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北風狂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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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刺刀未見得就要拚刺刀。
    隻不過兩軍相隔太近,步槍五響,真到短兵相接時,生死存亡間,來不及裝填彈藥。
    否則,倘若鐵了心要打白刃戰,這刺刀恐怕遠不如長矛好用。
    霎時間,陣地上除了機槍掃射,其餘槍聲盡數停止。
    旋即,卻見馬燈、煤油燈、手電筒、甚至火把,等等各式照明設備,在戰壕內逐次亮起。
    若從高空俯瞰,有如岩漿橫流。
    眾將士目視前方,屏氣凝神。
    俄頃,乍見灰白色的煙幕中,突然竄出幾十號先鋒敢死隊,烏泱泱猛衝過來。
    “噠噠噠——”
    機槍掃過,奉軍陣地立刻開槍迎擊。
    隻見直軍敢死隊側身狂奔,又猛然停住,舉火燒天般掄臂一揮。
    有人半途而死,有人僥幸逃生。
    於此同時,陣地戰壕內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我操,手榴彈!”
    “在哪?”
    “轟——”
    戰壕內擁堵不堪,手榴彈落進來,眾將士避無可避,隻能靠戰友的血肉做掩體。
    手榴彈轟然炸響,燈影明滅,破片飛濺,立時就有幾個弟兄撲地而亡。
    眾人頓覺地麵一顫。
    仰頭看去,隻見陣地上空,幾十顆手榴彈正在極速墜落。
    有些落在陣地前方,有些落在戰壕之內,爆炸聲此起彼伏,哀嚎聲延綿不絕。
    然而,倘若現在就衝出去,同敵軍決戰,那便意味著放棄防禦優勢。
    勝則罷了,一旦輸了,整條防線都可能麵臨失守。
    所謂塹壕戰,便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煎熬。
    勝者沒有快感,敗者幾無生還。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沉悶、最單調、卻最殘酷的戰術之一。
    慌亂聲中,猛聽得督戰隊在後方咆哮。
    “堅守陣地,不準後退!”
    無數槍口瞄準友軍的後腦勺,逼迫他們咬緊後槽牙,活生生地硬挺下去。
    於是,戰壕內不斷有傷兵被抬走,同時又不斷有預備隊補充進來。
    直軍的戰況更為慘烈。
    百十來號先鋒敢死隊,不過眨眼間,就隻剩下七八個人影,尚在地平線上蹦躂。
    “堅守陣地,不準後退!”
    督戰隊的命令似乎永無停歇。
    團部大小指揮官手持望遠鏡,時刻觀察敵軍動向,憑借隱密的地標,估算衝鋒距離。
    然而,連續數小時激戰,早已令不少將士在幽閉的戰壕裏瀕臨崩潰。
    他們寧願拋棄生死,在廣闊天地間,同敵軍血戰到底,也不想在這狹窄的戰壕內,被一顆拳頭大小的手榴彈活活炸死。
    緊繃的神經迅速蔓延,以至於傳令兵不得不疲於奔走相告。
    “各營連長官注意,聽令行動,聽令行動!”
    “他媽的,還等啥呢,衝出去跟他們拚就完了!”
    戰壕內喊聲不斷,北風也跟著衝弟兄們反複強調,切莫操之過急,務必令行禁止。
    “長官——長官——”
    熟悉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
    趙正北循聲回望,卻見朦朧的馬燈燈影下,付成玉從人縫兒裏搶身過來,不知被誰的屍體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
    “消息報上去了?”北風問。
    付成玉點了點頭,急道:“長官,團部的消息,敵軍的主力進攻方向,在咱們這邊,團長讓咱們做好準備,左前方有機槍連掩護,增援部隊馬上就——”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頓住,腦袋一偏,似乎被什麽東西砸中了。
    兩人低頭看去,神情霎時一呆。
    一顆木柄式手榴彈,正落在戰壕角落,騰起一團白煙。
    付成玉率先反應過來,立馬蹲身撿起手雷,雙腳蹬地,近乎跳躍著將其丟出戰壕。
    無奈,盡管他拚盡全力,可惜速度還是太慢。
    手榴彈舉過頭頂,剛剛離手,不過尺遠,便已淩空爆炸。
    “嘭——”
    強勁的衝擊波,立刻將周圍數人掀翻在地。
    趙正北仰麵而倒,隻覺眼前乍起一片煙塵,臂膀伴有多處擦傷。
    緊接著,他趕忙翻身爬起,湊到付成玉身邊呼喊。
    “喂,說話,說話呀!”
    付成玉的臉上嵌著幾枚破片,幸虧他是往前扔,地平線的夾角,抵擋了大部分破片。
    喊了半晌兒,他才恍若隔世般地搖了搖頭,像是自我安慰道:
    “沒事兒,我沒事兒……”
    說著,正要伸手撫臉,猛然卻見一支血粼粼的斷臂,方才後知後覺地失聲痛哭起來。
    “啊——手——手,我的手!”
