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老派發言

字數:7003   加入書籤

A+A-


    大宅客廳內,薛應清、王正南和李正西分別落座,張正東屁股搭在窗台上,手裏拿著一隻梨,梨子大概還沒熟透,又酸又澀,吃起來難免齜牙咧嘴。
    江連橫坐在扶手沙發裏,陷得很深,胡小妍靜靜地傍在身旁。
    下人回避,兩個孩子也被花姐帶上了樓。
    除了趙國硯和溫廷閣,該來的都來了,無需再等,開始議事。
    江連橫清了清嗓子,點上一支雪茄,旋即說起了在沈家店所經曆的幾番遭遇。
    當然,沈家店的遭遇隻是個引子,重要的是關於老莽,關於江家的近況,以及關於張效坤希望江家幫忙包銷煙土的委托。
    說清了來龍去脈,江連橫重重地靠在沙發上,說:“今天叫你們過來,不為別的,就是想一起商量商量這幾件事,大家暢所欲言,有什麽就說什麽,咱們也民主一把,就當是給官府打個樣兒。”
    大家紛紛笑起來,笑而不語。
    “別光顧著笑,說話呀!”江連橫沒有打趣,很認真地強調道,“大家都是在一條船上的,身家性命也都綁在一起,現在碰見了岔道,以後的路,到底該怎麽走,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雪茄的輕煙嫋嫋上升,客廳裏靜了好長一段時間。
    最後,王正南欠身拿起煙灰缸,遞過去,笑嗬嗬地說:“哥,咱也沒啥想說的,家裏碰見這種大事兒,還是得你來拿主意,你想要什麽結果,想往哪走,咱全聽你的,有了方向,大家再一塊兒合計,想轍把事情辦周全就行了。”
    眾人沉默,點了點頭,依然沒有表態。
    “南風——”
    江連橫彈兩下煙灰,卻問:“你平時的主意可不少,今天怎麽拿這種口水話來糊弄我了?咋的,怕說錯了擔責任?”
    “沒有,沒有。”王正南慌忙否認。
    “那就有啥說啥!”江連橫再次重申,“今天都得表態,也不用管我是怎麽想的,隻說你們自己的看法。”
    見大家茫然無措、畏首畏尾的樣子,他又接著聲明道:“放心,不論你們說什麽,最後拍板的人還是我,往後就算走錯了路,一頭紮進溝裏,那也是我的決定,橫豎怪不到你們頭上。別有什麽顧慮,該說就說。”
    眾人麵麵相覷,似乎欲言又止。
    漸漸地,便紛紛將目光望向了薛應清。
    薛掌櫃的輩分最高,堂口的財力最雄厚,按理也的確應該由她最先發言。
    “行了行了,都別在那裝啞巴了,那就我先說!”她側身望向江連橫,“你要讓我表態,我說話可就直了。”
    “那樣最好!”江連橫點了點頭,忙抬手示意道,“要說就直說,遮遮掩掩的話,那還不如不說了,聽起來也不痛快!”
    薛應清理順旗袍,醞釀片刻,好像真有什麽高論要說,而且似乎已經憋了很久,終於得到機會,方才不吐不快。
    “要我說,這世上隻有兩種人:合字和空子;也隻有兩種去處:江湖和廟堂。”
    這是典型的老派論調。
    江連橫並不意外,薛應清雖然隻比他年長一兩歲,但卻是頗有些閱曆的江湖前輩。
    在老合眼中,江湖和廟堂本就不大對付,盡管談不上勢同水火,彼此間卻也總是心懷芥蒂,互相看不上眼。
    老柴能夠例外,並被納入江湖之中,那是因為老柴是吏,而不是官。
    曆朝曆代,官府始終都在打壓江湖。
    眼下無非是恰逢亂世,清廷倒台,軍閥混戰,政令不通,租界泛濫,青紅哥佬沾了倒清之功,關外胡匪搖身一變,當上了“東北王”,江湖勢力才得以登堂入室,從地痞流氓變成了權貴名流。
    這本就不是常態。
    真實的情況是,老江湖對官府的敵意未消,官府對老江湖的嫌惡永存。
    薛應清顯然傾向於老派的看法,接著說:“當然,我也沒那麽死板,江家能有今天,少不了官府的默許,但凡事也得講究個適可而止。官府默許江家勢大,可江家也不是吃幹飯的,這些年來,衙門的吩咐、號召,咱該辦的都辦了,該帶頭的都帶頭了,該配合的也都配合了,老張的命令,咱不得不聽,可張效坤算什麽,憑啥要替他擔風險?”
    “張大哥現在也算是地方大員了。”江連橫說。
    “那怎麽了?”薛應清哼了一聲,“江家是在奉天,又不是在綏寧,難道張效坤還能把張大帥搬倒?”
    大家都搖了搖頭,實在看不出這種可能,一點也沒有。
    江連橫卻伸出兩根手指,說:“兩個月,隻用兩個月的時間,他手底下的人馬,就從兩百變成了幾千……我也沒說他能搬倒老張,但他以後肯定不簡單。”
