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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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李參謀的話,眾將士不禁麵麵相覷。
    原來,直軍雖然受到列強警告,但吳秀才不肯錯失良機,仍在加緊部署,準備盡力削弱奉張餘勢,甚至攻克山海關。
    如此這般,即便不能進軍關外,隻要拿下山海關,就算扼住了奉張咽喉,日後無論是攻是守,都能占據有利地勢。
    可話又說回來,奉軍盡管節節敗退,但到了榆關地界兒,軍心已然穩住。
    如今背靠家門,轉攻為守,形勢自然另當別論。
    奉軍一改兩路,收攏各部殘兵敗將,共計三五萬人馬,匯聚在山海關兩側。
    第一路軍駐防石門寨,第二陸軍屯兵海岸線,據守山海,隨時應戰。
    直奉兩家戰火複燃,隻在朝夕之間。
    李參謀張口“逃兵”,閉口“敗將”,話到最後,無非是為了激將而已。
    當兵的都有些火氣,一聽這話,立馬紛紛響應,試圖為自己正名。
    趙正北點點頭,說:“原來就為了這點事兒,你犯得著埋汰人麽,我帶弟兄們申請留在前線陣地,這總行了吧?”
    眾將士爭相附和,都是要臉的人。
    李參謀冷哼道:“嗬,答應得倒是挺痛快,不過軍令如山,這是上峰的指示,你們沒有選擇,自願留在前線,隻能說還算是個爺們兒。”
    北風等人不說話,似乎略感不爽。
    李參謀接著又道:“另外,光耍嘴皮子可不行,我不管你們原來的職務是啥,隻要進了第三旅,就都歸我部統一調配,平時那些臭毛病,都給我好好改改,我看著你們呢!”
    眾人仍舊悶不吭聲,隻在心裏嘀咕。
    說話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李參謀抖夠了官威,突然大喝:“林之棟!”
    “有!”小胖立馬繃緊了身子,高聲應道。
    “把這些人帶去團部,做個登記。明兒一早,就讓他們跟著修築防禦工事,我還要視察其他地方,這邊就交給你去辦了。”
    說著,李參謀便叫上副官,朝陣地南側走去。
    林之棟這才鬆了口氣,轉而苦笑一聲,說:“正北,咱們走吧!”
    “那人什麽毛病?”趙正北帶著弟兄們邊走邊問,“怎麽說話老勁勁兒的,誰欠他錢?”
    “他就那樣,人倒是不壞。”林之棟說,“他是郭鬼子提拔上來的,在咱們這主抓軍紀。”
    “怪不得,那你沒少遭罪吧?”
    “這話說的,你沒看我都瘦了?”
    幾步道的距離,眾人來到團部營帳。
    石門寨本就是個不大的村鎮,聽聞直奉要在此會戰,能跑的早就跑了,整個鎮子便近乎空下來,被奉軍接管,成了臨時指揮部。
    不過,林之棟所部乃前線陣地,距離石門寨還有段距離,團部便背山紮營,因此並未看到更高級別的軍官。
    遠遠望去,唯見火光點點,一派祥和寧靜。
    北風等人做了登記,簡略交代了所部潰散的經過,隨後各自領了口糧,就被草草支回了前線安頓。
    沒辦法,臨時收編的殘兵太多,團部的帳篷根本不夠用,大多將士隻能風餐露宿。
    至此,趙正北所率領的殘部,就被臨時編入第一路軍、三旅、一團當中。
    …………
    眾人吃過晚飯,便都環抱步槍,蜷縮在戰壕裏,時而閑話,時而仰望夜空中的繁星。
    耳邊不時傳來一陣陣蟲鳴。
    有人在哼唱小帽兒,曲調綿長悠揚。
    “一呀更啊裏呀,走進繡房啊,櫻桃口誒,呼喚梅香,銀燈掌上,燈影兒那個搖動呀,燈影兒那個搖動呀,哎呀,急得我把那個門兒呀,門兒就關上呀……”
    “二呀更啊裏呀,上了牙床啊……”
    鬧五更還未唱完,黑暗中便傳來一聲叫罵。
    “他媽的,哪個癟犢子半夜發春,幾把刺撓,找塊土坷垃蹭蹭去,哼哼唧唧,短操呐?”
