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點兵點將,整裝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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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清末以來,各國洋錢紛紛入市,朝廷幣製極其混亂,而東三省情況尤甚。
僅僅是市麵上最常見的貨幣,就有奉大洋票、哈大洋票、高麗銀行的金票、東洋的軍票和日元,彼此間的匯價忽高忽低,讓人根本摸不著頭腦。
若是再算上各省發行的官帖,各大商會、商號發行的私帖、前清遺留下來的老錢兒,幣製簡直亂得不能再亂。
如今,信用最好,最值錢的,還得數哈大洋票。
不憑別的,就憑哈大洋票的票麵上寫著“即時兌付”的字樣,可以在哈埠等值兌換銀元。
此外,哈大洋票背後有國行、交行、以及東三省官銀號做支撐,因此在京津和江左等地也常有流通,但想兌換銀元,隻能在哈埠進行交易。
同時,為了確保哈大洋“憑票兌換”的信譽,數以千萬計的銀元被調往哈埠,硬生生堆出了一座遠東國際金融中心。
但此舉也造成了吉、奉兩省的銀價上漲,給錢莊的掌櫃留下了牟利的空子。
十元哈大洋票,在哈埠可以兌換十枚銀元;但這十枚銀元,在其他地方幾經倒手,卻能換成十一元哈大洋票;此時再動身前往哈埠,則又能兌換出十一枚銀元。
如此循環往複,便可從中謀取暴利。
代價便是掏空哈大洋票的準備金,並且——還有可能掉腦袋。
若是天下太平,還能將將維持;可一旦時局動蕩,必定會發生擠兌狂潮。
戰亂時期,真金白銀才是硬道理——這是連土裏刨食的莊稼漢都明白的道理。
區別在於,有人先知先覺,有人後知後覺。
等到尋常百姓察覺風聲的時候,真金白銀恐怕早已被各個權貴兌換一空了。
這類瑣事,江連橫向來不太關心。
可胡小妍在家中管賬,對如何趨利避害,卻是相當敏感,前些年奉票毛荒,更是記憶猶新。
聽到此處,當家大嫂便連忙吩咐道:“江家要帶頭買省府公債,這筆錢不能省,但要用奉票去買。另外,櫃上的哈大洋票,要盡快去哈埠兌成現大洋。南風,這事兒就交給你去辦吧。”
王正南點點頭,卻問:“嫂子,咱不趁這機會再撈一筆了?”
“撈什麽撈!”胡小妍訓斥道,“眼看著要打仗了,避險可以,趁這時候撈錢,那是給張大帥拆後台,你掙錢不要命了?”
“不撈,不撈,我就隨便問問。”王正南憨笑兩聲,頓時老實了下來。
眾人聞聽此言,也都預備著回頭兌換現洋。
江連橫卻擺了擺手,說:“這事兒先不著急,老張還有件差事讓我去辦——各位,我最近得去趟江左,滬上,十裏洋場。”
胡小妍等人愣了下神,忙問:“咱在奉天待得好好的,去那幹什麽?”
“那你們去幫我跟老張說說?”江連橫沒好氣地反問道,“咱江家就是靠給老張當密探混起來的,從一開始就是,老張現在想要滬上的消息,我能說啥?”
