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探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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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斯白依然瘦削,小身板兒穿了件黑色西裝,油頭鋥亮,手裏端著細長的高腳杯,一邊搖晃著,一邊朝江連橫緩步而來。
    最近幾年,兩人曾經有過幾次合作,但多半都是小打小鬧的情報交換,不成氣候。
    彼此間的聯絡,也全由“床下罌”和“無鳴鵑”代勞。
    哈埠一別,兩人便始終沒再見麵,今日見了,江連橫難免有些驚奇。
    雖說近期奉天名流雲集,但聯合議會畢竟是國人內政。
    範斯白既不是外交官,也不是銀行家,卻能在這種級別的宴會上現身,著實令人不解。
    江連橫迎上前,照麵就問:“範先生,沒想到你也來了,用的假名字吧,我可沒在宴會名單上看見你。”
    範斯白點點頭,笑著說:“是假名字,但不是為了隱瞞江先生。”
    “真能說笑話,這家俱樂部雖然是我的生意,但我今晚隻是個邊角料,你犯得著瞞我麽。”江連橫不以為意。
    宴會名單由省府公署製定。
    江家也不是吃幹飯的,倘若有人冒名頂替,自然早就查出來了。
    更何況,今晚的會友俱樂部門口,還有張大帥的警衛團親兵篩查,萬不會有所疏漏。
    既然假名字能出現在名單上,那便足以說明,範斯白就是受到了省府的邀請。
    “隻是不知道,範先生這次是以什麽身份來的?”
    “記者。”
    “實際呢?”江連橫追問。
    範斯白回身掃視兩眼,旋即輕輕推著江連橫,將其帶到宴會廳的窗邊角落。
    一個是省城密探顧問,一個是國際多麵間諜。
    雙方確認四下無人,隨即便將手中的高腳杯放在窗台上。
    範斯白壓低了聲音,神情警惕道:“江先生,實不相瞞,我們倆現在算是同僚。”
    江連橫挑起眉毛,輕問:“老張請你當顧問了?”
    “他給了我一個無法拒絕的報價。”範斯白的嘴角微微上揚,“平時,我可以跟吳大帥單線聯絡。”
    “是因為黑吉兩省邊界叛軍的事兒麽?”
    據江連橫目前所知的情況,關東叛軍,絕不僅僅是匪患那麽簡單。
    叛匪的主力,其實是先前吉省孟督軍麾下被遣散的官兵。
    隨後,這夥人又相繼招攬了綏芬河山林遊擊隊,還有幾股綹子,共計數千兵馬,自封“討奉軍”,積極響應吳秀才倒張。
    近來聽聞,叛軍已經沿中東鐵路,連破九站,兵鋒直指哈埠。
    老張盡管明麵上不緊不慢,卻也容不得叛軍繼續囂張下去。
    不料,範斯白卻說:“那隻是一方麵,張大帥雇傭我,主要還是為了獲取國際情報。”
    江連橫聞言,不由得壞笑兩聲,腆著臉問:“方便透露透露麽?”
    “這已經不算什麽秘密了。”範斯白聳了聳肩,“大帥主要是為了打探北方的情報,今年秋天,紅毛應該會進攻海參崴。”
    “他們這仗還沒打完呢?”
    不怪江連橫粗陋寡聞,而是相比於幾年前,自從紅毛掌權以後,相關的戰事報道,已經很少見於報端了。
    範斯白抿了口酒,再次警惕地環顧左右,這才接著說:
    “北方內戰什麽時候結束,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中東路權歸屬問題。遠東想要回收路權,白毛不會答應,紅毛嘴上答應,但也絕不會免費。而且,東洋人也想趁機收買,這些才是最重要的情報。”
    毋庸置疑,北滿鐵路作為連接歐洲的陸上通道,價值難以估量。
    誰能搶下路權,就等於是躺著數錢。
    江連橫聽了,不禁問:“那現在是什麽情況?”
    “很難說,現狀相當複雜。”
    範斯白的回答格外謹慎,不知到底是刻意隱瞞,還是情況果真如此。
    不過,關東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安穩,這是可以肯定的。
    北邊有毛子,南邊有鬼子,前狼後虎,其間又夾雜著許多潛在的異端,諸如前清宗室。
    幾年前,張大帥曾經大肆搜捕過宗社黨。
    然而,清廷國祚二百餘年,皇族宗室,數不勝數,豈能全部清除?
