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悶殺董家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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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過午後,十六鋪碼頭早已繁忙起來。
    黃浦江心百舸爭流,渡口的碼頭工人迎來送往,岸邊的小商小販開張營生。
    滬上秋意漸濃,人人都顯得有些臃腫。
    老牛換上一身粗布衣裳,含胸駝背,沿著江岸灘頭,東張西望,走走停停,活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大老趕。
    穿過熙攘的人群,不多時,他的目光忽地一定,似乎發現了什麽,隨即小碎步緊倒騰地朝前趕去。
    隻見不遠處,一家茶肆附近,有個穿長衫的小寸頭,手裏拿把三弦兒,蹲坐在小板凳兒上,麵前鋪開一張報紙,擱兩塊土坷垃壓著,這邊調好了弦兒,那邊飲一口茶水,作勢就要開唱。
    可正要開腔時,猛覺眼前倏然一暗。
    抬頭看去,竟是個體型魁梧的壯漢朝這邊快步走來。
    “這位兄弟。”老牛操著滿口異地鄉音,憨聲笑了笑說,“我想跟您打聽點事兒。”
    “什麽事情啊,儂沒看見我這是開口生意嗎?”小寸頭歪起腦袋,語氣有點不耐煩。
    “那個……董家渡是不是往這邊走啊?”
    “對,順著江邊一直往前走就到啦!”
    小寸頭抬手指向江水上遊。
    本以為事情就此了結,卻不想,老牛竟站在原地不肯走,轉而伸手入懷,翻出一塊巴掌大的青布,背著人,小心翼翼地拆開,從裏麵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
    “兄弟,我是來投親戚的,您認不認識這個人呐?”他問。
    小寸頭沒吱聲,目光卻直勾勾地釘在青布包裏的鈔票、現洋之上,呆了。
    這大老趕還挺有錢!
    看樣子,大概是把全部家當都帶在了身上,以後就準備在滬上落地安根了。
    老牛見他不說話,頓時警覺起來,連忙將青布包揣進懷裏,抱著夾,匆匆點了點頭:“算了,我到那邊再問問別人吧。”
    說完,抹身就要走。
    小寸頭見狀急了,蹭地竄起身來,一把扣住老牛的胳膊,嘿嘿笑了兩聲。
    “這位大哥,儂是頭一次來阿拉滬上吧?”
    “啊,是頭一次,我先走了啊。”
    “哦喲,儂不要那麽緊張好不啦?”小寸頭立馬挽留道,“我跟儂講哦,十裏洋場有好多江北佬,專門騙這些鄉下人哩,根本讓人防不勝防,幸虧儂今天碰見我了,我給儂當向導怎麽樣?”
    “不用不用。”老牛連忙擺手。
    “誒,儂不相信我是吧?我隻是給儂提點建議,帶個路,又不要儂好多錢,儂現在覺得不劃算,等到被騙的時候,後悔可就晚啦!”
    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老牛終於有點心動了,便問:“兄弟您貴姓?”
    “免貴姓申,申世利!”
    小寸頭一拍胸脯,頗為得意道:“實話講給儂聽,這十裏洋場,就沒有我不曉得的事情,我給別人當向導,每天最少要收兩塊錢,我看儂是鄉下人,蠻可憐的,就算儂一塊錢好啦!”
    老牛點了點頭:“要是能盡快找到我親戚,倒也值了,可你這生意……”
    話沒說完,申世利當即一腳,將板凳兒踢飛:“呐,我現在沒生意可做啦,儂可得對我負責。”
    “不是,這……”
    “哦喲,我做這個算是不務正業,當向導才是我的老本行呐,走啦走啦,我帶儂去董家渡尋親戚!”
    說罷,便連拉帶拽地領著老牛往前走去。
    正如許多初次進城的大老趕一樣,他們瞻前顧後,謹慎言行,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卻仍舊難免暈頭轉向,總是稀裏糊塗地就讓人牽著鼻子走了,或是被人坑了錢,或是幹脆入了套。
    不過,申世利盡管愛財,倒也不算騙子,當起向導時,真格十分賣力氣。
    兩人順著江邊馬路奔南去。
    途中無論看見什麽,隻要老牛開口問,申世利都能說得天花亂墜,是真是假不清楚,反正聽起來挺熱鬧。
    沒過多久,老牛便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穿街過巷,待到老城廂東南角,董家渡街區一帶。
    這邊已是臨近縣郊的地界兒,周圍再也看不見高聳的洋樓,目之所及,盡是白牆黑瓦的舊式屋舍。
    兩人拿出相片尋親,沿街找了幾家店鋪,甚至問過不少路邊攤,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親戚雖然沒找到,兩人倒是越聊越投緣。
    隻是不覺間,天色漸漸擦黑,老牛目光暗淡,愈發心焦起來。
    申世利當然不著急,隻是略感困惑地問:“大哥,儂來投親戚,怎麽連他住在哪都不曉得啊?”