    “醫療兵!醫療兵!”趙正北扭頭咆哮,“這邊有傷員,這邊有傷員!”
    一喊,果然有人趕過來,但不是醫療兵,而是從第三戰壕趕來增援的預備隊。
    “先把人抬回去,先把人抬回去!”
    北風聲嘶力竭,所有話語都要重複好多遍,才能讓人聽清。
    可是,沒有人理會他。
    預備隊忙著增援站崗,本就擁堵的戰壕,眨眼間密不透風,就連喘氣兒都覺得憋悶。
    直到增援部隊沒處下腳時,才有兩個士兵將傷員抬走。
    而付成玉此時早已停止哭喊,變得很安靜,靜得像一具屍體。
    北風無暇悲慟,見付成玉被士兵抬走,隨即端起步槍,重返崗位。
    這時候,陣地前的硝煙由濃轉淡。
    敵軍先鋒敢死隊早已“如願以償”,橫陳沙場,無一幸免。
    恰在此時,硝煙背後,忽有人潮翻湧,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隨之席卷而來。
    衝破煙幕,猛見數千人敵軍前鋒,烏泱泱奔殺迫近。
    “噠噠噠——”
    “砰!砰!砰!”
    陣地左翼前方的機槍連橫掃戰場,拚命維持火力密度。
    “穩住!弟兄們,都給我穩住!”
    不知什麽時候,李參謀竟然親自來到陣地督戰。
    直軍衝鋒的速度很快,遠比想象中的更快,盡管機槍連槍聲不停,仍有不少漏網之魚。
    緊接著,就見陣地前轟然炸響。
    敵軍闖進了地雷陣,一人踩中,三五人遭殃,但敵軍仍在繼續衝鋒,兼顧抓彩似的射擊。
    從先鋒敢死隊投彈,以至眼下,其間不過十幾秒鍾光景。
    誰不知道陣地前可能會有地雷陣?
    誰不知道衝鋒會被重機槍當成活靶子?
    可若想拿下陣地,隻能玩兒命死衝,就像攻城戰,明知城樓上滾石箭弩,也得迎難而上。
    趟過了地雷陣,直軍前鋒已然折損過半,但到了這時候,卻已無退路可言。
    一旦後撤,功虧一簣不說,還要大傷士氣。
    來日再要攻打陣地,也還是這套流程,總要試一試才肯罷休。
    眨眼間,敵軍便已衝到陣地五十米附近,總攻隻在一念之間。
    便在此時,團部總指揮隨即下令——
    “全軍進攻!”
    “全軍進攻——”
    “砰!砰!砰!”
    炮聲早已停歇,步槍聲再次響起。
    由於奉軍曾短暫停火,這次再開槍,整條防線近乎同時扣動扳機。
    彈藥充沛,連點成線,幾乎瞬間放倒了敵軍前排。
    趙正北掩藏在沙袋之間,開槍的速率並不快,卻花了不少時間尋找目標。
    見到普通士兵時,他並不開槍,單挑那些扛著炸藥包的敢死隊下手,一槍一個。
    吃一塹、長一智,那些炸藥包一旦落入戰壕,眾人必死無疑。
    “嘟嘟嘟——”
    衝鋒號響,眾將士如釋重負,操著滿口國罵,或是登上梯子,或是幹脆爬出戰壕,朝著所剩無幾的直軍前鋒迎擊而去。
    敵軍將士同樣前赴後繼。
    突然有人趁著奉軍翻出戰壕的間隙,端著一挺衝鋒槍,在友軍的掩護下,奔殺至戰壕近前,朝下打光一梭子子彈,自己便也中彈而亡,一頭栽倒下去。
    北風這邊,眾人正要迎擊,也撞見一個敵人衝過來。
    趙正北將其一槍撂倒。
    隻見那人跌進戰壕後,並未死透,隨即被蜂擁而上的奉軍亂刀刺死。
    “弟兄們,衝啊——”
    喊殺聲震天,震得石門寨山穀間地動山搖。
    直奉兩軍在陣地前短兵相接,起初還能聽見幾聲槍響,隨著眾人混成一團,便漸漸演變成了最原始的拚殺。
    眾人素昧謀麵,卻似乎心懷血海深仇,非致對方於死地不可。
    幾乎就在一瞬間,人人便都殺紅了眼。
    “操!”
    “操!”
    “去你媽的!”
    除了最簡單直白的髒話,耳畔就隻剩下了一陣陣哀嚎。
    趙正北身先士卒,左拚右殺,打光了子彈,短兵相接,也是全無半分懼色。
    …………
    遠遠望去,好個狂北風!