    老張殺的是宗社黨,而不是前清宗室。
    換言之,隻要那些旗人不會危及到他的地位,他都願意極力拉攏。
    更不必說,眼前這位猶太人,他的族群當中,還有不少人癡心要在關東建國。
    狼多肉少,各方紛爭隻是早晚的事。
    江連橫呷了一口酒,默不作聲。
    正在沉吟時,宴會廳內忽然響起一陣騷動。
    眾賓客近乎同時轉身,麵朝廳內正前方的空地。
    樂聲停止,棚頂的玻璃吊燈格外刺眼。
    明晃晃的燈影下,隻見張大帥身穿戎裝,其後簇擁著關外一眾高管,滿麵堆笑地走上主席台。
    霎時間,宴會廳內的各國記者,紛紛湧到主席台前,端著照相機,劈裏啪啦,閃出一道道如同槍焰的鎂光燈。
    旋即,他們又連忙掏出巴掌大的記事本,隨時筆錄,嚴陣以待。
    張大帥微微抬起胳膊,朝在場的宴會嘉賓揮手致意。
    盡管他個頭矮小,身量無異於一個抽巴巴的小老頭兒,但言行舉止間,確有幾分梟雄氣魄。
    “各位——”
    大帥身邊的翻譯官實時轉述,除了通行的英文以外,竟還單獨列有一位東洋翻譯官。
    “雨亭不才,承蒙關東父老推舉,由我出任東三省保安總司令,今日宴請諸位友邦大使,以作公示……”
    講話的時間並不長。
    無外乎聲稱“聯省自治”乃是受命於民,今後關東外交事宜,煩請友邦大使,轉而前往東三省保安司令部洽談。
    凡此種種外交辭令,張大帥並不擅長,一聽就是提前背好的詞兒。
    唯獨臨了時,當著眾多華洋記者的麵兒,趁機罵兩句吳秀才武人幹政,算得上是有感而發。
    冷不防蹦出個髒字兒,連他自己都有些慚愧。
    “總而言之——”
    張大帥轉身接過副官遞上來的洋酒,朗聲賀道:“為了東三省的長治久安——大家幹杯!”
    言畢,宴會廳內頓時掌聲雷動。
    西洋使團,連同各自家眷,紛紛鼓掌慶賀,更不用提奉張集團內部的一眾高官了。
    然而,宴會廳內,最興奮雀躍的,到底莫過於東洋使團。
    其中幾人,甚至當眾操起了東洋話,語調生硬地笑道:“為了張大帥的野望——幹杯!”
    旋即,大家紛紛舉杯,仰頭酒盡。
    江連橫立在會場的角落裏,同樣舉杯遙祝。
    他飲下色澤鮮紅的葡萄酒,目光透過高腳杯的杯壁,遠遠望向那幾個東洋大使。
    玻璃杯的弧度,使得小東洋的身形變得扭曲、誇張、近似於非人,連那喜悅的笑顏,似乎也隨之變得有些病態。
    江連橫恍然發覺,那幾個小鬼子有點眼熟,正是前不久在大帥府院內,見到的那個秘密使團。
    隻不過,人數少了許多,其中也並未發現武田信的身影。
    “張大帥現在跟東洋人走得更近了,不是麽?”
    範斯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江連橫聞言,不禁點了點頭。
    這種細微的變化,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想當年,張大帥剛剛發跡時,仰仗的是前清餘勢。
    雖說早在綠林混跡那會兒,他就曾經跟小東洋打過交道,替小東洋遊擊過毛子。
    但在那時節,聯合鬼子,驅逐毛子,乃是朝廷內外一致認可的主流策略。
    其後,他又試圖傍靠方大總統。
    小東洋根本看不起他,他也沒資格跟小東洋交換利益。
    直至大總統暴斃,老段倒台,宗社黨爛泥扶不上牆,張大帥才算正式被小東洋當成是個人物看待。
    即便如此,老張也並未如此逢迎過小東洋。
    但現在不同了,前線戰事失利,麾下的實力無法滿足日益膨脹的野心,他漸漸變得愈發主動,甚或投懷送抱。
    “是啊,那能咋整,這事兒橫豎輪不著我來操心。”
    江連橫嘴上滿不在乎,暗地裏卻有些惴惴不安。
    當然,這隻是一種感覺。
    他說不清楚其中的具體緣由,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絕不僅僅是因為江家曾經殺過兩個小東洋。
    範斯白點點頭,轉而笑道:“那倒也是,局麵越複雜,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反而越有好處。”
    “我是什麽人?”江連橫忽然問。
    範斯白略感困惑,皺著眉頭說:“生意人,情報生意啊!”
