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二麻

字數:7704   加入書籤

A+A-


    海潮山身板兒厚重,像一頭牛,密林邊緣本就有坡,草木盤根錯節,坑坑窪窪,拖起來格外吃力。
    好在他並非完全動不了,趙國硯拖著他走了幾步,他便咬牙爬起來,一手按住趙國硯的肩膀,一手拄著獵槍,朝林子裏艱難前行。
    兩人鑽進密林,所過之處的草葉就“唰唰”響起來,身後追兵的叫嚷,有如點卯催命,逼得正緊。
    遠天雖然有月光,但樹冠黑壓壓的,合圍籠罩,林間就顯得幽深晦暗。
    趙國硯一邊回頭張望,一邊搜尋適合藏身的地方,嘴上也不閑著,緊忙追問:“打哪了?”
    “沒事兒,沒打著……”
    海潮山喘得不行,他的狀態已然說明了一切。
    方才撲倒,不是因為中槍,而是因為力竭,或許也正是因為力竭撲倒,所以才僥幸躲過了那一槍,誰知道呢?
    趙國硯沒說什麽,他自己也沒強到哪去。
    一路奪命狂奔,跑到這時候,竟連汗也流不出來了,隻覺得渾身冰涼,嗓子緊成了一條縫,嘴裏又黏又苦。
    可惜時間不等人,追兵的叫囂聲緊隨而至。
    趙國硯低吼了一聲“快走”,隨後就架起海潮山,跌跌撞撞地奔向林間深處。
    叛軍小隊也不魯莽,殺到密林入口時,竟猛地停下來,見深林裏烏漆麻黑的,冒然闖進去,隻有睜眼瞎的份兒,心裏便漸漸生疑,覺得己方雖然人數占優,可對方搶占先機,借用林間地形,未必不會來個回馬槍,於是就原地磨蹭了一會兒。
    短腿壯漢跑的慢,最後一個趕過來,照麵就問:“進去搜,等什麽呐?”
    有人提議說:“隊長,這林子太黑了,咱找個亮兒再進去吧?”
    “你有手電筒嗎?”
    “沒有。”
    “帶煤油了麽?”
    “沒帶。”
    “酒呢?”
    “昨兒晚上都喝了。”
    “那你廢什麽話!”短腿壯漢罵道,“你橫不能點個樹杈兒當亮兒吧?有那功夫,人早就跑沒影兒了,進去搜!”
    眾人提了提氣,把步槍抵在肩上,端起槍口,站成一排,蹚著荒草灌木,朝密林裏緩步逼近。
    短腿壯漢跟在後頭,時不時吆喝兩句,命令道:“別他媽站成一條線,給人當靶子呐?三人一組,錯開站,互相盯著點兒盲區,隊形要有縱深,一個個傻了吧唧的,平時都白練啦?”
    眾人聽了,就漸漸變換了隊形。
    若說他們有章法,看起來卻零零散散,總歸是不太靠譜;若說毫無章法,彼此卻又能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叛軍大概就是這般成色了,終究是半吊子的水平。
    密林深處,趙國硯和海潮山卻不敢耽擱。
    兩人猛走了一袋煙的功夫,累得腿軟不說,肩頸還被橫生的樹杈劃出一條條血道,行色早已狼狽不堪。
    趙國硯停下腳步,仰頭看天,卻隻看見一片斑駁的深藍,樹葉都是黑的,看了一會兒,就漸漸覺得天旋地轉。
    他停下來,還能勉強歇一歇,待會兒繼續趕路;海潮山一停,卻當即“撲通”走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了。
    趙國硯環顧四周,實在沒發現適合藏身的地方,便隻好蹲下來,說:“再挺挺,換個地方再歇!”
    海潮山搖了搖頭,連手都抬不起來,喘了半晌兒,才說:“走不動了,真走不動了……”說著,又笑了笑自嘲,“人不服老不行啊,真不行……”
    趙國硯壓根兒沒聽,蹲下身子,兩眼緊緊盯著來時的方向,追兵的喧囂聲正在漸漸逼近。
    他推了推海潮山,忙說:“來不及了,快走。”
    海潮山靠在樹幹上,靜了片刻,突然強行振作精神,抄起步槍,卻沒有站起來,而是說:“算了,你先走吧,我留下來給你打個掩護,他們沒準找不到我。”
    趙國硯一怔,回身看了看幽深的樹林,竟有些暈頭轉向,苦道:“我往哪走啊?”