    眾人隨之哄笑起來。
    所謂戰友情誼,便在這一次次嬉笑怒罵中,穩固加深;更在一次次生死相依中,不離不棄。
    少頃,眾人又開始議論起“太子黨”,以及第三旅的裝備水平。
    言談話語間,自然滿是羨慕。
    趙正北似乎有些困倦,始終沒有參與討論,隻是默默凝望橫貫夜空的星河。
    眾將士總算找到了大部隊,他肩上的擔子,立時鬆了下來,眼皮直打架,睡又睡不著,腦子裏便不禁亂想起來。
    清風朗月,輒思玄度。
    也不知大哥大嫂,東哥二哥,三哥花姐,江雅承業,他們怎麽樣了。
    大半年沒回家,連封書信都沒有,又趕上了戰爭,想必嫂子沒少念叨我吧。
    想著,念著,忽然打了個噴嚏,側過身,便渾渾噩噩地睡下了……
    …………
    遠天剛剛破曉,背山的營地還很黑,眾將士便已聽令早起,抓緊布防事宜。
    北風等人有點哭笑不得。
    在西路軍時,弟兄們的差事就是挖戰壕。
    沒想到,被編入第三旅後,手頭的任務竟然還是挖戰壕、堆掩體、架電網、埋地雷……
    若以北風的標準來看,陣地的防禦工事,已經相當完善。
    但李參謀卻是個“事兒媽”性子,總能在雞蛋裏挑出骨頭,不是這裏不對,就是那有問題,搞得大家手足無措,工期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待到上午時分,眾人早已累得氣喘籲籲。
    可扭頭一看,結果也沒看出防線跟剛才相比,有什麽明顯變化。
    李參謀立在陣前,卻振振有詞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們這些人,平時懶散慣了,我現在也是為了伱們好,否則以後早晚要吃大虧!”
    眾將士裏倒歪斜,悶頭撇嘴,隻覺得對方是在挑事兒。
    李參謀見狀,不禁厲聲訓斥道:“我剛才說的話,你們聽沒聽見,都他媽聾了?要時刻記著,你們修的不是防線,而是弟兄們的人命,明不明白!”
    “明白——”
    眾人的回答拖著長音,稀稀拉拉,不齊不響。
    李參謀正要發作,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引擎轟鳴。
    循聲望去,卻見石門寨方向,正有一輛軍用汽車,掀起一道灰黃色的煙塵,上下顛簸著朝這邊奔騰而來。
    汽車兜了兩道彎兒,最後在營地北側緩緩停下。
    眾人倍感驚奇,李參謀也趕忙迎了過去。
    車門打開,下來兩位高級將官,身披呢子大衣,戴黑皮手套,歲數不算大,舉手投足間,派頭十足;目光所到處,不怒自威。
    整個營地內,立時鴉雀無聲。
    李參謀立正挺直,敬了個軍禮,喝道:“長官!”
    兩位將官之中,為首那人,肩扛中將銜兒,隻象征性的比劃一下,算是回禮。
    “你們團昨天收編其他部隊了?”中將軍官問。
    李參謀朗聲回道:“是,臨時收編西路軍第二梯隊逃兵,共計一百二十六人!”
    中將軍官點點頭,轉而看向戰壕,問:“是不是有個叫趙正北的營長?”
    “趙正北,出列!”李參謀代為傳話。
    一聲令下,眾人的目光隨之齊刷刷地看向北風。
    趙正北滿臉困惑,愣了愣神,才急忙丟下鎬頭,拍兩下身上的塵土,跳出戰壕,小跑幾步,火速趕到近前,卻不知對方的意圖。
    “見到長官,咋不敬禮?”
    李參謀的訓斥,驚醒了北風,於是連忙敬了個禮。
    中將軍官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隨後上下打量北風幾眼。
    “你叫趙正北?”
    “是!”
    “江連橫是你什麽人?”
    趙正北一愣,意料之外的問題,於是便有些困惑道:“是……是我哥,他咋了?”
    中將軍官並未理會,側身卻跟身邊的少將相視一眼。
    少將軍官點點頭,隨手打開車門,說:“趙正北,走吧,上車。”
    趙正北滿頭霧水,根本搞不清楚狀況,茫然卻問:“去哪?”
    “上車再說。”少將軍官招了招手,示意他不要多問。
    於此同時,中將軍官也走到李參謀麵前,淡淡地說:“小李,這個人,我帶走了。”
    李參謀原本也不清楚狀況,可一聽江連橫的名字,心裏便立時反應過來。
    相似的情形,他最近早已屢見不鮮。
    如今奉軍戰事不利,許多家裏有錢有勢的軍官,紛紛托關係、走後門,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家親屬調離前線,躲避戰禍,回到後方,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若是放在裏,李參謀見此情形,大抵會滿臉堆笑,連聲奉承,同時對自己昨晚的態度追悔莫及。
    然而,李參謀並未如此。
    正相反,他的目光愈發冷峻,也愈發不屑,忍不住喃喃自語:“嗬,到底還是跑了。”
    聲音很輕,但並未逃過中將的耳朵。
    “小李,你有啥意見麽?”
