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線無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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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軍入關,兵分東西兩路,各轄三支梯隊。
    東路軍以陸軍二十七師為主力,張輔臣任總司令,督戰津浦沿線;西路軍命陸軍十六師為先鋒,張敘五任總司令,駐軍京郊長辛店。
    事實上,早在奉軍發布總進攻令以前,雙方就已在勢力交界地帶發生過多次交火摩擦。
    吳秀才更是不打文明禮貌仗,趁著奉軍尚未大舉入關,便不宣而戰,派出部隊突襲奉係南苑駐軍;奉軍東路也頻繁進攻直軍防區,試圖還以顏色。
    此番決戰,非同兒戲。
    戰爭打響以後,雙方共計投入兵力二十餘萬,其規模遠超以往任何一次軍閥內鬥,甚至引來不少洋僑前往陣地圍觀。
    戰事初期,直奉兩軍激戰連連,互有勝負。
    直軍雖說勝多敗少,但卻始終沒找到扭轉乾坤的契機;奉軍盡管先鋒遇挫,可憑借炮火優勢,倒也並未自亂陣腳。
    雙方大炮對轟、機槍互射,隆隆不歇的戰火聲響徹京津上空,兩地城中百姓,幾乎沒有片刻安生可言。
    世人皆稱張大帥窮兵黷武、欲壑難填;卻不知玉帥吳佩孚同樣也是爭強好勝,不肯退讓。
    說到底,還是一山不容二虎。
    直奉兩家利益相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何來所謂的正邪之辯?
    張大帥簽發總進攻令以後,東路軍率先爆發大規模會戰。
    恰在雙方激戰正酣之時,西路軍也隨即進入了熱戰階段。
    這是北風從戎以來,第一次親臨戰場,所部混成旅為特別組編,早在去年入秋時節,便已秘密進駐熱河,伺機待發。
    奉軍改為“鎮威軍”以後,趙正北所在的混成旅,又被並入西路軍第二梯隊,隨即全軍出發,前往京郊長辛店參戰。
    如同許多青年軍官一樣,趙正北也對征戰沙場這件事,有種莫名的憧憬。
    炮火連天之下,萬千敵軍陣前,取上將首級,光耀門楣,衣錦還鄉——男兒夢想,似乎也理當如此。
    可是,當他真的隨軍參戰時,卻發現許多情況都跟自己預想中的相去甚遠。
    趙正北是講武堂出身,近期由於直奉交惡,因此改派為陸戰營營長,也是所部混成旅的先鋒頭兵。
    雖說這支混成旅歸屬於西路軍第二梯隊,不可輕舉妄動,必須聽從指揮,並根據前線戰況,來製定相應的增援策略,但幾天下來,其行軍進程卻始終是拖拖拉拉,走走停停,仿佛大姑娘出嫁似的,恨不能三步兩回頭。
    直到總進攻令發布的前一天,趙正北所部才姍姍來遲,並在下午時分,總算抵達了長辛店一帶。
    眼見西路軍大本營近在咫尺,親臨陣地指日可待,眾將士不免摩拳擦掌,紛紛議論起軍功利祿之事。
    未曾想,就在此時,旅長突然派傳令兵過來,要求趙正北等人就地休整,安營紮寨。
    眾人茫然無措,也不知前線到底發生了什麽變故。
    趙正北同樣一頭霧水,當場就問:“前頭不就是長辛店麽,現在天兒還早,擱這紮什麽營啊?”
    傳令兵小聲提醒道:“趙營長,我隻負責傳令,你來負責執行。你問我為啥在這紮營,我哪知道呀?保不齊是為了穩固後方呢,前線什麽情況,你還能比旅長明白麽?趕緊紮營吧,別貽誤了軍機,後頭部隊過一會兒就追上來了。”
    趙正北雖然困惑,但也隻好點頭答應了下來。
    傳令兵走後,他便按照講武堂所學,命令手下士兵就地紮營,並派出幾個精幹好手,外出去周圍偵查。
    休整一夜,待到次日天明時分,遠天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炮火聲。
    眾人剛睜開眼,空氣中尚且漂浮著淡淡的薄霧,旅長的傳令兵便又風風火火地趕來先鋒營地。
    “趙營長,旅部有令,全軍立刻出發,向前推進六十裏,你帶第一陸戰營,前頭開路!”
    聞聽此言,趙正北心潮翻湧,立時精神抖擻,轉身喝令道:“弟兄們,聽見沒有,立功的時候來了。五分鍾內,全營集合,馬上出發!”
