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混世魔王

字數:7017   加入書籤

A+A-


    江連橫看向樸泰勳手裏那對金鐲子,忍不住齜牙咧嘴,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老弟,你這生意,我沒法做。”
    “為什麽?”樸泰勳一愣,隨即將兩隻手鐲互相碰了碰,發出脆響,“江先生,這是金的,純金!”
    “我知道。”江連橫靠在椅背上,懶懶地擺擺手說,“東西是好東西,但這不是錢的事兒。”
    樸泰勳有點尷尬,正要縮回手時,卻又忍不住再次爭取道:“江先生,如果你是擔心交易泄露的話,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件事隻限於你我之間,就算是其他義烈團成員,我也不會說。”
    “你保證?”
    “我保證!”
    聞言,江連橫不禁搖頭苦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這種口頭上的保證,分文不值。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對江家而言,接應義烈團成員,原本就是一筆人情賬,眼下要拿人家老母親的遺物做買賣,實屬為了蠅頭微利,而斷送了人情往來。
    何況,江家根本不缺這單生意。
    沉吟半晌兒,江連橫方才開口道:“老弟,這可是你母親的遺物啊,你不留著當個念想?”
    樸泰勳搖搖頭,說:“家母不是鄉野村婦,她念過書,懂得大義,如果她還在,也會對此感到欣慰的。”
    說著,他的情緒忽然有些激動,眼裏泛出淚光,於是慌忙拿起茶碗,呷了一口,以作掩飾。
    江連橫別過臉去,心裏覺得有點矯情,想了想,又說:“你這東西雖然好,但噴子也不便宜,這倆手鐲加一塊兒,撐死也就能換三條二手貨,根本於事無補,何必呢?”
    “哪怕隻能換一顆子彈,隻要能用來打死鬼子,那也值了。”
    樸泰勳的語氣格外堅定,使人不禁懷疑,他對小東洋的態度,不隻是國家仇、民族恨,其間更夾雜著許多私怨。
    江連橫對此無意深究,但可以理解,用手指敲了敲桌麵兒,便又繼續追問道:“你是想要步槍,還是手槍?”
    樸泰勳心頭一喜,似乎看見了希望,於是趕忙回道:“都行,隻要是槍,什麽槍都可以。”
    “別都行啊,我得問明白了,你來我這要買槍,到底準備幹什麽?”
    “這……江先生,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麽,我買槍是為了援助獨立軍。”
    “確定不是自己用?”江連橫盯著麵前的年輕人,低聲卻道,“我沒有惡意,但你……看起來多少有點兒愣。”
    樸泰勳忽然有些驚慌,像是被抓現形的蟊賊,思慮片刻,方才喃喃自語地說:“我也想當戰士。”
    “戰士?”江連橫憋著笑,搖搖頭說,“老弟,哥真沒有惡意,但你……”
    “江先生是在懷疑我的決心?”
    不是懷疑你的決心,而是懷疑你的能力。
    這是江連橫的心裏話,但他沒有說,而是悶悶的坐在椅子裏,似乎有點猶豫,有點糾結。
    援助獨立軍倒沒什麽,畢竟是山溝裏的散兵遊勇,交易可以很隱蔽,就算暴露,也有千萬種說辭可以搪塞過去。
    但眼前這個愣頭青,卻令江連橫有點不放心,樸泰勳看起來是那種極不安定、極有可能做出蠢事的人。
    這時候,方言忽然左右看了看,見東家始終悶不吭聲,心裏便明白,該是他這個助手站出來說話了。
    “樸先生。”他走到桌邊,笑嗬嗬地說,“是這樣的,江老板下午還要去開個會,時間比較緊張,要不……您改天再過來?”
    樸泰勳不為所動,仍坐在那裏,追問道:“那有關這筆交易,江先生最後的決定是?”
    方言不禁咂了咂嘴,心說這人也太愣了,不知進退。
    “呃……樸先生,這件事有點突然,我們回頭還得看看存貨,不如等我們這邊查清楚了,再派人過去找你吧?”