    海潮山喘得厲害,隻用下巴指了個方向,說:“朝著那棵老鬆樹,一直往前走,下了坡,就是我上次打著野兔的地方,咱在那邊生過火,去了就能看見,隻不過來的時候,是麵朝北邊兒,從這邊下去,是麵朝西南,別轉向了……”
    愣愣地聽完,趙國硯二話不說,立馬叨住海潮山的手腕,旋即肩膀一斜,把脖子伸到海潮山腋下,雙腿一緊,腳下蹬地,竟硬生生地把這奔五的壯漢給架了起來:
    “要走一起走,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不管。”
    海潮山神情一呆,倒不是被這話所感動,而是驚歎於此時此刻,趙國硯竟然還有這般蠻力可用。
    好小子,真就生猛頑勇。
    老獵戶眼裏不禁多了幾分讚許,同時也更加感慨,歲月凶猛,韶華不再。
    海潮山也沒再矯情,聽了這話,便斜倚在趙國硯身上,勉力又往前挪蹭了幾步。
    可是,身後的追兵似乎也跟著緊上來了。
    兩人有點心慌,這樣走下去,注定跑不遠,如今還是要盡快找到合適的藏身之處。
    正想著,抬頭就見兩棵極其粗壯的樺樹。
    這兩棵樺樹大概已經活了千年,樹幹至少要兩人才能環抱。
    而且,兩棵樹的底部緊緊挨著,像深埋在地下的彈弓,似是同根,又似同源,說不清到底是一棵,還是兩棵,隻知道越是臨近根部,就越是粗得嚇人,許多根莖都已裸露出來,彼此糾纏著,上頭又長滿了寄生草,極其茂盛,仿佛自成一方世界。
    “人呢,剛才明明有動靜,你們看沒看見?”
    “我這邊沒有,二麻那邊怎麽樣了?”
    追兵的聲音近在咫尺……
    趙國硯沒的選了,當下也不敢說話,隻匆匆跟海潮山互換了眼神,旋即挪動腳步,朝那兩棵樺樹走去。
    樺木質地堅硬,子彈輕易無法洞穿,何況是千年樹齡,自然是一處絕佳的掩體。
    兩人走近,本打算繞到樺樹後方,憑借兩棵交叉的樹幹,架槍警戒,見勢還擊,不料剛剛經過兩棵老樹,猛覺得腳下一空,還沒來得及叫喚,兩人就立馬順勢跌了下去。
    “唰啦——”
    趙國硯猛失重心,身子向後一仰,就覺得仿佛天傾地陷一般,周圍頓時發出一連串兒的脆響。
    緩過神來,竟發現半截兒身子已經埋進土裏,仔細一看,又不是土,而是久經風幹腐化的落葉,不知積攢了多少年,一碰就掉渣兒,而且不止有樺樹葉,用手往屁股底下一摸,尖尖的,竟還鋪了一層鬆針葉。
    這才猛然醒悟,自身所在之處,絕非老天爺的造就。
    回身一看,原來那兩棵樺樹後頭,有一處陡坡,不知被什麽野獸挖空了,留著貓冬。
    兩棵樺樹仍在生長,但這巢穴大概已經荒廢多年了,曆經雨雪侵蝕,已經不太規整,談不上是個洞,更像是個坑,人陷進去,半屈著腿,似臥非臥,落葉漫過胸口,腦袋正好藏在樹根底下,要不是情況危急,現在就可以睡覺了。
    “什麽動靜,都聽見了吧?”
    “有動靜麽,別咋咋呼呼的嚇唬人啊!”
    “放屁,我聽得真真的,就在那邊……也好像是那邊。”
    “行了行了,都別吵吵了,我過去看看,你倆擱後頭掩護我,幫我盯著點兩邊的林子……”
    黑暗中,有腳步聲漸漸逼近,慢吞吞的,走得極為小心。
    趙國硯和海潮山相視一眼,都不再動,隻是默默地把槍抬到胸前,槍口朝天,向上翻著眼皮,緊緊盯著樺樹周圍的動靜。
    “二麻,你他媽快點行不行,咋的,慫了?”
    “催雞毛,好好幫你爹盯著兩邊兒,我要是出了岔子,你媽就成寡婦了。”
    罵聲就在頭頂,趙國硯和海潮山靜靜躺著,屏住呼吸,如同兩具屍體。
    漸漸地,隱約就見旁邊摸過來一道人影兒。
    那人走得很慢,因此經過兩棵樺樹時,隻稍稍滑了一下,就立馬穩住了身形。
    落葉的“劈啪”聲引來同伴的警覺,左右不遠處,同時傳來一聲質詢:“喂,咋了,什麽情況?”
    “沒事兒,沒事兒,就是剛才不小心滑了一下。”
    那人一邊回應,一邊屈膝走下陡坡。
    他所在的地方,也有不少落葉,但沒有坑,因此隻將將沒過小腿,走起路時,仿佛是在涉水。
    “二麻,咋樣兒了,看沒看見人?”同伴又問。
    那人端著槍,不耐煩地說:“別他媽催了,煩不煩,我這不正在找麽,著什麽急!”
