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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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城東,老王家。
    破屋爛瓦一間房,土炕上麵墊兩層幹草,上麵蓋一塊布,這就算是褥子了。
    王三全的老娘確實已經在炕上癱了半年多,但卻從沒找過大夫,到底得了啥病,自然也不得而知,隻知道老太太的兩條腿黢紫一片,早已腫得沒了人形,用手一按一個坑。
    起初疼得鑽心,後來幹脆沒了知覺。
    老太太挺樂觀,看得開,心說起碼不用再遭罪了。
    隻是隔三差五就要發一通高燒,整個人免不了窩在炕上吭唧。
    久病纏身,剛過五十的人,竟活成了七老八十的模樣。
    原本,臨近年關,閻王點卯,老太太眼瞅著已經顯出下世的光景,結果不知道哪位菩薩開了眼,竟又莫名其妙挺過來了。
    開春以後,天氣轉暖,人也跟著緩回一口氣,沒事兒的時候,還能跟著兒媳在炕上納鞋底做活兒——不做不行,不做吃啥呀?
    幹乏了,老太太就靠在櫃子上眯一覺,冷不丁一瞅,也不知是死是活。
    臨近正午,老太太正有點犯困,忽然從窗縫裏看見有個人影,正站在門口,要敲不敲,要走不走,就在那來回溜達,於是便衝兒媳招呼了一聲。
    “娟兒!外頭好像有人,你出去瞅瞅!”
    外屋地響起一片水聲,緊接著是一個清脆的嗓音。
    “噯!這就過去!”
    兒媳並未膽怯,畢竟這大白天的,街上行人來來往往,還能有歹徒強搶民宅不成?
    ……
    ……
    屋外,宮保南手裏拿著王三全的遺書,來回晃悠,嘴裏嘟嘟囔囔,演練著事先準備好的說辭。
    “哎,大姨,你挺好的?嗬嗬……那什麽,我是王三全的朋友,他讓我給你帶封信……嗐!我哪知道他幹啥去了,忙唄!我也沒多問,正好順道,就幫著跑個腿……不坐了,不坐了,我那邊還有事兒,先走了嗷!”
    念叨完了,覺得不太滿意,有點兒囉嗦,容易讓對方逮到空子刨根問底,因此必須要加快語速!
    “大姨,給,信,再見!”
    太快了,更可疑,肯定會被薅住袖子一問到底!
    宮保南皺著眉頭咂咂嘴,看著手裏的遺書,心裏多少有點兒後悔了。
    平時,大哥江城海讓他幹點啥,這小子不是腰酸,就是屁股疼,等到這種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活兒,他倒上趕著去了。
    該勤快的時候不勤快,該犯懶的時候不犯懶。
    按關偉的話來說——純屬賤皮子!
    宮保南卻不在意。
    王三全一時貪念,出賣了老爺子,死不足惜。
    給家屬送信兒這事兒,就算宮保南不幹,也會有別人來幹。
    隻不過,要是換成別人,帶來的可能就不是遺書,而是王三全的耳朵或手指。
    殺敵和殺叛徒,雖然都是殺人,卻又完全不同。
    殺敵,多半要滅口,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讓對方憑空消失、人間蒸發,通常是“海老鴞”弟兄們來幹。
    殺叛徒,卻多半要立威,不說是大張旗鼓,起碼也要鬧出點動靜,手段殘忍近乎於作秀,一來是讓人知道叛徒的下場;二來也是威脅家屬不許報官。
    雖說周雲甫在官麵上有人脈,但奉天畢竟是省城,現如今又逢新政,不怕家屬去報官,就怕家屬去報社。
    一旦輿論風起,別說是周雲甫,就連地方大員,也得花點心思給百姓編個說法平息眾怒。
    宮保南看過他的遺書,上麵囑咐了家人不要報官,因此才來送信,讓他們事先有個準備。
    想罷,他便又開始念叨起準備的說辭。
    “大姨,我是王三全的朋友……”
    沒想到,話音剛落,眼前的房門竟跟著應聲推開了!
    “這位大哥,伱找三全有事兒?”
    宮保南抬眼一看,整個人驀地怔住——好像又不咋後悔了。
    卻見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婦人,二十來歲的模樣,腰間掛著圍裙,袖口挽到肘邊,眼底一汪水,雙頰帶笑靨,額上滲著汗珠,鬢角的碎發,一綹一綹地貼在臉上,更顯出膚色白淨。
    果真應了那句話: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
    如此一個俊俏婦人,可低頭一看那雙手,便知她到底是窮苦出身。
    宮保南不禁嘟囔了一聲:“這上哪兒說理去?”
    “啊?”婦人沒聽清。
    “沒啥沒啥!”宮保南回過神來,忙說,“那個,這是王三全家吧?”
    婦人剛要點頭,屋裏的老太太就開始扯著嗓子問:“娟兒,誰啊?”
    “是三全的朋友!”
    “啥?”老太太耳背。
    “是三全的朋友!”李樹娟拔高了嗓門兒。
    “啊,那快讓進來吧,進屋坐會兒,喝口水!”
    李樹娟見來人衣著闊綽,態度和善,想了想,便微微側過身,招呼道:“大哥,三全得待會兒才能回來,要不你先進屋等一會兒吧!”
    “啊!”宮保南一步跨過門檻,“這合適嗎?”
    明明打算把遺書扔下,然後扭頭就走,這會兒全忘了!
