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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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劈啪作響,散碎的火星飄忽而上。
    弦月昏暗,漸已西沉,老爺嶺正是最黑的時候。匪幫沒再走動,而是搶占了田間地頭的佃戶土房,在聯莊會不遠處安營紮寨。
    說是安營紮寨,實際不過是就地生了幾團火,土房裏擠不下的人,索性就趁著夏夜清亮,露宿山野。
    匪幫頭目和江家眾人圍坐在篝火旁,方才虛驚一場,眼下卻在一起笑罵連連。
    劉快腿久聞“閻王李”的匪號,見雙方竟是線上的熟脈,便也腆著臉擠過來,笑嗬嗬地搭訕套近乎。
    孫向陽應聲現身,手裏拿著一隻牛皮酒袋,嬉皮笑臉地給江連橫倒酒賠不是。
    方才在聯莊會門前叫陣那個胡匪,諢號“老哨子”,也跟著賠罪解釋道:“江老板,您可別怪我,這都是咱們大當家出的主意!”
    “真他媽虎啊!”江連橫罵道,“你們就不怕擦槍走火,真幹起來?”
    說著,抬手一指孫向陽,又道:“早就應該猜出來是你,我早說過,濃眉大眼的沒一個好東西!”
    孫向陽撓了撓頭,不敢反駁,隻好笑著說:“江老板,抽煙?”
    “怪不得那天在寬城子留不住你,一溜煙兒就跑了!”趙國硯接茬兒道,“敢情是給你們大當家的報信兒去了!”
    “你看你,說破不就沒意思了麽!”
    “放屁!說實話,那天是不是故意給咱報信兒去了?”
    “不不不,那可沒有!”孫向陽連忙否認,“咱又不是大仙兒,我哪知道江老板那天會去寬城子,真是趕上了!巧合,純屬巧合!”
    “那天著急回去,也是巧合?”趙國硯追問。
    孫向陽支支吾吾道:“呃……咱兩家不是有交情麽,過路是客,來都來了,碰個麵、敘敘舊不也挺好麽!”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乜眼瞥向李正。
    當年彈弓嶺揮手一別,距今已去六度春秋,沒想到眼下竟以這種方式再會重逢。
    李正明顯見老,下頜胡子拉碴,眼角也多了幾道皺紋。
    按說他與江連橫年歲相當,本不至於老成這樣,可經年累月下來,一個在城裏錦衣玉食,一個在山上風餐露宿,漸漸便有了分別。
    不過,李正麵相雖老,可渾身內外卻透著一股說不盡的自在快活。
    相比之下,江連橫雖然油頭粉麵,可言行舉止間,卻總伴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陰沉、壓抑。
    如今再見,彼此便都有些感慨。
    趙國硯倒是沒什麽可唏噓的,當麵就說:“李正,你今晚這玩笑開的,多少有點過了吧?”
    李正拍了拍褲腿上的塵土,頭也不抬地說:“我不這麽幹,你們能看清沈家店那幫人的嘴臉?這地方對你們來說,一點兒都不安全!”
    “哎呀,可不是麽!”劉快腿一聽就來氣了,“海潮山那個癟犢子真不仗義啊!按理來說,武裝隊和保險隊,也算是線上的合字,我不信他不懂規矩,今晚見死不救,純粹就是自私自利!江老板放心,等咱回了寧安縣城,立馬帶著弟兄們殺回來,把這碉樓都給他揚了!”
    “腿子,別忘了你那身衣裳!”江連橫低聲提醒。
    劉快腿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鬆鬆垮垮的軍裝,猛地反應過來此舉有些不妥,二張都不會答應,於是便湊到匪幫近前說:“嘿嘿,那就得有勞李大當家的主持公道了。”
    老哨子也跟著打趣道:“大當家的,江老板好不容易來趟吉省,碰見這夥下三濫,咱得仗義出手啊,免得江老板記仇可就壞了。”
    眾人立時哄笑起來。
    誰都知道,江連橫和李正是過命的交情:江家立櫃,李正幫過忙;李正起局,江家出過力。
    兩人豈會因為一場玩笑而撕破臉?
    更何況這“玩笑”不是為了逗樂,而是為了提醒。
    李正抬起眼皮,笑著問:“老江,你說呢?”
    江連橫搖了搖頭,卻說:“這筆賬算不到海潮山頭上。”
    眾人不解,當即爭相問道:“東家,海潮山是武裝隊長,這筆賬不算在他頭上,還能算在誰頭上?”