眾人默不作聲。
江連橫便把張大帥的吩咐轉述了一遍。
去滬上挖洋人工程師好辦,光明正大即可;打探滬上的商情輿論也好說,多加留意即可;唯獨是在湖上安插耳目,著實有些難辦。
十裏洋場的北國人,尤其是關外人,本來就很鮮見。
張大帥撥給十萬元活動經費,拿錢籠絡雖然是個辦法,但不牢靠,而且不知根知底,更沒法肯定線人的能耐。
但困難再多,也沒法推辭。
眼下要考慮的,隻是這趟差事究竟要帶誰過去。
“我去吧。”
趙國硯坐在遠端的扶手椅上,環抱雙臂,脫口而出,語氣中沒有絲毫遲疑。
作為江家的“炮頭”,老趙向來是最能打的一個,帶他去滬上,本就無可厚非。
然而,江連橫思慮再三,卻還是搖了搖頭。
“國硯,這趟差事,你別去了。”他說,“我這趟去江左,三天兩頭回不來,要是線上有人來告幫,家裏得有個能鎮得住場子的人。”
“那我去?”李正西緊接著便問。
這一次,江連橫沒有回絕,而是點了點頭,說:“西風可以跟我去。另外——溫廷閣也跟我跑一趟。”
聽到自己的名字,溫廷閣起初有點意外,可轉念再想,這又是他一直以來求而不得的立功機會,於是便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溫廷閣如今是奉天的賊頭子,省城裏的大小佛爺想要開張,都得來拜他的碼頭,否則就是不給江家麵子,到時黑白兩道通緝,佛爺能耐再大,照樣插翅難飛。
“東家,回頭我跟手底下的人交代幾句,明兒一早就能動身。”
溫廷閣這邊躍躍欲試,李正西聽了,卻不聲不響地別過臉去。
“倒不用那麽著急。”江連橫擺擺手道,“滬上可不是一般地方,得好好準備準備,才能動身出發。”
說著,他將目光掃視餘下幾人。
薛應清當即問道:“用我跟你去麽?”
“免了吧。”江連橫斷然回絕道,“你這模樣,容易是個禍害,明明沒事兒都可能惹出點事兒。”
“嘁——不去更好,省得我來回折騰。”
薛應清雖說心野、好動,但本性就不願意跟官府走得太近,別看外表是個摩登女郎,骨子裏卻是老派的江湖作風。
“薛掌櫃,你雖然不用去,但如果張大哥最近去你的場子玩兒,伱可千萬得好好招待。”江連橫囑咐道。
“知道,知道。”薛應清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早就跟康徵他們說過了,等那個大長腿一來,全都按照最好的招待。”
江連橫沉吟著點點頭。
本打算趁這段時間,好好幫張大詩人參謀參謀,卻不想橫生變故,眼下隻能先把大帥交代的差事辦好再說了。
餘下三人當中,張正東肯定不會走,王正南又要去哈埠兌換銀元,那便隻剩下劉雁聲還有閑暇調遣了。
“東家,我以前和大師爸去過滬上。”劉雁聲自告奮勇道,“要不,這趟差事,我也跟著去吧?那邊南國人多,沒準還能碰見熟人呢。”
“那最好了。”江連橫說,“不過,就算是熟人,你至少也有十五六年沒見了吧?那邊現在是什麽情況,誰也說不準。”
這時,胡小妍忽然開口道:“要我說,先讓雁聲在商會裏打聽打聽,看看哪家商號在滬上有生意往來,就算滬上北人少,那也不至於沒有吧?”
劉雁聲聞言,當即應聲回道:“我知道有兩家賣藥材的商號,他們把人參和鹿茸從遼南運到滬上,應該會有夥計在那邊照應。”
“對對對!”王正南連忙接過話茬兒,“再托人問問滬上那邊,有沒有咱奉天的同鄉會,哪怕就三五個人呢,也比到那邊沒人帶路強呀!”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
如今江家勢大,在整個關外線上,都是有一號的大蔓兒,即便是要去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也遠不至於兩眼一抹黑,像隻無頭蒼蠅似地到處亂撞。
江連橫思忖片刻,終於拍板決定道:“那就這麽定了,這趟去滬上,西風、雁聲、還有溫廷閣跟我走,大夥兒回去都準備準備,等大帥府撥了款項,咱們就南下江左。”
所有人都能看出來,江連橫並不情願。
此番南下,實屬迫不得已,但又怨不得旁人。
或許,自從十年以前,江連橫將倒清會黨的名單敬獻給張老疙瘩、換取官麵上縱容默許的那一刻起,江家日後的運命,便已然被劃清了界限。
如同一列飛馳的火車,明知前方是幽深無盡的隧道,卻無力調頭回轉,隻能按照鐵軌的方向繼續前行,脫軌,意味著車毀人亡。
江連橫談不上後悔,因為彼時彼刻,他並沒有更好的選擇。
但他日後還能有多少自主的餘地,如今看來,已然成了未知。
他並不擔心去闖蕩十裏洋場,再橫的市井流氓,也橫不過山頭胡匪,那沒什麽可怕的;他真正擔心的是,闖蕩十裏洋場隻是一個開始,日後恐怕會有越來越多這樣的差事。
一旦不能自主,一家老小的生計,就相當於全盤落在了別人的股掌之間。
自家人的利害,隻有自家人才會真正放在心上。
混江湖的講究趨利避害。
跟著張大帥混,好處自然不會少,但害處能全都避免麽?