    方言勉為其難地搪塞了幾句。
    正說著,江連橫卻突然打斷道:“我可以考慮援助獨立軍,但這件事不能由你經手,你把他們的據點告訴我,我會找人跟他們聯係。想複國,不一定非得當戰士,還可以幹點別的,比如搞錢。”
    樸泰勳眼裏掠過些許失望,但又無可奈何,於是便隻好站起身來,看了看手中那對金鐲子,將其中一個,放在江連橫的辦公桌上,低聲道:“那這個……算是定金。”
    “拿回去吧,我圖的不是你這倆鐲子。”
    “那怎麽能行,買賣歸買賣。”
    樸泰勳又把金鐲子往前推了推,怎奈江連橫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方言側臉打量東家的神色,隨後連忙快步上前,拿起金鐲子,硬塞進樸泰勳的手裏。
    “樸先生,趕快拿回去吧!”他低聲勸道,“你剛才說買賣,你知道江老板的買賣有多大麽?”
    樸泰勳愕然,似乎有些不解——他畢竟還隻是個剛出象牙塔不久的學生。
    方言便說:“江老板跟你論人情,你跟江老板論買賣?你可得知道,咱們如果真把這事兒當生意做,別說你這倆金鐲子,你就算帶一串兒金鐲子過來,也進不來這道門。江家的軍火生意,早就不做零售了,你這……趕緊拿回去吧!”
    樸泰勳聽了,立時漲紅了臉,轉頭看向江連橫,眼裏流露出感激的神情,終於拱手抱拳,連聲賠罪。
    “江先生見諒,剛才……是我冒昧了。”
    “沒事兒!”江連橫大度一笑,“你不是剛從學校裏出來麽,過兩年就好了。”
    “慚愧,慚愧!”樸泰勳汗顏。
    江連橫抬手指了指那對金鐲子,又說:“東西揣好,回去幹自己擅長的事兒,以後有什麽困難,你就……找他吧!”
    “對對對,以後有事兒,你來找我就行,不用非得見到東家才說。”方言趕忙接過話茬兒。
    樸泰勳連聲道謝,隨即將他所知道的獨立軍據點說出來,其間又不知又費了多少口舌,這才總算離開了辦公室。
    高麗棒子一走,江連橫便長舒了一口氣。
    方言關上房門,轉過身來,同樣也是連連搖頭,低聲笑道:“這人……真是的,太沒眼力見了吧!”
    “咋的,你以前在碼頭上混了那麽多年,沒見過這種人?”江連橫問。
    “見過倒是見過,但也沒像他這麽誇張,雖然他說是‘買賣歸買賣’,可聽起來就好像咱們欠他的一樣。”
    “可能是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吧,畢竟對他來說,遠東話到底是門兒外語。”
    方言點點頭,隨即走到桌前,低聲問:“東家,你既然不太想幫他們,剛才為啥還答應下來了?”
    “我也沒有不想幫他們,隻是不想讓那小子經手而已。”江連橫歎了口氣,卻說,“送出去幾條槍,搭上一支雜牌軍,這事兒也不算虧,又不是全都免費,以後沒準還能成個長遠生意,就當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方言聽了,神情略顯遲疑,猶豫了片刻,方才開口道:“東家,當心恩大成仇啊!”
    江連橫隨即點了點頭。
    升米恩,鬥米仇——恩怨之間的界限,其實從來都不涇渭分明。
    這其中的道理,他自然早已明白。
    江湖告幫,不幫則已,若是幫了,最好就不要半途而廢——尤其是在對方知道你有能力繼續幫下去的時候。
    否則,再大的恩情,也有可能轉眼間便成了埋怨。
    盡管這種說法,難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人心叵測,常在線上走的,最忌諱把人想的太好。
    不過,一想到李在淳的那根斷指,江連橫便不再糾結猶豫,隻是喃喃自語地嘟囔了幾句。
    “請神容易送神難呐,但願我沒看錯人吧!”
    話音剛落,方言似乎猛然想起了什麽,便說:“東家,請神容易送神難,您這話倒是提醒我了,這些高麗人還算好對付的,還有一個人,那才是真神仙呐!”
    “誰呀?”江連橫一愣,皺著眉頭說,“除了那幫高麗棒子,我最近也沒再往家裏招人啊?”
    “嗐,東家,我說的不是別人,而是那位憲兵營的張將軍,他……”
    話說半截兒,方言忽然移步走到書架前,從裏麵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隨後又抹身回來,遞給江連橫,愁眉苦臉地說:“東家,您……您還是自己看看吧!”
