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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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夫人,我找了您好久,原來您在這裏。”金子端著一個托盤,笑眯眯站在身後。
    沈青蘿回首,聞到了一股米粥的清香。
    金子把托盤放在一旁,一邊責怪,一邊為沈青蘿披上一件軟緞織錦薄披風:“雖說近七月了,可是昨晚剛下了一場雨,園子裏還是挺涼的。也不知道愛惜自己,回頭生病了,小容姐姐又要囉嗦。”
    沈青蘿放下手裏的活計,微笑著端起粥碗,低頭聞了聞:“好香。”
    拿起湯匙,剛吃了一口,忽然抬頭:“你是金子還是銀子?我總是分不清。”
    金子笑道:“我是金子。您瞧,我左耳邊有一顆痣。我妹妹沒有痣。”
    沈青蘿看了看笑道:“我記下了。”
    金子拿起桌上的衣物,鋪展開來,原來是一件嬰孩的小棉襖。大紅的織錦,鑲著兔毛的衣領,鮮豔奪目,煞是好看。
    金子嘖嘖稱讚:“夫人的手工真好。”
    沈青蘿笑道:“孩子快要降生了,不多準備幾件棉衣裳怎麽行。”
    金子在對麵坐下,看著低頭喝粥的沈青蘿,心裏一酸。
    作為婢女,她的職責是安分守已侍奉夫人,餘者不敢多問,可是她知道,夫人已經幾個月閉門不出了,並且和外界完全斷絕了音訊,就連老爺,這幾個月來,也不曾踏進過園門半步。
    而夫人卻似乎並不放在心上,每日或是書畫,或是針線,閑來花園賞花,挑逗池裏的金魚,並不曾露出半點憂傷與落寞。
    “還有紅棗?小容的心思越來越細了。”沈青蘿喝完了粥,很是滿意。
    “哦,原本,她打算做蓮子銀耳粥的,可是,管事的說,府裏沒有蓮子的,等過些日子再送來。為這個,小吳哥哥險些跟管事的罵起來。”金子不滿地道。
    沈青蘿輕輕放下碗,沒有說話。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她也可以想象得到那種情形。
    不用想也知道,府裏的事,如今定是二夫人青鸞在管理,憑她那性子,還不是趁機做威作福。府裏的傭人,都是些趨炎附勢的人,眼見沈青蘿失了勢,見風使舵也必定是有的。
    “不妨事,這小米紅棗粥是最補的,我很喜歡。”沈青蘿站起身:“金子,你陪我到那邊走走,木香仿佛開了呢,老遠都能聞到香味。”
    金子趕緊攙扶:“小心,下台階呢。”
    沈青蘿走下小亭,一株纏繞在假山石上的藤蔓植物吸引了她的腳步。
    那是一株綠蘿,又名鬆蘿,是一種隨處可生的頑強植物。不怕風吹雨打,不怕刀砍斧鑿,並且越是曲折,越是生得鬱鬱蔥蔥。哪怕用火燒焦,來年,它也會原地長出新的枝芽,並且,它的種子,還會隨風散播到四麵八方,世世代代綿延不絕。
    就像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沈青蘿知道,這種植物,還有另一個和自己相同的名字:青蘿。
    爹娘為自己取這個名字,一定是希望自己,象青蘿一般,百折不饒,頑強不息。
    野草死了可以再生,可是心若是死了呢?