    隻見他,生死全拋九霄外,榮辱暫且擱兩旁。
    刀下寒芒,淩空飛濺敵人血;目光所至,閻羅殿下添冤魂。
    風蕭蕭,似人非人山中獸;淒慘慘,無仇無怨逢煞星。
    嗚呼哀哉!
    原來刀劍無眼,果真生死無常。
    北風所過之處——
    這邊廂,口念彌陀佛,隻恨菩薩閉眼;那邊廂,高頌無量尊,又歎天地不仁!
    …………
    沙場之上,人人都慣於向強者靠攏。
    趙正北殺心正盛,刀起刀落,殺得天昏地暗,乾坤倒轉。
    他越是勇武,身邊的友軍便越多;友軍越多,敵軍便越是潰散。
    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絕非妄談。
    一人之勇,激蕩三軍。
    何況直軍長途奔襲,奉軍以逸待勞,不多時,北風眾人便已占盡優勢,成功將敵軍驅散。
    隨後,團部下令騎兵連從側翼包抄追擊,盡力衝散敵軍陣型——當然隻是做做樣子。
    一場阻擊戰的小勝,並不能改變直奉戰爭的大勢。
    奉軍的目的也很明確——保存實力,安全撤回關外,僅此而已。
    漸漸地,陣地上開始爆發出一陣陣歡呼。
    有人興起,往前追兩步,開了幾槍,唬得直軍更加慌亂。
    趙正北拄著步槍,立在陣頭,喘著粗氣,在眾人的簇擁下,迎著一陣陣歡呼,走向戰壕。
    恍惚間,他覺得四周好像沒那麽暗了。
    舉目遠眺,原來天色已經破曉。
    雄關漫漫,山海的另一邊,已有照樣緩緩爬升,一如北風在將士們心中的威信。
    臨近戰壕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臂膊上早已布滿傷痕。
    有破片的擦傷、有刺刀的傷口,有肉搏的淤青——一枚枚貨真價實的勳章!
    這場阻擊戰,雖然勝了,但仍然不甚光彩。
    奉軍已經做足了準備,結果還是拚到了白刃戰,才將直軍追兵擊退。
    盡管防線整體並未收到太大損失,但北風所部第一團側翼的陣地,卻已近乎滿目瘡痍。
    而且,這還隻是直軍的先頭部隊,真正的王牌第三師兵團,正在其後飛速趕來。
    必須要盡快修繕防禦工事!
    但這已經不是北風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李參謀也負了傷,此刻正站在戰壕前,見北風走過來,他突然敬了個軍禮。
    “少校,我收回之前說的話!”
    趙正北停下來,側身望向李參謀,靜默片刻,呼呼直喘,忽然咧咧嘴,笑道:
    “長官,我腦子不好使,你之前說啥來著,我都忘了。”
    李參謀一怔,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
    隨行而來的眾將士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看了看,忽然朗聲大笑起來。
    “嗐,你瞅瞅,李參謀這人就愛整事兒,大夥兒都是哥們兒,整那些幹啥!”
    “要叫長官!”李參謀忽然正色。
    “得得得,叫長官!”眾人笑道,“長官,趕緊回去吧,你這胳膊還淌血呐!”
    李參謀捂著胳膊,冷哼道:“這不礙事,少校,去預備役那邊先歇會兒吧!”
    “還行,我不咋累。”趙正北走進戰壕,揉了揉肚子,“就是有點兒餓了。”
    話音剛落,立時就有人幫著傳話。
    “炊事班呐,趕緊開灶,還等著補給呐!”
    戰壕內沒有掌聲,畢竟側翼陣地的將士們傷亡慘重,有人忙著歸置彈藥箱、有人捂著傷口失聲喊娘,也有人在蔫頭耷腦地抽著香煙……
    但是,當北風經過時,大家都默契地停下手頭上的活計,看著他,點點頭,無需多言。
    趙正北踉踉蹌蹌地穿過戰壕通道。
    經過陣地指揮所時,他迎麵撞見幾個團部軍官,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什麽表揚的話,隻是語重心長地說:“先去好好休息。”
    趙正北應了一聲,隨後來到第三道戰壕。
    這裏的預備隊,很多都是新兵,看他時的眼神,多少帶著些膽怯和仰慕。
    北風一到,眾人便立馬騰出個空兒,容他在壁洞裏坐下來。
    趙正北忽然想起什麽,便衝左右問:“對了,哥幾個幫我打聽個人,林之棟和付成玉咋樣了?”
    幾個新兵點了點頭,隨即四散而去。
    趙正北便席地而坐,放下步槍時,猛然感到指關節隱隱作痛,甚至有些紅腫。
    掰了兩下手指,肚子便“咕嚕嚕”叫起來。
    他坐在那裏等著兩位戰友的消息。
    原以為自己並不累,未曾想,整個人剛一鬆懈,強烈的睡意便席卷而來。
    忽然眼前一黑,便近乎暈厥般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