    江連橫有點困惑,接過小冊子翻開一看,卻見裏頭夾著十幾張欠條字據。
    抽出來挨個兒查閱,數額有大有小,最大的有一千塊現大洋,最小的也有一百塊銀元,欠款的債主分門別類,有會芳裏的,有和勝坊的,有鬆風竹韻的,有春秋大戲樓的,有會友俱樂部的……欠債人倒是清一水的同一個名字:
    張效坤!
    揮毫潑墨,刷刷點點,三個大字,竟還頗有些氣勢。
    江連橫一見這幾個字,腦海裏便已經想象得出,張大詩人在狐朋狗友麵前一通吹噓的情形,隨即啞然失笑。
    不出意外的話,張效坤必定是大手一揮,拍著胸脯衝旁人誇下海口道:‘你們不用擔心錢的事兒,這是俺兄弟的場子,全都包在俺身上了!’
    方言聽了江連橫所描述的情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驚問道:“東家,你咋知道的,你看見了?”
    “我瞎猜的。”江連橫笑著翻了翻欠條收據。
    “神了!”方言喃喃自語道,“怪不得那位張將軍總說,您是他知己呢!”
    “這些欠條兒,總共有多少錢?”
    “總共四千五百塊,這還不是全部,還有不少雜七雜八的賒賬沒算在裏頭呢!”
    “家裏知不知道?”
    “我不清楚薛掌櫃跟沒跟夫人說過,但其他經理這邊,都還沒跟夫人說呢,現在眼看著快年底了,各個櫃上都準備著給夫人報賬,結果這些欠條遲遲收不上來,他們就托我先跟您說一聲,省得夫人到時候怪罪他們。”
    “想多了!”江連橫擺了擺手,隨即將這一遝欠條字據揣進懷裏,“我媳婦兒沒那麽不開眼,照實跟她說就行了。”
    “東家,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兩個月花了四五千塊錢,這……這哪是花錢,這不明擺著糟踐人嘛!”
    盡管不是自己的生意,方言卻還是難免有點心疼。
    四五千塊現大洋,對如今的江家而言,雖說不過是九牛一毛,但也僅限於短期之內,生意終歸是沒有這樣的做法,倘若長此以往,雖不至於把江家蛀空,卻也有夠令人難受的,畢竟在生意場上,現金流動才是王道,否則便是一副空架子。
    江連橫不在奉天這段時間,各個櫃上的經理紛紛來找方言,托他給東家帶話叫苦。
    方言如實轉述道:“東家,真沒他這麽幹的,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樣樣都不掏錢。要是光他自己吃喝也就算了,反正再怎麽吃,也吃不了多少錢,但他這個人,想一出是一出,趕上今天高興,拍桌子就要包場請客,已經有好幾回了。
    “這還不算完,最慘的還得是各處場子的賭檔。
    “隻要張將軍帶人一來,這一整天就算白幹,贏的錢全都拿走,欠的錢隻字不提,誰要是問他,他就立馬拍桌子罵娘,急眼了就掏手槍,完全就是個混世魔王,頭走時還總強調,他跟您是好哥們兒,所以就不為難咱們了。
    “其他經理也不敢說什麽,現在都等著東家您去找他嘮嘮呢!”
    江連橫有點為難,點了支煙,沉吟道:“我知道了,這欠條我先收著,他多長時間來一回?”
    “不一定,隔三差五的,摸不出什麽規律。”方言說,“不過,每次有京津、魯省那邊的老部下過來投奔他,他就肯定會帶人來咱們的場子搓一頓,借花獻佛,人情全成他的了。”
    江連橫眉頭一皺,忙問:“他以前那些老部下,來的人還挺多?”
    方言撇了撇嘴,卻說:“三三兩兩的,說是軍官,可我也見過兩回,看起來挺不靠譜,估計都是受詔安的胡匪吧!”
    江連橫兀自點點頭,隨即站起身,整理下衣衫,看了看時間,接著便邁開腳步,一邊朝門外走去,一邊衝方言吩咐道:“替我給家裏打個電話,告訴家裏,我今晚不回去吃了,我去找人談談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