    哀莫大於心死,玄門一閉,從此便是長夜無春。
    “夫人,這樣的日子,您不覺得寂寞嗎?”金子弱弱地,終於說出了憋了許久的話。
    沈青蘿側目看著她,心生歉意。讓這樣天真爛漫的女孩子,陪自己過這樣寂寞枯燥的日子,真是罪過。
    “這樣的日子,我覺得挺好。”她俯身摘下旁邊一朵海棠,溫柔地插在金子鬢邊:“我答應過你大伯,待我生下孩子,就送你姐妹回鄉下。到時候,我要送你們一筆大大的嫁妝,好讓你們風風光光出嫁。”
    金子羞紅了臉:“才不要嫁人呢。象老爺這般謙謙君子,尚且如此涼薄,這世間,還有哪個男人值得托付終身呢。我情願不嫁。”話一出口,頓覺不妥。
    沈青蘿沉默良久:“好男人還是有的,你看小吳,待小容多好。”
    金子不敢再說什麽,生怕惹動夫人心事。
    沈青蘿眯著眼,眺望花木遠處。
    心如止水,歲月靜好,就這樣終老,仿佛也沒什麽不好。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沈青蘿每每心裏忐忑,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
    她的預感沒有錯,隨著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這個美好的幻想戛然而止。
    該來的,總是躲不過。
    沈青蘿平靜地看著眼前前呼後擁的青鸞,緩緩開口:“二夫人,別來無恙。”
    二
    南府上下,對於沈青蘿不理雜務安心養胎的舉動,一開始並不意外,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一些細微的變化,眾人漸漸嗅出了異常的苗頭。
    府裏每個月都有詳盡的采買計劃,包括菜蔬糧食,燈燭油料,以及必要的生活用品,往常都是沈青蘿親自過目批示,而現在這一切,都交由二夫人青鸞做主。並且,在沈青蘿閉關之後,府裏也做了一些重大的人事調整。首先,一向得沈青蘿器重的李管家被調往鄉下收租,他的位置,被陳福代替。
    李管家的卸職,是一個重要的信號。
    這意味著,治家的權利已經從夫人向老爺全麵轉移。甚至,老爺已經不再顧忌夫人的麵子。
    所以,此時夫人的靜養,就被無端地增添了許多猜測。
    陳管家一上任,就立即顯出了其幹練的一麵。許多服役多年的老傭人,以年老體衰為借口,在領取了可觀的退休金之後,被體麵的勸退,與此同時,府裏增添了許多陌生的新麵孔。
    可以這麽認為,南雲不動聲色地,對整個家宅,進行了一番大清洗。
    對於這個變化,最為欣慰的無疑是青鸞。
    從隨侍到管家,陳福可謂是一步登天,可是對於管理,到底還是新手,許多事務,暫時還不熟悉,所以,事無巨細,都無一例外的向南雲請示,漸漸地,南雲不勝其擾,在不耐煩之下,脫口而出:“叫二夫人拿主意吧。”
    青鸞卻不這麽認為,相反,她很樂於操心這些瑣碎的事物,因為,這代表著,作為一個妾侍,她明顯有了挑戰正室夫人的資格與與地位。
    幾件事妥當處理之後,南雲也漸漸默許了她的主張,畢竟,這麽大家業,需要一個主持中饋的女主人。
    鑒於正室架空,這個職責,順理成章的,也就落到了她的頭上。
    於是,南府上下,都明白了一件事:現在當家的,是二夫人青鸞。
    二夫人極會為人,比之正室夫人,更顯賢惠大度,在她張羅下,府裏每個婢仆,無論男女,都做了兩身應季的新衣,並且工錢一律上漲五錢,還每月額外賞一天假期,準許歸家探望。不僅如此,還規定,以後四季衣裳,每季換新,有不要的,可以折成銀錢發放給個人。
    這幾項恩典一出,全府上下,無不歡欣鼓舞,紛紛讚歎二夫人關心下人,貼心貼意。
    青鸞用這些小恩小惠,成功的收攬了人心,做到了說一不二的地步。
    陳管家開始事無巨細向她稟報,漸漸地,開始看她的臉色做事,以她的意誌為標杆。甚至有時候,恭稱她一聲“夫人”,她也並不反對。
    新來的婢仆,眼裏隻認得二夫人,甚至一些舊有的仆人,也漸漸遺忘了女主人沈青蘿的存在,畢竟,人都有著趨炎附勢的本能。
    青鸞已經完全進入了夫人的角色。一直以來,這都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
    可是,有一點,她始終弄不懂,為什麽會突然這樣,沈青蘿與南雲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有時候,她嚐試著,試圖從南雲嘴裏套出些什麽,可是南雲守口如瓶,一遇到關鍵問題,立即岔開話去。
    他不願說的,一定是事情的真相。
