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當世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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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九是什麽人?
    江連橫來不及追問,申世利也來不及多說。
    碼頭上雙方針鋒相對,一場大規模群毆械鬥,眼看著就要隨時爆發。
    岸邊看客如雲,人人目不轉睛,誰都不願錯過眼前這場大戲。
    無奈江水濤濤,距離太遠,聽不清碼頭工人到底在爭什麽。
    不過,到了眼下這關頭,怨從何起,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
    隻見王老九在四個弟兄的簇擁下,邁步上前,衝對麵的碼頭頭目低聲言語了幾句。
    他個頭不高,又戴著眼鏡,仰著腦袋說話,氣勢上難免矮了三分,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兒可憐。
    而對方頭目體格魁碩,短脖寬肩,仗著人多勢眾,立時便破口大罵:
    “王老九,儂個臭要飯的,阿拉看鄉下人可憐,賞口飯給吃,儂還得寸進尺,跑來碼頭上搶風頭,冊呐個小癟三,滾回儂皖省去!”
    說罷,那頭目側過身來,振臂一揮,其後的幫眾立馬齊聲應和,叫罵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臭要飯的,滾出碼頭!”
    “小癟三,跑開浦西碼頭!”
    幫眾一邊咒罵叫囂,一邊擼胳膊挽袖子,爭先恐後,作勢動手。
    前排的十幾號人,手持刀具棍棒,氣焰最為囂張,應該是幫內記名的馬仔;而大多數碼頭工人隻是拎著挑擔,為了這份工作而設身是非,充壯聲勢。
    但六七十條漢子聚嘯碼頭,場麵仍舊十分駭人。
    與之相比,王老九這邊的人手卻安靜了不少。
    見狀,那頭目不由得冷哼一聲,神情格外得意,罵罵咧咧的,轉身就要動手。
    未曾想,餘光掃過,正見一道寒芒掠至眼前!
    王老九人狠話不多,麵如平湖,殺伐果決,哪有半分遲疑,掄起短柄利斧,照頭就劈!
    眼見惡風撲麵,碼頭頭目頓覺心頭一凜。
    無奈身後幫眾人密如屏,已然是退無可退,來不及用棍棒格擋,隻好將身形一斜,箭步近身,探出虎掌,打算叨住王老九的手腕化解。
    動作雖然漂亮,可惜為時已晚。
    王老小身形瘦小,狀如鬼魅,出手極其迅捷。
    隻見那斧刃閃著寒光,破空而下,卷起一陣風,盡管沒能劈中那頭目的麵門,卻直擊其頸下鎖骨,猛聽得“哢嚓”一聲,似是幹柴斷裂,而後血光衝天,飛濺三尺!
    碼頭工人和圍觀看客頓時掀起一陣驚呼!
    耳聽得“哇呀”一聲慘叫,那碼頭頭目頓時沉下左肩,踉踉蹌蹌地就要跌倒。
    王老九片刻不怠,飛起一腳,正中那頭目心窩,將其踹到遠處,順勢拔出利斧,當即厲聲暴喝:
    “弟兄們,跟我上!”
    一聲令下,士氣大漲。
    王老九高舉利斧,拎著身旁的龍兄虎弟,立時衝陣,殺將而來!
    雙方群情激奮,眨眼間便合圍一處,奮力相爭,搏命廝殺!
    遠遠望去,耳聽喊殺震天,眼見人頭攢動。
    挑擔、棍棒、長刀、利斧……
    各般兵刃,時而被人潮湧起,時而被人潮吞沒。
    一時間,慘叫連連不絕於耳,聲勢沸騰觸目驚心!
    慌亂之中,隻見那王老九頻頻揮斧,側身灌力,橫掃群山,盡管身材瘦弱,卻端的勇莽無畏!
    有道是: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
    在王老九等人的搏命衝殺下,碼頭前排那十幾號打手很快敗下陣來,紛紛丟盔棄甲,抱頭鼠竄。
    其後那幾十個碼頭工人,本就是討生活的苦力,當然犯不上拚命,平日裏都是隨風倒的牆頭草,眼看著形勢不對,立馬一哄而散。
    王老九等人便順勢搶占碼頭,振臂高呼,齊聲呐喊!
    於此同時,岸邊的看客也終於緩過神來。
    見碼頭上有不少人蜷縮呻吟,路麵上血汙滿地,幾個心善好事的群眾立刻失聲驚叫起來。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快去叫巡捕,外灘碼頭有幫派械鬥!”
    “還是先叫人把他們抬到醫院去吧!”