眾人沉默了片刻。
江連橫自知多說無益,便擺了擺手,岔開話題道:“對了,國硯,我這趟去滬上,讓雅思普生也跟我過去,他是德國佬,老張要在上海挖洋人工程師,讓他去當說客比較合適,這點小忙,他不會不幫。”
“嗯,待會兒我就去跟他說。”趙國硯點了點頭。
“好,沒什麽事兒的話,大家就都散了吧。”
言罷,眾人應下一聲,正要起身離開的時候,卻忽然間愣了愣神,似乎覺得此行好像少了點什麽,冷不防又想不起到底少了什麽。
仔細尋思一會兒,終於反應了過來。
“東家,這趟差事,不帶上闖虎?”
問話的人是趙國硯,其餘人等也都緊接著如夢初醒。
江連橫先前幾次出遠門,無論是跑生意,還是尋仇家,幾乎全都有“床下罌”在身邊作伴。
帶上闖虎這小子,似乎總能有些意外收獲,說他是個福將,也絕不過分。
而且,這一次,闖虎竟還十分難得地主動要求隨行同往,可江連橫卻絲毫沒有要帶上他的意思。
“這趟去滬上,是為了挖洋人工程師、給老張在江左安插耳目、順便打探打探商情輿論,我本身又沒啥需要踩盤子的事兒,沒必要帶他過去,人多太紮眼了。”
江連橫知道闖虎這次是玩兒心大,而且思來想去,也不覺得有什麽地方會用得上這小子的能耐。
更何況,隊伍中已經有了溫廷閣,論跟腳的能耐,遠勝於闖虎,沒必要什麽消息都鑽人家床底下去聽。
可胡小妍卻說:“闖虎要是想去,那就帶著吧,也不差他一個人,畢竟是出遠門,人多點,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還得是大嫂說話管用!
胡小妍一開口舉薦,江連橫便不再固執。
“那也行,就當是幫虎子找靈感了。”江連橫點頭應允,隨即便笑著擺了擺手,“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今兒晚上就不管飯了啊!”
幾句打趣,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
眾人嘻嘻哈哈地站起身,趁著天還沒黑,便早早地分頭四散,各回住處去了。
接下來的三兩天,幾人各自忙碌,全都不得消停。
江家的勢力,如今在省城裏穩如泰山,此番南下,又有趙國硯留下坐鎮,當然沒有後顧之憂,但卻仍有許多有待囑咐的瑣事。
薛應清要督促康徵等人,好好招待張大詩人和趕來投奔他的同僚。
趙國硯來到縱橫保險公司大樓,跟方言接洽近期線上前來找江家告幫的合字。
劉雁聲在商會裏打聽各家掌櫃是否在滬上有生意往來,同時督促購買省府公債的事宜,並且留意滬上奉天同鄉會的情況,以備南下之時,有人引路做向導。
溫廷閣照會奉天有名有號的佛爺,以及專門銷贓的黑市商販,甚至還特地跟巡警局的蔣二爺打了聲招呼,最近榮家門若有大案,照拿不誤。
王正南召集江家各處生意的經理、會計,將櫃上的盈餘暫且收攏,帶上四五個“響子”,一同前往哈埠兌換銀元。
李正西妥善安排小河沿兒那塊雜巴地,將“打地”的事宜,暫且交給手下幾人經營打理。
趙正北自不必多說,身在軍營中,不問江家事。
東風?
張正東還得接江雅和江承業上放學呢,這可算得上是江家數一數二的大事,隻能交給他去辦。
待到江連橫等人收拾妥當,大帥府裏撥出密探的活動經費時,滬上之行,便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正是因為有了這段插曲,幾天下來,江連橫和胡小妍竟難得沒有拌嘴,夫妻間反倒是十分恩愛,每至夜半時分,便在床頭竊竊私語,百般叮嚀,萬般商議。
半月以後,江連橫帶人乘坐火車啟程,南下江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