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第33章】拂雪道君
字數:5234 加入書籤
烏雲朧月,星辰長明。
裹挾著山巔碎雪的寒風拂過天邊,濯世如洗,將這無盡的長夜浸染淋漓,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
大明驚覺寺塔中,一百零八件轉經筒組成的長廊依舊肅穆莊嚴。長廊兩側燃著燭燈,那些懸掛在簷下的燈籠被山風吹拂,搖曳間投下錯落的光影,卻照不亮浸在夜色中的建築。白晝時那般聖潔莊嚴的佛塔,夜時卻好似黑紗覆麵,於陰邃中生出幾分幽微的可怖。
然而在這寂靜無人的深夜裏,佛經長廊的盡頭卻佇立著一個高大魁梧的影子。身穿武僧服飾卻足有兩人高的身影不動如山地佇立在長廊之下,皮膚青白,眉心貼著一張朱砂繪就的黃紙符籙。這個宛如噩夢般的影子如礁石般立著,他壯碩如山的臂膀之上卻坐著一個人。
袈裟如雪的神子坐在巨大的屍傀肩上,闔目垂首,伸手轉動長廊石壁中鑲砌的經筒。他每轉一圈便雙手合十念誦一句佛號,每個經筒皆要轉動十圈,不可多,也不可少。十遍不算多,但整個佛經長廊共有經筒一百零八件,每件皆轉動十遍,便是一千零八十次。
即便擁有屍傀代步,神子要轉動整個長廊的經筒也要花費大半個長夜,但江央堅持這項枯燥的禮事已有足足八年之久了。
柔暖的春風眷顧不到這座居於高山之上的佛塔,涼冷的暮風拂起江央的袈裟,他雙手合十,道:“閣下,不請自來實乃無禮之舉。若是驚擾了神明,更為大不敬。”
江央話音剛落,冷風拂麵而過,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突兀至極地出現在長廊之下,仿佛從一開始他就站在那兒。
“我還不想瘋掉。”那人朝著江央緩步而來,優美得宛如將要捕獲獵物的獵豹,“昔年明德主持為傳遞明覺之誌而立的大明驚覺寺,如今竟已成為了藏汙納垢之所。神子江央,你侍奉的究竟是哪一位神?”
江央抬起頭,看著那道自黑暗中走出的身影,赫然便是白日裏有過一麵之緣、名為“蘭因”的過客。
“你是何方勢力派來的?北燕,禪心院?還是玄衣使?”江央看著他,語氣平靜道。
“回答我的問題。”蘭因不由他顧左右而言他,藏於鞘中的長刀已經發出了啼鳴。
青年刀客深藏的冷銳不再壓抑,如同打破容器的杯中水一般蔓延溢散。他的氣息柔和卻也危險,透著刀的鋒利與血的腥香,如同無端彌散的煙氣般瞬間散於整座長廊。簷下燈籠中的火光明明滅滅,當那裹挾著鐵鏽腥氣的冷意撲麵而來之時,江央隻覺得自己的喉舌好似瞬間被人攥奪在手上,那柄尚未出鞘的利刃隨時都可能剖開他的肚腹,撕裂他的胸膛。
“此地有兩座神龕,一位已然隕落,一位不求供奉。在下早已無神可侍了。”江央抬手摁住了因為過於濃烈的殺氣而躁動不安的屍傀,在窒息中吐字,“烏巴拉寨的寨民已經無法再離開大山,我等所求的不過是塵世一隅的安寧。”
“你想說村寨內的異象你一無所知,全然無辜嗎?”
“……在我出生之前,村寨已經是這副模樣。”江央閉了閉眼,良久,才緩聲道,“某一日,雪山住民原有的神不再回應信民的祈求,世人卻被無名的頑疾所困。烏巴拉寨的祭司不得不求助於蟠龍神,他們挽救了村寨,令神址延續至今。這是此地的曆史。”
“以被魔物寄生作為代價?”
“是。以被寄生作為代價。”
“荒唐。”蘭因冰冷地吐字。
江央並不否認這一點:“此為先人犯下的過錯,亦是我等已經無法擺脫的遺毒。”
神女不再回應自己的子民,並且降下了令人生不如死的詛咒。為了平息災禍以及詛咒,當年的祭司不得不求助於外來的蟠龍神。以被魔物寄生作為代價,換取長生與不老的青春。為了避免寨民暴亂,神子與祭司們隱瞞了這一真相,用美好的假象將這些寨民們拘禁在樂土般的幻想鄉,離開此地的旅客則會被洗去記憶,忘掉“長生”這顆注滿瘤毒的惡果。
“去往‘山的那邊’,會有什麽結局?”
“……”江央沉默了,這個一直宛如石像般的神子好似被觸及了某種隱痛,眼睫輕顫不已。
“你們寨中,真的沒有活女神嗎?”蘭因再次問道。
“為什麽這麽問呢……?”江央抬起頭,略微茫然的眼神中離散著破碎的光,他喃喃自語道,“不可能有的,也不會再有的。自祂隕落之後,世間再無明覺之女,後來誕生的……便是世人所說的‘活女神’。祂詛咒了所有人,此地已經不再供奉於祂,唯獨‘活女神’還能聆聽到祂的聲音,無時無刻都想往山的那邊去。但是那並非神諭,而是災禍,更大的災禍。”
雪山神女是司掌風雪與妙音的神祇,同時祂也是智慧、明德、醒智的神明。
“已經瘋掉的明覺之神,自然是‘明覺’的隕落。”
……
——“你說,神明真的會憎恨自己的子民嗎?”