    越是這樣遮掩,越是引起她的好奇。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是勢成水火,形同陌路了。
    因為,三個多月了,作為丈夫,他甚至一次都不曾去看望過他懷孕的妻子。
    這太奇怪了,太反常了。
    私下裏,她也曾旁敲側擊地詢問過陳福,她相信,作為近侍,沒有什麽能瞞過陳福的眼睛。
    可是,她還真是小覷了陳福,無論她怎樣循循善誘,陳福始終謹小慎微,回避著關鍵的問題。
    作為新任管家,他很明白,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青鸞撂下臉子,冷冷地道:“陳管家,我知道你能幹,可是你信不信,隻須我一句話,就可以讓你另尋高門。”
    陳福抬頭看了看二夫人,他深深地知道,這女人絕不是危言聳聽。
    於是,他磕了個頭:“小人隻是個奴才,哪裏敢打聽主人的事情。二夫人不肯見諒,小人也隻好卷鋪蓋回鄉下。”
    一向獻媚的陳福竟然也會有強韌的一麵,這倒是青鸞始料不及的。
    她隻好揮了揮手:“下去吧。”
    看來,這個缺口,隻能從南雲身上打開。
    其實,她真正關心的,不是事情的來龍去脈,而是如何利用這個嫌隙,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個機會,千載難逢,是上天賜給自己的良機。
    踢掉沈青蘿,自己無疑就可以扶正做大。
    她的目標,不僅僅是眼前的風光,而是揚眉吐氣,要一生一世的榮寵。做正室,是她踏進南府第一天,就立下的宏偉誌願。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她發現,最近,南雲經常整日整晚地呆在書房,偶爾還會留宿在那裏,也不知搞些什麽名堂。一開始,她以為是媛兒在那裏勾引,或者是新搭了丫頭,可是後來她發現不是這麽回事。
    書房裏,一定有她想要的答案。
    於是,她趁了個空,悄悄地,潛入了書房。
    三
    書房看起來疏於打理,顯得有些雜亂的樣子。桌麵上攤滿了各類書籍,還零零碎碎堆積了幾張請客的拜帖。
    書架上,堆積如山的典籍,顯示著主人超群的收藏能力。青花瓷的花瓶裏,插滿曆代名貴的古跡畫軸,她甚至取了幾幅打開,裏麵也並沒有夾藏什麽可疑的東西。
    青鸞滿屋瀏覽了一遍,略感失望。
    就連裏屋的床榻,她也仔細搜尋一番,除了一些記賬用的簿子外,並沒有其他。
    青鸞疲倦地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他整日呆在書房莫非真的隻是在用功讀書?
    秋闈將近,他也許真的想求取功名。
    她的眼光落在眼前的案頭上。
    《淮南子》《搜神記》《述異記》等等不一,堆滿了書桌。
    都是些妖異誌怪的書籍,他怎麽會讀這些?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青鸞微微詫異。
    科考無非四書五經,是決不會從這些旁門左道的野史軼聞中選題的。
    她饒有興趣地翻閱起來。
    一本打開的《山海經》顯示在《海內南經》一頁。那頁,記載的是上古神物橫公。
    橫公是什麽?青鸞認真讀下去。
    “橫公是海裏的怪魚,生於石湖,此湖恒冰,經年不化。橫魚身長八尺,形如鯉而赤,晝在水中,夜化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烏梅二枚煮,方死,食之可祛病辟邪。”
    青鸞微微一笑。世上還有這等好看的書,無怪相公會廢寢忘食。
    隨手繼續翻閱下去,忽然,其中一頁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頁,停留在《北次三經》上。“或人魚即鯢也。似鯰而四足,聲若小兒啼。人麵而魚身,善化美人而惑人。有某氏,死而化為人魚後有複生者。”
    令她驚異的不是書中記載的內容,而是,那一頁,夾著一片青光閃閃的鱗片。那鱗片,大如樹葉,亮如珍珠,還帶著一絲新鮮的魚腥味。
    青鸞感到一絲莫名的悸動。
    他把這片巨大的魚鱗藏在書中做什麽?配上這妖異的文字,無端地,讓人生出許多聯想。
    青鸞腦海飛快地旋轉,努力地,想要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可是想了一千種理由,始終不能詮釋這魚鱗的因果。
    這個緣故,隻有他自己才能知道。他專心研究這許多關於妖異的書籍,一定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莫非,這正是要搜尋的根源?