    嘈雜的人群中,忽然傳出一陣極不和諧的叫好聲。
    “好好好!”江連橫看得興起,不禁拍起了巴掌,連聲讚歎,“真他媽虎啊,是個帶把的爺們兒!”
    申世利在旁邊點了點頭:“那當然了,他們這些窮光蛋,想在碼頭上跟青幫搶食,隻能拚命啦!”
    “那‘三大亨’治不了他?”
    “啊呀,‘三大亨’是大富豪,王老九是亡命徒,一明一暗,亂拳打蒼蠅,哪裏能打到的嘛!”
    聞聽此言,江連橫眼睛一眯,樂了。
    抓不到王老九這夥人的核心成員,那就說明“三大亨”的耳目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誇張。
    兩界三管的市政格局,為滬上的草莽匹夫提供了生存空間。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能耐再大,命也隻有一條,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三大亨”碰見真的硬茬子也隻能退避三舍。
    江連橫心裏有了底。
    正要再問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警哨聲響!
    眾人循聲轉頭,卻見一隊法租界的巡捕正朝這邊快步趕來。
    聽見警哨聲,王老九等人不再慶賀,而是連忙抬手招呼會眾穿過碼頭上的木板,跳到橋頭的小貨船上,抄起利斧,劈裏啪啦地破開貨箱,也不看裏頭裝的貨物到底是什麽,隻管盡數倒進江水之中。
    見狀,岸上的看客多有些不解,於是便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哦喲,這算什麽意思嘛!”
    “他們是不是跟船家和貨主有仇啊?”
    “未必,也有可能是碼頭和貨棧的經理欠了他們工錢!”
    申世利見看客困惑,誤以為江連橫三人也是沒開眼的空子,當下便頗感得意地解釋起來。
    “老板,儂有所不知,要搶碼頭上的生意,那就隻能這樣搞,他們就算把貨抬走,也找不到地方銷贓,哪個碼頭丟貨,黑市商人最清楚,青幫的碼頭丟貨,他們不僅不敢接手,還要幫忙抓人呐!”
    江連橫笑了笑,捧場道:“兄弟懂的還挺多。”
    “那當然,我浪蕩江湖二十年了!”申世利說,“要搶碼頭,儂不僅要跟青幫鬥、跟巡捕鬥、還要跟各家商號鬥,隻有三方各退一步,儂的碼頭才有生意可做。”
    江連橫沒再搭茬兒。
    說話間,法租界的巡捕已經來到岸邊。
    然而,正當近在咫尺時,他們的腳步卻又突然慢了下來,哨子越吹越響,行動卻顯得格外消極。
    另一邊,王老九等人倒了十幾箱貨物以後,似乎也不願繼續在這裏逗留。
    王老九見情況差不多了,便擺了擺手,喝令幾聲,帶著眾多碼頭工人朝南邊哄然散去。
    這裏地處華洋交界,法租界的那隊巡捕見鬧事者跑了,他們不能也不願去追,於是大手一揮——“收隊”——警匪兩散,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漸漸的,圍觀的看客也都散了。
    隻有碼頭上哀嚎的傷者,以及路麵上斑駁的血跡,似乎可以佐證方才的一切並非夢幻。
    默默注視著王老九等人漸行漸遠,江連橫忽然轉過身,問:“最近,這種事兒經常發生?”
    “光我親眼看見的,就有兩回。”申世利說得言之鑿鑿。
    “這個王老九每次都贏了?”
    “我看見那兩回,都贏了。”
    “皖省人在十裏洋場的勢力這麽大?”江連橫皺起眉頭,似乎有點困惑,“以前怎麽沒聽過?”
    申世利擺了擺手,頗有些不屑道:“滬上的皖省人確實很多,拉黃包車的、賣藝的、碼頭上、工廠裏,到處都有他們的人,但都沒什麽產業,談不上有勢力,隻是下半年有了王老九才風光起來。”
    “那他是同鄉會的會長?”
    “哦喲,老板儂真會講笑話,他要是會長,那就是老板啦,哪裏還至於在街頭上當亡命徒哩?”
    江連橫悶聲點了點頭。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像王老九這麽拚命的人,總得圖點什麽,哪怕不是為了財色二字,至少也是為了名氣威望。
    半點私心沒有,真能做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人,他還沒見過,也不認為會有這種人。
    當然,這其中存在著一個悖論。
    真能做到“深藏功與名”的人,他根本見不到;他能有所耳聞的,必然沒做到“深藏功與名”。
    所以,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這種人,其實是個謎。
    江連橫接著問:“既然十裏洋場的瓢把子是‘三大亨’,外灘和十六鋪的碼頭都歸他們管,剛才其他碼頭上的人,咋沒過來幫忙?”