    老牛悶悶地回道:“兩三年沒有消息了,我就知道他在董家渡。”
    “哦喲,那可不容易找啦,阿拉滬上日新月異,天曉得他在哪裏哦!”申世利歎聲說,“我平時也不來董家渡,不過儂放心,阿拉明天繼續找,我肯定能幫你找到。”
    “那我不是又要雇你一天了?”老牛連忙搖了搖頭,“算了,我還是去找當差的問問吧。”
    “誒,儂沒搞錯吧,像儂這樣的老百姓,又是鄉下人,還想去找官差幫忙找人?儂真是在這裏講夢話!”
    聽了這話,老牛便有些犯難。
    眼見天色漸晚,申世利便提議先就近吃飯,明天再來找人,還說給向導買單吃飯是行規。
    總之是半推半就,兩人便進了一家小飯館。
    小飯館的店鋪不大,但生意不錯,來來往往的,盡是些賣力氣的爺們兒。
    申世利一邊自顧自地喝酒,一邊建議道:“不行的話,阿拉明天就去報館登個尋人啟事,我知道哪家報紙銷量好,儂多花點錢就是了。”
    “那能有用麽?”老牛將信將疑。
    “當然有用,我在十六鋪,每天就是唱新聞的,儂講有沒有用?”
    “新聞也沒啥意思,我就想找我親戚。”
    申世利聞言,當即瞪大了眼睛:“瞎七搭八,滬上的新聞可熱鬧呢!我跟儂講,前幾天,十裏洋場出了件大事,我在碼頭上講了五六天,他們都追著我要聽哩!”
    “什麽新聞?”老牛問。
    於是,申世利便將前段時間,滬上的風聞如實說了一遍。
    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黃山翁敲山鎮雙煞,過江龍翻江擒三妖”這一段。
    有道是,熟能生巧。
    申世利說的多了,早已將這段背得滾瓜爛熟,講解起來,也是繪聲繪色,令人心馳神往。
    末了,借著微醺之際,他竟不問自答地說:“這個黃山翁,不用我講,很多人都能猜出來,那就是斧頭幫的幫主王老九,但這條過江龍是誰,一般人可不曉得……嘿嘿,我曉得!”
    老牛撂下筷子,身子向前一傾,卻問:“誰呀?”
    “這人姓江,跟儂一樣,是個北方人,他還有個姓溫的兄弟。”申世利吹噓道,“他們和王老九合作,那還要多虧我幫忙牽線呐,可惜我講出來,他們都不相信,我說我是青幫的,他們也不相信。”
    “那你到底是不是青幫人呐?”
    “我……我當然是了,低調,低調點。”
    老牛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那‘過江龍’這件事,你還跟誰說過?”
    “我跟誰也沒講過。”申世利大著舌頭,自相矛盾地說,“我都是拿這件事當生意做的,唱新聞嘛,總要有些獨家內幕消息,這樣才能讓人有興趣聽嘛!”
    “那也就是說,你把這件事在碼頭上唱了五六天?”
    申世利打了個酒嗝,嘿嘿笑道:“我傻呀?想聽內幕消息,至少也得拿兩個銅鈿給我買碗茶水吧?”
    那就還是說了。
    彼時的斧頭幫,正在大造聲勢,十六鋪碼頭也還是青幫的地盤兒。
    換言之,消息從當晚“劫貨”以後,就已經泄露了出去。
    隻不過,申世利對江連橫等人知之甚少,消息不夠確切,再加上為了招攬聽眾,免不了添油加醋、誇大其詞,使得其口中的說法半真半假,讓人難以斷定虛實。
    老牛點了點頭,忽然間胸開背展,再無半點大老趕進城時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兄弟,吃飽了沒有?”他沉聲問道。
    “哦喲,大哥,儂著什麽急嘛!”申世利緊忙又夾了兩口菜,嘴裏含混地說,“現在天都已經黑了,儂還到哪裏找人嘛,不如好好吃飯,等著明朝再去找嘍!”