    說著,又往前蹚了幾步,極其小心。
    二麻——趙國硯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
    林子裏太黑,那人隻感到眼睛酸澀腫脹,都快瞪出血了,四下裏也沒看出什麽異樣。
    這時,不遠處的同伴又說:“好大兒,不是我催你,是這山上的草窠裏有長蟲,我勸你小心點,別挨咬了。”
    “啊?”那人急忙爬上陡坡,拚命甩了甩腳,“你剛才看見蛇了?”
    “沒看見!”同伴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心提醒你一聲。”
    話音剛落,就聽更遠處的短腿壯漢大喊:“他媽的,都把嘴給我閉上,我讓你們搜人,不是讓你們嘮閑嗑來了,你們是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在哪,還是咋地?”
    一聽隊長罵娘,三人就都不敢說話了,仍舊悶頭搜尋,隻是二麻卻不敢再跳下陡坡,隻敢倚在樹邊張望。
    趙國硯一時丟了來人的方向,神經立馬緊繃起來。
    好在沒過多久,腳步聲就又漸漸響了起來,而且似乎是漸漸走遠了。
    兩人卻不敢放鬆,仍舊屏住呼吸,過了很久,見不再有其他動靜,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因為閉氣太久,眼下一鬆,胸膛就立馬劇烈起伏,震動著枯葉發出細微的聲響。
    趙國硯聽了一會兒,旋即輕輕轉過頭,跟海潮山對視一眼,正要開口時,頭頂上卻鬼似地傳來一聲輕喚。
    那聲音似笑非笑,不帶喉音,隻有氣聲,幽幽卻道:“兄弟,原來你在這呐?”
    動靜不大,卻如晴空炸雷。
    趙國硯心裏“咯噔”一聲,吊眼一看,正要舉起槍口時,卻聽那人又急切地說:
    “別開槍,我後邊全是人,你不要命啦?”
    這話令人匪夷所思,有那麽一瞬間,趙國硯和海潮山甚至誤以為,來人是孫向陽和楊剌子三個,可聽那聲音,卻又實在不像。
    緊接著,就見頭頂上兩棵樺樹的交叉處,忽然冒出一道圓圓的影子,竟是一顆光頭。
    趙國硯躺在樹下的坑裏,急忙舉起馬牌擼子,用一種奇怪的姿勢瞄準來人的頭顱。
    沙沙的聲響,立馬引來叛軍小隊的詢問,原來他們始終沒有走遠。
    “二麻,怎麽回事兒?”
    那光頭轉了一下,急忙用步槍撥弄陡坡下的枯葉,激起唰啦唰啦的聲響,又故作困惑地高聲回道:“隊長,沒有啊,我都擱這蹲半天了,腿都快麻了。”
    “閉嘴,在那老實蹲著,廢什麽話。”不遠處傳來短腿壯漢的輕聲訓斥,“他們有個人中槍了,不可能跑太遠,肯定就在這附近,都別說話了,盯住自己的位置。”
    沒想到,叛軍小隊居然也相中了這兩棵樺樹,並以此作為伏擊點。
    更沒想到的是,蹲守在這裏的小隊成員,竟然還是個叛徒。
    二麻轉過腦袋,用極小的聲音問:“哎,兄弟,你們是不是官兵啊?”
    趙國硯不敢說話,也不敢輕舉妄動,更鬧不明白這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要不這樣,我問你答,是就敲一下樹幹,不是就敲兩下,不用太大聲,我能感覺到。”二麻接著追問,“你們……”他神經兮兮的回了下頭,“你們是不是來追剿烏營長的?”
    趙國硯用槍口輕輕敲了三下樹幹。
    二麻糊塗了,不滿道:“不是,你這人咋不按套路走呢,三下是啥意思?”
    說完,他似乎覺察到趙國硯和海潮山有些困惑,於是便低聲寬慰道:“放心,他們不會在這守到天亮的,待會兒就得走了,還有正事兒要幹呢,現在也不是說話的時候,要不這樣,你們在這等我,後半夜的時候,我再過來,咋樣兒?”
    趙國硯不確定該怎麽回答。
    二麻有些急了,忽然表態道:“兄弟,我這是上了賊船下不來,現在棄暗投明不算晚吧,能不能換一條命?”
    趙國硯掂量了幾下江連橫和張效坤的關係,又掂量了幾下自己在江連橫麵前說話的分量,終於暗暗敲了一下樹幹,給了肯定的答複。
    二麻心中狂喜,連忙點頭應承:“好好好,你放心,後半夜我有辦法來找你們,在這等我,一定等我。”
    說著又回了下身,接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噓——別再說了,你們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