    “那你搞錯了,我不是做情報買賣的,這充其量隻能算是我的副業。”
    “可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情報交易得來的,難道不是麽?”
    江連橫遲疑了,想了想,才說:“就算是,那也不是我的本願,誰知道怎麽就莫名其妙走上這條道了。”
    “什麽叫本願?”範斯白不解。
    “嗯……就是最開始的想法。”
    “那你最開始的想法是……”
    “活著。”
    “嗬嗬,江先生真會開玩笑啊!”
    “我像在跟你鬧笑話麽?”江連橫轉過身,忽然正色道,“身不由己,知道是啥意思不?”
    範斯白暗自揣摩片刻,點點頭說:“大概能明白。”
    江連橫擺了擺手,似乎不願繼續談下去。
    這時候,宴會廳內恰好進行到了交際舞的環節。
    軍官、大使、富商、政客……眾人紛紛喜笑顏開地步入舞池。
    有人攜著妻子翩翩起舞,也有人攜著別人的妻子談笑風生。
    人群中忽然瞥見王正南的身影。
    這小子不知什麽時候暗中學藝,挽著媳婦兒程芳,竟跳得有模有樣,樂在其中,如魚得水。
    更遠處,莊書寧正混在軍官太太團中,衝著舞池裏的幾對年輕男女,評頭論足,不時爆發出一陣歡笑。
    江連橫忽然感到一陣寂寞,或者說是莫名有種愧疚感。
    範斯白笑著問:“江先生不去找人跳支舞麽?”
    “不了。”
    “那我就先失陪了。”
    範斯白點頭致意,不想剛走出幾步,竟又被江連橫出聲叫住。
    “對了,範先生準備在奉天待多長時間?”
    “不會待多久的,明天或者後天就要回哈埠了。”
    “這樣啊……”
    江連橫沉吟片刻,似乎欲言又止。
    範斯白見狀,當即調轉過來,徑直問道:“有什麽我可以效勞的麽?”
    思來想去,江連橫終於開誠布公:“我想讓你幫我查個人。”
    “這人在哈埠?”
    “不,他在奉天。”
    範斯白半是意外,半是困惑,難以置信道:“既然人在奉天,以江先生的實力,還需要我幫忙嗎?”
    “問題是我不想打草驚蛇。”江連橫道,“或者說,我不想讓那人懷疑我有敵意,所以才想委托別人來辦。”
    “有趣,江先生想秘密調查?”
    “對,你不是說過,你很守信用麽!”
    “那當然!”範斯白說得振振有詞,“隻要價錢可觀,凡是敲定的買賣,我絕不會透露雇主的消息。”
    “你最好沒撒謊。”
    “嗬嗬,江先生在哈埠也有據點,我可不想哪天早晨的時候,被人在路邊發現我的屍體。”
    範斯白是職業間諜,並且效力於多方勢力。
    在這種行當裏撈錢,倘若毫無原則、毫無底線,早已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根本輪不到江連橫動手。
    “說吧,給我一個名字。”
    談好了價碼,範斯白徑直說道:“江先生要查的人,想必不是無名之輩,我就算回哈埠,也能搞到相關情報。”
    這一次,輪到江連橫警惕起來。
    他環顧四周,確認沒有旁人在場,才說:“這人是個小東洋,叫武田信,最近經常在奉天出沒,我要他的所有信息。”
    範斯白點點頭,又問:“怎麽,這人對你不利?”
    “那倒沒有,他對我還算客氣。”江連橫說,“但也就是因為太客氣了,我才有點別扭。”
    “也許……他隻是想跟你合作?”
    “問多了吧?”江連橫有些不滿,“虧你還是職業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範斯白微微鞠躬,笑著賠罪道:“是我問多了,江先生別介意,我會盡快給你答複,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失陪了。”
    說罷,他便轉身在宴會廳內,尋起了漂亮的單身姑娘。
    靡靡樂聲,輕柔舒緩,宴會的氣氛漸近高潮,到處彌漫著歡聲笑語。
    江連橫飲盡殘酒,背靠窗台,一邊輕輕轉動著高腳杯,一邊冷眼旁觀著眼前這場華洋盛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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