    老牛擺了擺手,低聲寬慰道:“我不著急,你慢慢吃,吃飽了咱們好上路。”
    “大哥,儂是爽快人!”申世利提起酒盅道,“來來來,儂也喝酒,一醉解千愁嘛!親戚就算沒找到也不要緊,阿拉滬上遍地是金,隻要儂踏實肯幹,總會好起來的嘛!”
    老牛並不理會,抬手叫來堂倌,又要了一壺好酒,隻是自己不喝,全都讓給了申世利。
    兩人邊吃邊聊,如此又過了個把小時,方才將將散席。
    今朝賺了一塊現大洋,又混了個酒足飯飽,申世利心情暢快,隻是醉態盡顯,腳步虛浮,走起路來,仿佛是平地踩樓梯,走著走著,自己都忍不住樂了。
    “大哥,阿拉今天就到這裏吧。”
    借著毛毛的月光,申世利看向遠處的縣郊荒地,以及墨色江水,不由得問:“那個,儂住在哪裏呀,我要回十六鋪那邊了,明朝怎麽找儂?”
    “兄弟,你走岔路了。”老牛拽著他的臂膊說,“這邊才是十六鋪。”
    “瞎七搭八,我浪蕩江湖二十年,那是喝黃浦江水長大的,我閉眼睛都能找到家,那邊明明是縣郊嘛!”
    “不是,你看錯了,這邊才對。”老牛堅持道。
    申世利醉眼朦朧,雖說感覺走錯了方向,可迷迷糊糊的,卻已到了江水上遊的縣郊附近,四下裏更是人跡罕至。
    “兄弟,你喝好了麽?”老牛問。
    申世利打著嗝說:“蠻好的,蠻好的,大哥儂真的走錯啦,是那邊才對……”
    “喝好了就好,喝好了沒痛覺。”
    “儂在亂講什麽呀!”
    申世利眯縫著眼睛,猛驚覺麵前一股惡風襲來,勉強睜開一隻眼,卻來不及躲。
    隻見老牛掄起右拳,徑直砸了下來。
    不等申世利反應過來,隻聽“咚”的一聲悶響,右半拉臉頓時發麻,整個人卻不見趔趄,而是雙腳同時離地,竟瞬間騰空而起,隨後重重地落在雜草叢中。
    老牛說的沒錯。
    醉酒以後,的確沒那麽疼了,但鼻腔裏竄出的鮮血,卻也流得更快。
    “大、大哥,儂要幹什麽?”
    申世利頓時酒醒大半,仰在業已枯黃的草窠裏,探出手掌,張皇失措道:“儂、儂有話好好講!”
    老牛無話可說,徑直走過去,跨步立在申世利身上,旋即俯下身子,薅起他的衣領,噔噔又是兩拳。
    申世利鼻青臉腫,眼裏滿是血汙,什麽都看不見,隻是憑著本能翻過身,抓著眼前的枯草根,掙紮匍匐著向前爬去。
    老牛見狀,猛提起膝蓋,照著申世利的腳踝狠狠跺下。
    沒有什麽響動,隻有一聲哀嚎。
    “啊——”
    申世利失聲慘叫,但沒嚎片刻,便覺得頭皮一緊,整個人竟又被人薅著頭發翻轉過來。
    接著,老牛蹲踞在申世利身上,雙膝壓住那小子的手臂,雙手掐住他的喉嚨,身體微微前傾,借助自身體重,死死地壓將下來。
    申世利猶如一條躍上岸邊的魚,拚命打挺掙紮,喉嚨裏起初是“哢哢”的聲響,隨即又變成“嘶嘶”的氣息,很快就連微弱的氣息也聽不見了。
    漸漸地,兩隻眼球越來越鼓,仿佛行將凸出爆裂,舌頭也不自覺的伸出來,歪向一邊。
    臉色越來越紫,始終發不出半點聲音。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又似乎隻是轉瞬而已,申世利終於漸漸沒了動靜。
    這時節,晚風襲來,枯草浮動,宛如一層層細浪推波助瀾。
    少傾,老牛探了探申世利的鼻息,隨後在一片草叢中緩緩站起身,朝四下裏張望了片刻。
    雲獵月,風吹星,江水拍案,概無任何活物的蹤影。
    緊接著,他在周圍找了幾塊稍大些的石頭,一股腦塞進了申世利的上衣裏,收緊襟口,勒緊褲帶,而後將其扛在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江邊走去。
    老牛的身影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不見。
    又過了不知多久,黃浦江上遊似乎隱隱傳來一陣嘩啦啦的落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