宋從心越過了雪山,在蒼茫一片的天地中狂奔,意圖在這被風雪掩埋的無垠淨土中尋找到一絲生人的氣息。但正如拉則能遁入風雪而不留任何痕跡一般,烏巴拉寨的子民似乎也被雪山神女所庇佑。他們擁有奇異的天賦,隻要身在風雪之中,氣息便會與天地融為一體。
阿金,究竟在哪裏?宋從心估算著尋常人的腳程,想要跨越雪山前往山的那邊,保守估計也要一天一夜。阿金必定還沒有走遠,隻要能找到阿金一切或許都還來得及。盡管已經親眼目睹過烏巴拉寨中的異象,但宋從心還是無法將村寨中的住民視為魔物,那分明還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為了避免雪崩,不可大聲吆喝,更何況阿金也不知道是否已經失去知覺,昏迷在哪裏。
宋從心在黑暗冰冷的天地間駐足,她閉目思索良久,突然,她伸出手,她掌心中突然萌出幾截藤蔓,互相纏繞交織,擰和成一炬。而後,翠綠的藤蔓迅速木化,堅硬,變成微青的棕色,看上去質地十分堅硬。宋從心從腰間拔出鹿皮小刀,軟化皮膚之後,在指腹間隔開一隙。
瞬間,山花爛漫的香氣充盈鼻腔之間,宋從心迅速將血滴入炬中,心中默念。很快,火炬便燃起了令人心生溫暖的光明。
看著火光燃起,宋從心終於鬆了一口氣。光明也讓她隱隱浮躁的心平靜了些許,她舉高火炬,那火光卻十分奇異,僅是逆著寒風,照亮了旁側的一條路徑。宋從心舉著火炬朝著被火光照亮的地方走去,一旦火光黯淡,她便調整方向,就仿佛火炬在指引著她前行。
而事實上,火炬確實在指引著宋從心前行。
【緘物:深林蒼古之憶】
【封存“啟明”之咒言,以山主之血與眾生願力為燃料。點亮它之前,使用者必須想明白自己究竟想照亮什麽。】
宋從心用血點燃了火炬,期翼它能“照亮她的前路”,而這山林記憶所化的緘物回應了她的願望,為她在茫茫風雪中開辟出一條路來。
因為要不斷地調整方向,所以宋從心走得有點慢。這一路上,宋從心一直都在思考著若是見到阿金,她應當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取信並且規勸對方;她想著自己在沒有通知同伴的情況下離開了村寨,盡管她在沿路的途徑上留下了早已商量好的標記,但最好還是早些折返,不要讓同伴憂煩;她想著天書記載的一切,剖析著烏巴拉寨中究竟發生了什麽,才會引致最終埋葬一切的劫難。
宋從心想了很多很多,她也不得不去思考這些來分薄自己的注意力。她到底還是有些怕黑,害怕孤獨一人前行的。
突然,宋從心聽見了軟靴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她猛然抬起頭,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阿金。
然而,不遠處的雪鬆之後站著一道矮小的黑影,阿金再如何瘦削也終究是成年人的體型,絕不可能是這般幼小的模樣。
宋從心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她又眼尖地認出了那一道人影:“拉則,是你嗎?”
聽見宋從心的輕喚,雪鬆後小小的人影回過頭,她毫不猶豫地丟下了手中的東西,一路小跑著朝著宋從心奔來。她的發辮像小馬的尾巴般不停地甩動,人也像小動物一樣撲進了宋從心的懷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宋從心曾經在岩洞中抱了她一整夜的緣故,這個野獸一般的女孩總是對她格外的依戀,擁抱時總是那般用力,眼神也是全然的信任與放鬆。
“拉則。”即便不是阿金,但與相識的人重逢也是一件幸運的事,宋從心單手回抱了拉則,“你怎麽在這裏?”
“我住在這裏。”拉則抬頭,眼神清冽而又冰透,“圖南,你為什麽,來這?”
“我來找一個人。”宋從心半蹲而下,將溫暖的火炬靠近拉則被冰雪凍得通紅的臉頰,“他叫阿金,是村寨的居民,我在找他。”
“為什麽,要找?”拉則雙手握著宋從心的手,歪了歪頭,似是不解道。
“……”宋從心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隻得道,“因為他的孩子想念父親了,我來找他,也有一些事想問他。”
“他們,不會來。”拉則口齒不清地說著,她鬆開宋從心的手,比劃道,“來了,就,不回去了。”
拉則比劃了好一會兒,又有些焦急地左右張望了一番,似乎察覺到總能翻譯她手語的蘭因不在,拉則終於放棄了。
“我帶你,去找,他。”拉則再次牽起宋從心的手,“剛好,祂,也想見你。”
拉則牽著宋從心的手朝前方走去,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宋從心也沒有拒絕。她隻是將火炬舉高些許,反手握緊了拉則冰冷的掌心。
茫茫冰雪之中,那點點的火光不停地朝前方而去。
而在那火光之後,無數蠕動的陰影好似被什麽吸引,它們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轉動鉗狀的口器,捕捉著空氣中殘餘的香氣。
倏地,黑暗中亮起的無數雙猩紅眼睛同時調轉了方向,頭部大幅度地轉動,節狀的軀體不自然地扭曲。
隨即,那些窸窸窣窣的影子不約而同地行動了起來,朝著火光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