    關外女人多爽利,少矯情。
    李樹娟看樣子當家已久,言行舉止更顯隨意,當即大方笑道:“那有啥的,老太太還在屋呢!你坐一會兒,我給你倒水!”
    說完,她就轉過身,走到灶台邊上,兩手並用,跌跌撞撞地提起一桶水,往水缸裏倒。
    “用幫忙不?”宮保南問。
    “不用不用!大哥,你要是沒事兒,就進屋跟老太太說會兒話,陪她解解悶。”
    “那行!”
    宮保南拐進裏屋,清了清嗓子,腦袋裏全是預備好的那套磕。
    “哎!大姨,你挺好的?”
    老太太熱情,坐在炕上笑嗬嗬地衝他招手:“來來來,坐炕上!”
    宮保南便稀裏糊塗地走過去,心裏盤算著怎麽把遺書遞過去,再及時脫身,免得麵對兩個女人哭哭啼啼。
    沒想到剛一坐下,老太太就沒停過嘴。
    “你貴姓啊?也在大煙館裏做事兒?哪兒的人?多大了?娶媳婦兒沒?稀罕傻樣兒的?”
    宮保南壓根沒機會插嘴,隻能疲於應付。
    好在這時,李樹娟端著一碗水,走進屋裏,笑著說:“大哥,你別見怪!我們不是本地的,在這邊也沒親戚,好不容易來個人,你就陪她嘮一會兒把!”
    “可不是麽!”老太太也跟著說:“我們家原來在蘇家屯那邊,家裏本來也有幾分地。這不後來毛子修鐵路麽,把地給占了,沒辦法,才搬來這邊,合計找點事兒幹。”
    宮保南沉默著點了點頭。
    據說修築鐵路時,會給途徑的民宅土地一定補償,但到底有沒有,他也不知道,看老太太這副模樣,大概是沒有。
    按說,王三全出賣周雲甫,白寶臣肯定給了他不少錢財,何至於日子過得這麽辛苦?
    老太太和李樹娟對此一無所知,宮保南更是不知緣由,他也沒想到,那小子玩兒命換來的錢財,竟然沒有給老娘看病,而是轉頭去了賭坊輸個精光。
    也正是因為王三全突然在賭坊大肆揮霍,才引起了韓策手下的注意,最後查到他暗中勾結白寶臣的事兒。
    李樹娟覺察出家中錢財有異樣,也曾當麵質問過王三全,可換來的卻往往是一頓毒打。
    要不是先前在老家攢了點兒積蓄,這日子恐怕早就維係不下去了。
    宮保南自打一進屋,就仿佛成了沒頭蒼蠅,順著老太太的話頭,跟這婆媳兩人,東一句、西一句,竟又鬼使神差地嘮了小半天。
    直到手中這碗水喝光了,老太太的話才漸漸變少,眼神總是時不時的瞥向窗外,看上去有點兒心焦。
    “三全這小子,咋還不回來呢?也該回來了吧!”
    李樹娟別過臉,歎聲說:“估計又是耍錢去了唄!”
    宮保南忍不住問:“‘和勝坊’?”
    沒想到,不等兒媳開口,老太太先急了。
    “不能不能!三全是個好孩子,不能去那種地方!”
    宮保南跟李樹娟相視一眼,立馬心照不宣,隨後終於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嗐!老太太,三全今天應該不會來了。他讓我給你帶了一封信,剛才光顧著說話,我都把這茬兒給忘了!”
    “信?”
    老太太的神情驟然緊張起來:“好好的,寫啥信啊?他是不是出啥事兒了?”
    “呃……具體我也不知道。”宮保南把遺書放在炕上,“你們自己看吧!”
    李樹娟見狀,忙說:“大哥,我跟我婆婆都不認字兒,這信上到底寫得啥,要不,你幫咱倆念一下吧!”
    宮保南心說,不認字兒你早說啊!害我費這麽大勁!
    可眼見著遺書上字字絕別,兩個女人又是一臉憂心忡忡,他也實在不忍開口,死來想去,隻好佯裝尷尬地說:“其實,我也不認字兒,你們找別人吧!”
    說完,宮保南連忙起身開溜。
    李樹娟哪能放過他,趕忙跟在後頭,等到了大門口的時候,才一把拽住他的衣服。
    “大哥,剛才老太太在屋,受不了刺激,有什麽話,你跟我說!要是真出了什麽事兒,你讓我心裏有點準備,行不?”
    宮保南撇了撇嘴,邊說邊推門,為難道:“弟妹,我真啥也不知道,你找別人看一下信,不就啥都知道了麽!”
    李樹娟本來還想再跟上去,可房門一開,卻見外麵有十幾個巡警,正氣勢洶洶地朝這邊走來,身後還圍著一群看熱鬧的行人。
    “宮保南!我們接到有人報官,說你昨晚在‘臥雲樓’持槍殺人!我勸你老實點,痛快跟咱們走一趟!”
    今早剛放出來,現在又要抓回去?
    宮保南一頭霧水,問:“老趙,啥情況?”
    眾人見他有恃無恐,便紛紛看向巡警隊長。
    當著大夥兒的麵,趙永才顧及自己的身份,也不好過多解釋,隻是衝著宮保南擠眉弄眼,幹張嘴,卻聽不見聲,看那口型,似乎是在說:“別廢話,趕緊跟我走!快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