    申世利解釋說:“哪有,黃浦江這麽多碼頭,英租界、法租界、華界都有,他們哪裏管得過來嘛,隻是他們黑白通吃,大家才都過來拜他們當老爺子,平時不相幹的,有事才找他們擺平啦!”
    江連橫三人互相看了看,越來越感覺“三大亨”有點名不副實。
    “嘶——怎麽好像你們青幫也沒那麽橫啊?”
    聞言,申世利頓時瞪大了眼睛,忙說:“老板,儂可不能這樣講,阿拉青幫還是有強人的,隻不過,現在的青幫,跟以前的青幫相比,已經完全是兩碼事了。”
    “嗯?”江連橫一愣,“這話怎麽說的?”
    申世利正要開口,卻又突然停了下來,轉而笑嘻嘻地問:“老板,我都講這麽多了,儂到底雇不雇我當向導啊,每天隻要儂一塊大洋,很便宜的啦!”
    江連橫摸出銀元:“錢在這,你先說,說好了我給你,我要聽實話,不想聽故事,懂不懂?”
    “歐尅!歐尅!”申世利連連點頭。
    “那你先說說,滬上的青幫,怎麽就不一樣了?”
    “唉,老板,外地人不了解情況,隻知道滬上有個青幫‘三大亨’,要讓我來說,他們三個哪裏算得上是龍頭大佬嘛!”
    說到此處,申世利忽然緊張地四下張望兩眼,隨後壓低了聲音說:
    “他們三個人,純粹就是鄭家木橋的小癟三,渾身上下,除了掛著青幫的旗號和字輩,哪裏有半點阿拉青幫人的做派嘛!”
    “聽這意思……青幫弟子都是你這樣的做派?”溫廷閣插話問道。
    “不不不,我就更不可能嘍!”
    申世利總算有了點自知之明,旋即挑起大拇哥,卻說:“老板,我跟講,真正的青幫大佬,那是陳英士,搞革命、光複軍、阿拉滬上的大都督,他們‘三大亨’算什麽,小赤佬罷了!”
    說著說著,他自己都怕了,總是忍不住頻頻回頭張望,生怕讓熟人聽見他的“暴論”。
    “可惜,後來陳都督被人害死了,阿拉青幫後繼無人,就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青幫了。”申世利接著說,“現在的青幫,其實是黃探長的夫人,桂生姐籠絡的小癟三,靠在青幫,哪裏算是青幫人嘛!”
    話已至此,江連橫終於聽明白了。
    青幫和洪門相比,底蘊本來就不深,如今推出所謂的“三大亨”來當頭麵人物,似乎也不難理解。
    簡而言之:往嚴重了說,青幫的道統已經斷絕;往輕鬆了說,流氓現本色,他媽不裝了!
    也不知道申世利到底是不是青幫弟子,反正說到此處時,他看上去多少有些痛心疾首。
    “阿拉青幫如果陳英士還在,哪裏輪得到他王老九在碼頭上抖威風嘛!”
    “說的挺好,這一塊大洋,賞你了。”江連橫渾不在意地說,“不過,我對死人沒興趣,我知道‘三大亨’弄不過這個王老九就行了。”
    申世利搖了搖頭,卻說:“老板,也不能這樣講,他們現在才剛開始鬥,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那更好了,看戲就得從頭看!”江連橫笑道,“兄弟,我要是想去會會這個王老九,應該去哪找他?皖省會館?”
    “儂找不到他的,王老九在滬上沒有家世,神出鬼沒,他隻有這樣才不好對付的嘛!”
    “他總不至於平常永遠不露麵吧?”
    “那倒不至於,找他的同鄉多打聽打聽,他隻要還在滬上,總有機會能碰見。”申世利立馬毛遂自薦,“老板,儂要是想找他,我可以去幫你跑跑腿,價錢好商量。”
    江連橫點點頭,隨即約定了明日再會,著重囑咐道:“好好去辦,等找到了人,絕對虧不了你。”
    申世利興高采烈,作揖拜別後,連忙轉身橫穿馬路,快步朝著市區跑去。
    看他走得遠些了,江連橫才轉過身,衝溫廷閣低聲道:“伱來活了,看看他都在什麽地方打聽消息,見過什麽人,不用著急回來。”
    溫廷閣自然早有準備,倒不是不放心申世利,而是想借著這個跑江湖的本地人的耳目,看看十裏洋場中,三教九流的棲身之地。
    “東家,那我們現在做什麽?”劉雁聲問。
    江連橫不假思索道:“回去吃個飯,睡一覺,換身衣服,晚上逛逛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