    “沈老爺?”哥幾個自問自答,“拉倒吧,我看那老頭兒根本就指揮不動海潮山,這事兒就得海潮山負責!”
    沒想到,江連橫和李正竟同時啞然失笑,不願多作解釋。
    眾人愈發困惑,不因其他,隻因大夥兒都知道這兩位當家的是什麽性格。
    明明都是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之徒,怎麽到了海潮山這裏,就一笑而過了?
    正所謂:身在其位,才知其理。
    幫會也好,綹子也罷,隻要是人聚在一起,總要有個初衷,有個奔頭兒。
    沈家店聯莊會固若金湯不假,海潮山帶領的武裝隊在線上也算有名有號,匪幫輕易不敢招惹,那也是幾年前打出來的結果。
    可是,武裝隊驍勇善戰,歸根結底是為了保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
    倘若叫他們冒著被胡匪毀田砸窯的風險,去保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心態就另當別論了。
    一旦火並陷入僵持,人心必亂,到時候別說是江連橫,就是海潮山這個武裝隊長,恐怕都要遭人背刺。
    擺事實,講道理,跟佃戶村民陳明利害?
    說的輕巧,要是真那麽容易,當年倒清革命恐怕就不至於那般艱難了。
    權柄不是頭銜兒,事實上海潮山根本沒的選,他給江連橫等人飲了馬、指了路、擔了責,便也隻能到此為止了。
    他就算說破了嘴皮子,恐怕也不如沈老爺一句“鄉親們,誰能保住江老板,免租三年”來得奏效,但到底能有多大用,誰也不敢肯定。
    “老江——”
    李正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聯莊會:“你在這地方待著,可不安全,我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我比誰都了解他們,看著老實,其實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那些人隻認眼前,隻要出價夠高,扭頭就敢把你賣了,甚至不用我來,你再多住幾天,他們自己就敢打你的主意。”
    江連橫默然點頭。
    兵、匪、民,那些耍筆杆子的,最愛自命不凡,自我感動,總覺得百姓無辜,於是奮筆疾呼。
    實際上三者同源,都是蒼生,善惡各半。
    老哨子趁機奉承道:“不過,江老板身在虎穴,又闖龍潭,咱們這麽大的陣仗,愣是沒唬住他,江老板果然是個人物啊!”
    江連橫懶懶地瞥了他一眼,卻說:“別在那吹了,我在牆頭上一看見你,就已經感覺不對勁兒了。”
    老哨子一怔,咂了咂嘴:“怎麽……江老板認識我?”
    “沒印象!”江連橫如實道,“但我知道‘老莽’投了叛軍,而現在叛軍大勢已去,人手幾乎都被收編了,就算剩下幾股綹子,沈家店離寧安縣城不到六十裏,官兵就在那囤著,你得有多大的膽兒,敢跑來拉這麽大的陣仗?”
    “那萬一是仇家呢?”
    “先不說我不記得跟‘老莽’結過梁子,你見過哪個仇家管對方媳婦兒叫大嫂的,還‘江家那位大嫂’。”
    老哨子嗬嗬一樂,也覺出這稱呼在仇家的嘴裏顯得有點別扭。
    江連橫繼續說:“而且,就算我真跟‘老莽’有仇,現在叛軍已經輸了,他得有多大的麵子,還能拉出來兩百人陪他冒險來沈家店,尤其是你在門外頭笑的那副德行,一點兒都不著急,真當是嘮閑嗑了?”
    “瞅見沒有?”孫向陽見機奉承道,“這就是奉天城密探顧問的成色!”
    “還有你——”
    江連橫指了指孫向陽,說:“最先跟我提‘老莽’的,就是你小子,除了你就是沈家的二少爺,就算是他把我給賣了,先不說他怎麽賣的,我昨天才到沈家店,‘老莽’今天就殺過來了,那就說明他的馬隊就在這附近,關鍵是張巡閱使在寧安縣城的時候,就派出去了好幾支偵查連,沒道理離得這麽近,找了幾天都找不到人影兒。”
    孫向陽和老哨子聽了直撇嘴:“好家夥,跟人精打交道是真操心呐!”