    “好!”眾將士立馬振臂高呼,齊聲響應。
    當天一早,趙正北便帶領部隊,輕裝上陣,朝長辛店前線進發。
    距離前線越近,轟隆隆的炮火聲便愈發真切。
    單聽那一陣陣聲浪,就可以推斷出前線的戰況必定異常激烈。
    有些士兵開始流露出膽怯的神情,但更多的青年看上去卻愈發亢奮。
    不料,臨近晌午時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又突然追上了趙正北所率領的先頭部隊。
    眾人回身望去,卻見黃土路上塵埃飛揚,傳令兵快馬趕到,疾聲問道:“趙營長呢,趙營長在哪?”
    趙正北循聲趕過去,忙問:“什麽事兒?”
    “回撤!回撤!”傳令兵在馬背上拚命揮動著胳膊,“全營官兵,馬上向後撤退!”
    此話一出,眾將士頓時麵麵相覷,悄聲議論起來。
    “不是,這啥情況啊?早上剛走,現在又讓回去?遛狗呐?”
    “從剛才到現在,這野戰炮的動靜就沒停過,是不是前線出事兒了?”
    “完了完了,前頭肯定輸了,讓咱撤,咱就趕緊撤吧!”
    “閉嘴!瞎他媽呿呿啥呢!”趙正北喝令一聲,隨即轉身又問傳令兵,“兄弟,到底咋回事兒?我可以帶兵先去看看,你聽這動靜,沒多遠了。”
    “旅長有令,全軍撤退,你還問什麽問!”
    這次的傳令兵遠比上次那位性子急,剛說完話,調轉馬頭,即刻飛奔而去。
    趙正北目送著傳令兵離開,隨後又轉頭衝前線方向望去,盡管心焦氣躁,無奈不知大局如何,便也隻好依照上峰的指示照辦。
    於是,全營後隊改為前隊,背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戰火聲,竟又莫名其妙地退了回去。
    如此一來,這一整天的時間,便白白荒廢了。
    不隻是荒廢,軍中甚至漸漸傳開謠言,聲稱前線已經潰敗,攪得眾人士氣鬆散,懨懨無神。
    原本應當是一鼓作氣、趕赴前線的部隊,竟然在尚未交戰之前,便已先自行挫了銳氣。
    趙正北嚴令禁止軍中非議戰況,初心是好,結果卻起到了反作用,眾人似乎更加篤定前線已然潰敗了。
    臨近傍晚時分,陸戰營行將退回原地前,傳令兵又來報信。
    “趙營長,你的部隊別再退了,旅長讓你就地開挖戰壕,為本部盯住前線戰況。”
    “這地方離長辛店還有三十多裏地呢,我咋給本部盯住前線戰況?”趙正北急道,“兄弟,要不你回去跟旅長說一聲,讓我帶人直接去前線吧?”
    話音剛落,幾個兵痞老油條便向他投來怨恨的目光。
    眾人心道:愛逞英雄你他媽自己去,非得拉上咱們給你墊背幹什麽?
    萬幸,傳令兵代表上峰立刻否決了北風的提議,並再次重申道:“趙營長,作戰計劃由隨軍參謀部決定,你別指手畫腳,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
    “對對對,趙營長,咱們還是聽上峰的安排吧!”幾個老兵連忙上前附和道。
    趙正北萬般無奈,隻好下令全營停腳,就地開始修築臨時防禦工事。
    卻不想,這一修,便是連修了三天兩宿,壕溝、掩體一應俱全,甚至於讓人不得不懷疑,西路軍準備在此地決戰。
    其間,旅部傳令兵每天都會來營地視察一遍,並向趙正北傳達旅長的指示。
    上峰的指示永遠都隻有一句話——加固防禦,等待時機。
    話雖如此,可所部混成旅到底在等待什麽時機,傳令兵卻沒有說,他不肯說,自然就要引來戰壕裏的諸多揣測。
    軍心動亂,幾乎是難以逆轉的事情,唯有捷報才能使眾人重新凝聚起來。
    可是,許多零散部隊,根本就無法獲悉前線戰況,是勝是負,隻能等待各自長官的消息。
    直至五月三日下午,陸戰營將士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
    趙正北見此情形,便把傳令兵帶到一旁,低聲逼問道:“前線到底什麽狀況,旅部那邊不說,我這兵就沒法帶了。”
    傳令兵自然也早已看出軍心紊亂,於是便帶回了上峰的說辭,稱:“現在前線戰事焦灼,我軍安守駐地,等待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出奇製勝。”
    “出奇製勝?”趙正北當場嗬斥道,“你他媽在這說什麽瘋話呢?挖了三天壕溝,你告訴我準備出奇製勝?”