    她驀地想起娘臨走時的話語:“你大姐剛出生時,就和平常的孩子不一樣,洗滿月時,為她洗澡的孫婆子,也不明不白死了。”
    靈光一閃,她甚至為自己突如其來產生的大膽的想法而震驚。
    一棍子把沈青蘿打倒,今生今世,讓她再也不能有翻身的機會,莫過於,讓這個醜陋的女人,和妖異扯上關係。主意固然不錯,可是,難就難在,如何讓所有的人去相信。
    但是,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她小心地,捏起魚鱗。
    門忽然“咣當”一聲,嚇了她一跳。
    南雲沒想到屋裏有人,明顯吃了一驚,待他看清青鸞手裏的物事時,陡然色變,疾步搶上前來,奪下魚鱗,斥責道:“怎麽亂翻東西!”
    青鸞一怔。他一向寵愛自己,金玉珠寶,隻要她看得上,無有不從。可是今日,隻是動了這奇怪的魚鱗,竟然這般惱怒。
    “這是什麽?”她嘴角揚起一絲輕蔑的笑意:“是書上的魚妖贈給你的?”
    南雲臉上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平靜,隨手把魚鱗夾進書中,一邊輕描淡寫地道:“前日魚市上看到一條大魚,鱗片出奇得大,一時覺得好奇,收藏把玩而已。”
    青鸞微微一笑:“妾也覺得新鮮,送與妾身如何?”
    南雲一口回絕:“不行!”話語出口,覺得突兀,換了語氣柔聲道:“趕明兒給你尋別的稀罕物。”
    青鸞笑得花枝亂顫:“妾開個玩笑而已。才不稀罕這腥味的東西,隻有相公才當寶貝似的。”將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妾還怕汙了手呢。”
    南雲落座,隨意收拾了一下桌麵,笑道:“我聽說,今年出題的考官是東海人士,善於出一些離經叛道的怪題,我尋思著,他是漁民出身,保不齊會涉及到海裏的風情,故而多讀了一些,做些準備。哦,對了,找我有什麽事嗎?”
    青鸞做嬌嗔狀,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攀著他的脖頸:“怎麽,沒事就不許來嗎?我記得,從前姐姐經常來書房伴讀。”
    南雲微微顰眉:“你吃這個幹醋做什麽。”
    青鸞試探道:“後天就是中秋了,打算怎麽張羅?”
    南雲意興闌珊:“你看著辦就是了。娘病著,我實在沒什麽心情。”
    青鸞微笑:“怎麽說也是個大日子,姐姐難道,就不出麵操持一下?”
    這幾個月,似乎是有了默契,彼此都絕口不提沈青蘿的名字。
    可是,無論怎樣,還是不能忽視她的存在。
    南雲遲疑道:“夫人靜養,不許拿這些俗事煩擾她。”
    青鸞一根手指戲弄著他的眉心,言語輕柔:“相公如此心疼姐姐,妾好生羨慕。隻是,妾不明白,發生了這麽大事,姐姐如何就能安之若素?”
    南雲低下頭:“她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青鸞一怔:“全城都知道,她不知道?”
    南雲的目光落在遠處:“她懷著身孕,我不想她難過。”
    青鸞心裏閃過一絲妒意:“你預備瞞她多久?”
    “能瞞多久是多久。”他說:“起碼等她生下孩子。”
    隻怕未必。
    青鸞唇邊閃過一絲冷笑。
    他在乎的,隻是她肚裏的孩子。沒了孩子,一個失寵的醜女人,還能成什麽氣候。
    過了中秋,一個孩子瓜熟蒂落的日子就要到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那女人幽居在百合園,飯食菜蔬都是自己料理,弄得外人竟是無孔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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