    “沒有。”
    李參謀的回答很幹脆。
    中將軍官是奉係老派,而他卻是新派人物。
    雙方朋黨盡管分歧不斷,但畢竟還有從屬關係,起碼目前來說,新派擰不過老派。
    李參謀就算有意見,也於事無補,索性懶得爭執,隻說:“長官,還有別的事兒麽?如果沒有,我還得去監工呢!”
    中將軍官麵色一冷,也不多說,隻是點兩下對方的肩膀,低聲道:“小李,你注意點。”
    說罷,轉身就要上車。
    北風似懂非懂,情況突然,毫無預料,人還有些懵,就被那少將推著朝汽車走去。
    恰在此時,付成玉突然從戰壕裏竄出來,瘋狗似地跑上前,大聲喝止。
    “長官,長官等一下,我有話說!”
    兩位將官不禁皺起眉頭,詢問究竟。
    付成玉卻說:“我可以給趙營長作證,那天晚上,西路軍潰敗,總司令部……”
    他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可惜卻完全想岔了。
    付成玉誤以為,這兩位軍官要拿北風問罪,便急忙說清了那晚的來龍去脈。
    眾將士一聽,也跟著提心吊膽,於是竟紛紛跳出戰壕,爭相替北風說情,又說北風如何帶領他們擺脫追擊,順利抵達石門寨。
    逃亡奔命這幾天,雖然不長,但彼此的情分卻漸漸穩固起來,眼下自然不肯袖手旁觀。
    李參謀見狀,不禁在心中暗罵:這幫傻子,還替人家求可憐呢!
    兩位將官也是有口難言。
    大戰當頭,卻把權貴子弟運往後方,隻讓寒門弟子衝鋒陷陣。
    這種事兒,實在不太光彩,明麵上總要有個說法,不然難以服眾。
    中將軍官想了想,決定借坡下驢,幹脆順承道:“你們剛才說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但這事兒不是我能做主的,上峰下令,調趙正北回奉述職,你們等消息就行了。”
    “長官,空口無憑,要不你讓咱們寫個聯名信吧?”付成玉顧盼左右,“弟兄們,咱們一起寫封信,給趙營長帶上,萬一受了處分,也好從輕發落。”
    “我看行,那督軍署也不能不講道理吧!旅長都跑了,那能怪咱們麽!”
    “俺不會寫字兒,按個手印兒也行吧?”
    眾將士群情激奮,連忙齊聲響應,甚至作勢攔車,央求兩位將官,讓北風帶上聯名信。
    本來挺簡單個事兒,蔦悄就辦了,結果卻因這一場誤會,鬧得煞有其事。
    李參謀聽不下去了,破口大罵道:“寫個屁的聯名信,都他媽給我回去幹活兒!”
    少將軍官也忙著拽北風上車,情急之下,便低聲吐露了實情。
    “正北,你先上車,他們願意寫就寫,到石門寨就消停了,你哥你嫂子著急,催你回去呢,今天晚上的火車票。”
    不消他說,北風這時也已恍然大悟。
    怪不得剛才提起江連橫,原來是家裏動用了關係,讓他躲避戰火。
    一定是大嫂的主意!
    想到此處,趙正北心裏滿懷感動——老嫂比母,小叔似兒!
    北風是天生地養的小靠扇,隻要有人惦記,便覺得幸福。
    情到濃處,恨不能立刻飛到大嫂麵前,道一句平安,問一聲辛苦。
    可就在此時,眾將士聞聲趕到。
    趙正北轉身望去,見那些灰頭土臉的弟兄們為他擔心,而實際上,他卻要返回奉天,甚至放個長假,在家裏吃香的喝辣的,便忽然感到麵紅耳赤。
    看到付成玉,猛然想起他常說的“職責所在”,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中將軍官不多解釋,轉身已經奔著汽車來了。
    李參謀忙著轟趕士兵回到戰壕,假意寬慰道:
    “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我說你們呐,也太小瞧趙營長了吧!別瞎操心了,人家保準不會有事的,不僅不會問責,沒準還能高升呢!瞅瞅,多給家裏長臉呐!以後傳出去,增光添彩!”
    聲音漸漸遠去,但在北風的耳朵裏,卻似乎越來越清晰。
    心中的慚愧與不安,也隨之愈發強烈。
    “為啥?人家有關係唄!”李參謀仍在碎碎念,“你們就不用想了,老實待著打仗吧!我也不清楚,但我估摸著,趙營長家裏,至少也是個大內總管吧!嗬,怪我說錯話了,那不成太監了麽!”
    直到聽了這話,趙正北才忽然停下來,按住車門,轉身回望。
    卻見眾將士已經陸續遠走,唯獨付成玉還沒離開,就站在那裏,靜靜望著北風。
    “別搭理他,郭鬼子的人,就那德性!”少將軍官催促道,“正北,上車吧!”
    趙正北的目光忽然堅定,轉而卻問:“長官,打參謀是什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