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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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正是秋高氣爽的收獲的時節,南雲卻平添了諸多的心事。
    傍晚時分,嶽父沈萬金派人送了口信來,讓他抽空去一趟。
    他細心地問了來人,來人隻是說,老爺病了。
    南雲想起不久前,沈萬金的話來。
    那次,沈萬金似乎有意讓他遠赴湖廣,隻是因為顧念著新婚,所以才暫時擱置。
    那麽,這次,有什麽事呢?
    南雲想著滿腹的心事,慢慢踱步。
    隻顧著走路,他的頭,猛的碰在月亮門上。
    他摸著微微作痛的額頭,抬頭看看了月亮門上那塊鎏金的匾額“百合園”。
    這是他和沈青蘿的住處。顧名思義,百合合歡。
    可是這“百合園”,他隻住過一夜。就是那晚喝醉了酒,帶著暴虐與發泄,奪走了沈青蘿的初夜。
    此後,表麵上,琴瑟靜好,相敬如賓,可是,兩人之間,始終,有著一層輕紗般的薄霧。
    南雲知道,這層障礙,來自自己的內心。
    那晚之後,他倒是經常來走動,也偶爾陪著沈青蘿一起,看看園景,閑話一下詩文。
    在外人眼裏,倒真似一對恩愛夫妻。
    可是,傍晚時分,他總是會借故離開。
    倒不是因為嫌棄她,而是,他在她麵前,會生出自卑的感覺。
    這個女人,在他落魄時,重金相贈,而今,帶著巨大的財富嫁給他,使他無法和她站在同一個高度。
    這種感覺,隻怕會延續一生。
    輕輕推開門。
    小容看見他,張口欲語。
    他搖搖頭。
    桌上鋪著一張長長的紙,沈青蘿手裏握著一枝蘸滿了濃墨的毛筆,背對著他,正在專心致誌地畫一幅畫。
    寥寥幾筆,躍然紙上。幾條遊魚,穿梭在藕花深處,嬉戲玩耍,栩栩如生。
    南雲站在她身後,她渾然不知。
    她的衣上,永遠有著馥鬱的香氣,使人仿佛置身花叢之中。
    “好香!”南雲忍不住道。
    沈青蘿回過身來,微微一笑:“你來了?”
    南雲笑道:“看你這麽專心,就沒有打擾你。你畫得真好。”
    沈青蘿臉上微微一紅,放下了手裏的筆。
    南雲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你屋裏熏得是什麽香?很遠就能聞到香氣。”
    沈青蘿笑道:“這就是我家自製的紫玉香。”
    南雲心中一動。大唐上流社會,流行熏香。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尋常百姓,無不以熏香為時尚。他知道,沈家是長安乃至中原最優秀的製香世家,從寺院,到貴族,所用的香品,大都出自沈家,就連大明宮裏,禮儀祭祀,後宮焚香,所用的香品,也專門由沈家特供。毫不誇張地說,大唐的製香業,幾乎壟斷在沈家手裏。正是這樣的殊榮,奠定了沈家獨一無二的長安首富的地位。
    沈家的財富,就在這嫋嫋的紫色香霧中。
    也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南雲才對沈家的生意充滿了好奇。
    比起神秘的製香業,那作為嫁妝的幾十家商鋪,又算得了什麽。
    若是能掌握沈家核心的製香業,何愁不能富甲天下。
    南雲心中蠢蠢欲動。
    南雲讚歎道:“原來這就是著名的紫玉香,真是名不虛傳。”
    沈青蘿笑道:“這隻是最普通的焚香,還不是最好的香料。”
    南雲好奇道:“那麽,最好的香,是什麽?”
    沈青蘿微笑道:“不知你有沒有聽說瑞龍腦香?”
    南雲搖頭道:“我一向對此並無研究,哪裏知道什麽瑞龍腦香?你倒說說看。”
    沈青蘿道:“傳說,前朝楊貴妃隨身所佩的香,就是交趾國進貢的瑞龍腦香。其香氣馥鬱,持久不散。有一次,宮中飲宴,樂工彈奏琵琶時,風吹起貴妃的領巾,掉落在樂工帽子上。樂工歸家後,摘其帽聞之,餘香芳雅,珍藏之。多年後,無意中取出,發現,仍然香氣馥鬱。”
    南雲張大了嘴巴,半信半疑道:“這麽厲害?”
    沈青蘿笑道:“想來此言非虛。”
    小容聽得如癡如醉,歎道:“做女人,做到貴妃這樣,死也無憾了。”
    沈青蘿見南雲頗有興致,繼續道:“長慶四年,波斯大商何羅吉向朝廷進獻香材。番禹徐審與何羅吉相善,臨別,何羅吉贈三枚鷹嘴香給徐審。後,番禹大疫,哀鴻遍地,獨徐家免災。後來,稱此香為吉羅香。可見,上好的香材,不僅僅是調節味道,更具有治病醫痼的功效。”
    南雲神往道:“那麽,世上最名貴的香,想必就是這吉羅香了。”
    沈青蘿掩口笑道:“若是讓人聽見,必然要笑話夫君孤陋寡聞了。”
    南雲聽得興起,笑道:“你懂得真不少。那麽,索性,夫人你就收個學生,開一課罷。”
    沈青蘿莞爾一笑:“不敢當。”
    小容賣弄道:“咱們小姐,出身製香世家,自然懂得許多。姑爺你不知道,咱們小姐還是調香的高手呢。”
    沈青蘿嗔道:“你這丫頭,也不知道倒茶。”
    南雲道:“茶不茶的,倒不要緊。”
    小容輕笑著,轉身去倒茶。
    沈青蘿緩緩道:“說到香材,最著名的,有四種。”
    南雲問道:“哪四種?”