    李正卻道:“行了,不管怎麽說,你既然來了吉省,在我的地麵兒上,我不能不搭理,而且‘老莽’這件事,大概跟我有關。”
    “哎,哥幾個說的‘老莽’是誰呀?”劉快腿插不上話,在旁邊幹著急。
    “一股綹子。”李正反問道,“好像姓烏,你不認識麽?”
    劉快腿一拍巴掌,忙說:“嗐,烏大個子啊,我知道他,他啥時候改叫‘老莽’了?”
    江連橫和趙國硯相視一眼——看來,老莽和烏大個子應該是同一個人。
    “李當家的,你們倆之前不是響過麽?”劉快腿腿快嘴也快,“當初張將軍帶兵來平叛,那小子撩得老他媽快了,沒逮著他!”
    李正聞言,立時拉下臉來,轉頭不再理會。
    江連橫見此情形,心裏料想劉快腿先前所言,應該是真的——李正和老莽響過,而且互有勝負。
    趙國硯不禁皺了皺眉:“等下,你們兩家響,關咱江家什麽事兒?”
    孫向陽瞟了一眼李正,在得到默許後,方才回道:“老趙,江老板,您二位也不想想,咱這山頭這些年來,包括起局那會兒的局底,都是受了誰的照應?”
    打不過對家,就遷怒於對家的軍火商頭上?
    這事聽起來極其荒唐,卻也符合沈少爺的說辭——沈家丟的貨,根本不值多少錢,並且不是被人盯上的,而是被人趕上的,似乎更像是趁著叛軍風頭正盛,所以臨時起意的結果。
    趙國硯轉怒為笑:“這小子腦袋有毛病吧?”
    劉快腿也點了點頭,隨聲附和道:“我在線上混的時候都知道,江老板是關外出貨最多的軍火商,他不想著搞好關係,還他媽過來犯賤,到底咋想的呢!”
    這時,李正終於開口道:“因為那小子手上的軍火不靠老江,是在海參崴毛子手裏淘弄來的,他以前是個‘跑崴子’,不知道麽?”
    劉快腿如夢初醒。
    他先前說起“烏大個子”的時候,就提到過“跑崴子”的事,隻不過當時大家都沒太在意。
    “那看來問題不大!”趙國硯等人嘟囔道,“這人雖然有點愣,但起碼不是死仇!”
    話音剛落,江連橫立刻沉聲反駁道:“這還不是死仇?”
    眾人一怔,隨即連忙點頭附和:“對對對,隻要敢劫江家的貨,而且是明知故犯,那就是死仇!”
    不料,江連橫擺了擺手,卻說:“劫貨的事兒先撂在一邊,這小子從我頭上越過去,找毛子倒騰軍火,算怎麽回事兒?敢刨江家的生意,他要是做起來了,以後我手上的貨賣給誰?”
    原本,江家隻是想殺雞儆猴,把丟的麵子給找回來。
    可言至於此,老莽卻已成塚中枯骨,不得不死了。
    他若是逃過這一劫,日後跑到海參崴去,繼續走私軍火,必將有損江家在綠林的威望。
    至於李正等人,當然也不希望自己的死對頭掌握軍火,否則便是鈍刀子割肉,早晚一死。
    “那麽,老莽這小子,他到底在哪兒呢?”劉快腿沉吟道,“衙署已經沒少派人搜捕了,可長白山這麽大,他要是鐵了心‘貓冬’避風頭,還真不太好找啊!”
    “那就想招把他給引出來!”李正說,“我跟他有仇,可以試試當個誘餌,放風說我山頭散了!”
    “關鍵是他能不能聽到啊!”
    “他不可能撅腚‘貓冬’,至少要在外頭留幾個眼線。”
    江連橫也同意李正的判斷。
    這就跟佛爺榮了寶以後,總習慣在失主家門口晃悠是一個道理:既是為了打探官府風聲,也是為了觀察失主反應。
    江連橫曾經覺得這種做法很蠢,錢財到手,逃之夭夭不就結了,何必再去犯險?
    可當他粗學了榮家門的手藝以後,才發現就算不考慮打探風聲,也很難控製自己不去“返場”賣呆兒,因為看見失主心急火燎的模樣,佛爺才算痛快,這單買賣也才算是有始有終。
    “東家,有主意麽?”眾人紛紛望向江連橫。
    “讓我再想想,明天吧——”
    江連橫對李正說:“我下午派了個弟兄去縣城送信兒,等他回來的時候,咱們也許還能多幾雙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