸來之後,卻發現人間過了五百年,最希望的,便是有人能和他講講,這五百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日影西斜,繁星初現,子黍想了想,再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於是默默站了起來。
玫櫻等了一會,聽他不再說下去,方才抬頭看向他,“謝謝。”
她的目光純淨如赤子,卻又飽經風霜。
子黍揮袖,拱手,彎腰,深深行了一禮。
在妖族之中,這是第二個值得他如此做的人。至於第一個,便是天雪。
百年煉獄,千年魔淵,仍能初心不改,矢誌不渝,無論是人,還是妖,都足以成聖。
行禮過後,子黍也不再停留,轉身便走。
“當年那個女孩,身上有很濃的妖血。”轉身之際,他卻聽到了玫櫻的聲音。
“應龍一族,上古時期便有後裔留在人間,隻是能覺醒血脈的,卻是少之又少,恐怕千百年,也不會出現一個。”玫櫻繼續說道,“而她就是那一個。”
子黍轉身看向她,玫櫻卻是看著星空,仿佛還能想起當初那個女孩的容貌,“突破星君之時,便是覺醒血脈之日,以她的資質,不難做到這一點。”
“當年……”子黍有些艱難地開口。
“當年,我也是這樣和她娘親說的,”玫櫻淡淡地笑著,“或許,這也是一種報複吧。”
五百年的囚禁,玫櫻的心中,難道真的就沒有一絲恨意麽?
子黍隱隱明白了,卻又不曾完全明白。
玫櫻沒有繼續說下去,她該說的,已經都說了。
子黍也沒有再問下去,站了一會,轉身隨白玉離開了這片禁地。
“白道友,今後打算如何?”子黍看向白玉,眼裏也有幾分複雜。
白玉苦笑道:“除了回幽都,又能去哪呢?”
她是巴人一族的聖女,無論如何,都無法拋下族人不管。
子黍點頭道:“好,那就此別過了。”
白玉嗯了一聲,她和子黍,也算是共患難,同生死了。一路走到這裏,有多艱難,隻有兩人自己清楚。不過,子黍不是當初的子黍,白玉也不可能是小薇,此時此刻,她看著子黍,隻是說道:“珍重。”
“珍重。”子黍看著她轉身,化為一抹黑煙消散,心裏又空落了幾分。
真相,真的重要麽?
經曆過魔界的生死考驗之後,他才明白,真相,在人與人的相處中,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此時的他隻想回到南國,好好看看小薇,對於她的過往,他不願再追究了。
徒步走下紫微峰,在山腳處,子黍卻見到了一間草廬。
當初他曾在紫微峰山腳結廬而居,為的是抓到暗中闖入紫微宮禁地的魔修,隻不過,如今他遇見的這間草廬,卻不是當初他搭建的那一間。
這是一間更加破舊的草廬,門口擺著一張木凳,坐著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拿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子黍看了這老者一眼,發現隻是沒有修為的普通人,也不在乎,轉身便要走過。
“你見過玫櫻了?”銀發老人,卻在此時突然問道。
子黍身子一僵,轉過身來,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名老者。
老者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眼裏的淡漠,是千百年的滄桑。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