    沈青蘿道:“其一,就是檀香。”
    南雲道:“可是娘屋裏,做佛像的,那種檀香嗎?”
    沈青蘿道:“正是。檀香常常用來做成佛珠手串之類,驅邪清神。”
    南雲接過茶,隨手遞給沈青蘿。
    沈青蘿心裏一熱。
    “其二,是沉香。這沉香樹,生於蔭涼之處,因了風吹雨打,經過土沉或是水沉,偶然中,才會生成沉香,所以,極其珍貴。”
    “啊哦。”南雲點頭。
    “其三,是麝香。”沈青蘿道。
    “這個,我倒是聽說過。”南雲道。
    沈青蘿道:“這麝香,是來自一種叫做麝的生靈,夫君既是知道,我就不多說了。”
    南雲問道:“那麽,第四種呢?”
    沈青蘿道:“這第四種,是最珍貴的龍涎香。”
    “何謂龍涎香?”南雲問道。
    沈青蘿道:“沉香,麝香,以及這龍涎香,雖然是三種截然不同的香材,其來曆,卻是如出一轍。就如大蚌孕育珍珠一般,都是由於自身的疼痛而來。而這龍涎香,卻是來自海上。”
    南雲好奇道:“難道是真龍?”
    沈青蘿笑道:“這卻不是。最初發現它,是海外的漁夫。當時,它隻是一塊又臭又腥的東西,所以隨手就扔掉了。”
    南雲心中暗想,難道是糞便?
    沈青蘿道:“可是,待到它幹燥了,卻是香氣四溢,經久不息。”
    小容插嘴道:“難道比麝香還香?”
    沈青蘿點頭道:“正是。”
    小容問道:“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沈青蘿掩口道:“你猜?”
    小容搖頭道:“猜不到。”
    沈青蘿笑道:“原來,它是海上一種大魚的糞便,衝到海裏,飄在海麵。”
    小容張大了嘴,似是不信:“魚糞也能是寶貝?”
    沈青蘿道:“這卻不是普通的大魚。這種魚,叫做‘抹香鯨’,它天生異香,它的糞便,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成寶,要經過在海上漂蕩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漂出雜質,由黑變灰,漂到顏色發白,才能是上品,叫做龍涎香。是世上最珍貴的香材。黃金易得,此香卻不易得。所以,此物,才算得上人間最好最珍貴的香料。”
    南雲聽得如癡如醉。
    小容讚歎道:“真好。可惜見不到。”
    沈青蘿微微一笑:“也未可知。”
    南雲一驚,凝視著沈青蘿:“莫非你見過此物?”
    沈青蘿淡淡一笑:“豈止見過。妾房中正有此物。”
    南雲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沈青蘿卻不答話,幾步走到裏屋。
    不一會兒功夫,她手裏捧著一個黑木盒子走出來。
    她緩緩打開盒子。
    立時,一股濃鬱的香味充滿了整個屋子。
    這種味道,完全不同於香爐裏的紫玉。
    是一種清澈入骨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南雲醉得幾乎不能呼吸了。
    沈青蘿小心地打開層層絹布,露出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白色物件。
    這就是傳說中的龍涎香。
    那神秘的寶貝,已經白得晶瑩剔透,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少年,此刻,才能綻放出如此華美動人的光澤。
    而此時的沈青蘿,在南雲眼裏,同樣充滿著和龍涎香一般的神秘與光彩。
    這個看起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的手裏,掌握著財富與夢想,使得南雲心裏一陣劇烈地跳蕩。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終於暗暗地,拿定了主意。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有時候,為了夢想,需要作出取舍,哪怕是犧牲骨肉。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最喜歡的那句詩:“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沈青蘿,就是他命裏注定的那個雲帆。乘上這個雲帆,平步青雲,直上重霄,指日可待。
    他溫柔地道:“青蘿,剛才,嶽父派人捎信來,說是身子有些不爽,明天,我陪你回家看看。”
    沈青蘿一怔。她的手緩緩落下。
    “我爹病了?”她一副擔心的樣子。
    “不必擔心。也許隻是想要你回去。”南雲柔聲道。
    轉身吩咐小容道:“你下去吧。”
    小容“哦”了一聲,一邊往外走,一邊偷偷回首。
    她看見,南雲伸出手臂,從後麵,輕輕地抱住了沈青蘿。
    小容微微一笑,迅速地開門出去,並且從外麵,輕輕關上了門。
    夜色濃鬱,月華如水。
    想必,這也是一個良宵。小容想。
    忽然的,她聽見隔壁,媛兒的房間,傳來一陣劇烈的嘔吐聲。
    看來,媛兒姐姐真的生病了。
    老這麽拖著可不行。明天,該給她請個大夫看看才好。小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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