    “趙營長,注意你的態度,我現在是代表旅長在跟你說話。”
    “那你幫我問問他,他他媽的到底會不會打仗?”
    “你——”傳令兵臉紅脖子粗,可思忖了半晌兒,卻說,“行,我這就回去幫你問問。”
    幾個老兵見狀,趕忙上前勸解。
    傳令兵不為所動,扭頭便走了。
    眾人便勸北風抓緊想想說辭,別待會兒被人押回指揮所去了。
    趙正北渾然無懼,大手一揮,卻道:“他媽的,押就押了,我說的又沒毛病,這打的叫什麽仗,都能聽見前線在交火,他竟然讓咱在這挖溝玩兒!”
    眼見著勸說無果,眾將士便悻悻地回到戰壕裏抽煙去了。
    本以為,用不了多久,傳令兵就會帶著督戰隊過來抓人,沒想到直至日暮黃昏之際,旅部也並未傳來任何消息。
    吃過了晚飯,天色便漸漸晦暗下來。
    眾人照舊在戰壕裏做著種種無用之功,不知戰爭已到了什麽境地,更不知自己將要有什麽任務。
    炮火聲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甚至愈演愈烈。
    時間流逝,悄無聲息。
    戰壕裏的生活枯燥乏味,四月初時,早晚尚且有些寒意,人人都蜷縮著身子,偶爾有小蟲在頭頂上爬,或是不知名的猛禽在林子裏撲棱棱地煽動翅膀。
    不覺間,趙正北便已開始安排士兵輪崗值夜。
    便在此時,一道劇烈的轟鳴聲突然從眾人頭頂上空掠過。
    “嗡——”
    聲音震耳欲聾,如同軍用卡車從身邊經過。
    趙正北下意識抄起身邊的步槍,眾將士也隨之心頭一緊,趕忙從戰壕裏站起身來。
    循聲望去,卻見兩隻巨型“鐵鳥”在白晝的餘光中,穿過整個京郊長辛店上空,向眾人身後的方向飛去。
    “我操!飛機!”戰壕內有人高聲呼喊,“那就是飛機吧?是不是飛機?”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較之於恐懼,似乎更顯得因新奇而興奮。
    然而,飛機的身影轉瞬即逝,隻給人留下無限遐想。
    趙正北念過講武堂,認得那“鐵鳥”的確就是軍中所說的飛機,畢竟他曾有幸親眼見過一架。
    事實上,方才那樣的飛機,奉軍也有十二架,都是當年趁著直皖戰爭之際,分贓得來的戰利品,隻是礙於奉天缺乏相關人才,所以此次並未出動。
    戰壕內仍然有不少士兵在嘖嘖稱奇,互相問著最簡單的問題——飛機會不會半道掉下來。
    全營上下,隻有趙正北知道,方才飛機掠空,到底意味著什麽。
    “別他媽的看了!”
    北風扯開嗓門兒,脖子上青筋暴起,厲聲咆哮道:“子彈上膛,尋找掩體,誰他媽的在生火呢,趕緊給我滅了!”
    話音未落,就聽戰壕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趙營長,趙營長!”是負責夜間巡邏的偵察兵,“來人了,來人了!”
    幾個老兵趕忙探出頭來,大聲問道:“咋了,是不是直軍打過來了?我操,完了完了,這回完犢子了!”
    不料,偵察兵跑過來卻說:“不是直軍,是咱們的人,從前線回來的!”
    “來了多少?”趙正北躍出戰壕,急忙應了過去。
    “一個,就來了一個!”
    偵察兵的話音未落,在他身後的蒙蒙黑暗中,便立時竄出一道人影。
    乍看此人,渾身上下滿是汙泥,臉上黢黑一片,顴骨上還有未幹的血跡,張嘴咧一口大白牙,狀如山魈鬼魅,令人膽顫心驚。
    “你們是哪個部隊的?”他的聲音很大,沙啞著咆哮道。
    趙正北報上了番號。
    “你說啥?”連天的炮火聲,令來人的耳朵早已近乎失聰,“你他媽說啥呢?”
    趙正北又報了一遍番號。
    來人仍然聽不清楚,索性不問了,隻顧一把薅住北風的領口,瘋瘋癲癲地咆哮質問:“操你媽的,我他媽整死你們!為什麽不增援!?為什麽不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