    “我懂你的意思,押寶嘛!”薛應清抱起雙臂,看法依然不變,“但這不劃算,風險太大,而且咱現在也沒必要押寶!”
    正說著,她忽然皺起眉頭,顯得有些困惑,便問:“喂,就這點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白,還在這問什麽呢?是不是還有什麽其他情況,我不知道?”
    王正南接話道:“薛掌櫃,這個張將軍……他以前幫過咱們。”
    “什麽時候?”
    “應該有十年了吧?”李正西朝樓上瞄了一眼,“差不多,反正就在辛亥那陣,他帶來幾個毛子幫咱打晃兒,殺了一個小東洋,叫三浦熊介。”
    “不止那一次。”江連橫歎聲道,“二十年前,他還救過我一條命,雖然隻是碰巧趕上了,但也的確救了我一回。”
    “怪不得,原來欠著人情呐!”
    薛應清靠在沙發上,從銀盒裏掏出一支煙,用細長的濾嘴吸了兩口,淡淡地說:“我說你怎麽總讓他在家裏的場子白吃白喝呢!”
    江連橫沒說話。
    如此靜了片刻,薛應清還是搖了搖頭:“那也不該幫他,這事兒太大了,不是講義氣的時候,弄不好容易掉腦袋。你好心報恩,他可沒想那麽多,純粹就是把你往火坑裏推,這樣的兄弟,不交也罷。”
    胡小妍不動聲色,默默地聽著眾人發言。
    王正南想了想,卻問:“哥,那個張將軍的號召力,真有那麽大?”
    “大,很大!”江連橫如實說道,“我在寧安親眼所見!”
    “那就難辦了,弄不好恩變成仇,以後等他爬上高位,還不得反過來記恨咱們?”王正南頻頻搖頭。
    “簡單呐,不讓他爬上去不就完了?”薛應清透過煙幕,冷冷地說,“現在就去告發他,說他偷種煙土,私自募兵,江家本來就是給老張搞情報的,都是能進大帥府的人了,把這事兒直接告訴老張,我就不信他不猜忌。”
    這話聽起來誇張,但作為省府的密探頭子,江連橫的確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老張的判斷,尤其是對張效坤這種旁係而言,幾乎一告一個準。
    更何況,奉係高層看不上張效坤的人,簡直一抓一大把,想要煽風點火,並不困難。
    江連橫沒有表態。
    可是,李正西一聽這話,卻立刻反駁道:“那怎麽能行?張將軍好歹也對江家有恩,現在他來找咱幫忙,咱不幫也就算了,還要反過頭去告密,那咱們都成什麽人了?”
    “一心不事二主!”薛應清不急不惱地說,“你哥本來就是老張的密探,現在知情不報,這就已經算是罪過了。”
    李正西啞然無話,沉思半晌兒,仍舊找不到破局之法,隻顧小聲嘀咕道:“再想想,反正我是不讚同告密,再想想,總能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世上哪有什麽兩全其美,無非是有一方讓步妥協罷了。”薛應清說,“江家既然蹚了這趟渾水,那就沒有兩全其美可言。知情不報,還能打打馬虎眼,勉強糊弄過去。幫忙包銷煙土,讓張效坤私自募兵,那就是以身入局,擇不出去了。”
    王正南點了點頭:“薛掌櫃說的對,江家能做的,最多就是置身事外,其他任何選項,都是弊大於利。”
    “東哥,你怎麽看?”李正西望向客廳窗台。
    張正東聳了聳肩,無所謂道:“我都可以。”
    “什麽叫你都可以,咱哥剛才說了,每個人都得表態。”
    “嗯……那就置身事外吧。”
    “如果隻是置身事外的話,那我也能接受。”李正西稍有讓步,但仍舊堅持底線,“告密不行,那樣太下作了。”
    王正南搖搖頭說:“這倒是還在其次,關鍵是如果告密的話,那就算徹底結仇了,張將軍是官兒,能不得罪,盡量還是別得罪的好。而且,要想置身事外,其實也不容易,咱不幫忙,張將軍心裏估計也是疙疙瘩瘩的,以後就沒那麽親近了。”
    “他愛親近不親近,怎麽,還要硬把江家往他那條船上綁啊?”
    薛應清突然有點火氣,轉頭看向江連橫,忿忿道:“連橫,我還是那句話,張效坤想讓你幫忙包銷煙土,這話說出來,他就沒把你當哥們兒處,這種人,你還搭理他幹什麽呀!”
    江連橫的反應很平靜,點點頭道:“繼續說,我都聽著呢!”
    看樣子,他今天的確打算認真考慮一下各堂口的意見。
    “再往下說,我怕你不樂意。”薛應清並未冒進。
    江連橫隻好再次重申:“放心,你們今天隨便說,說什麽都可以,我都會考慮。老莽的事兒,大概不是偶然。也許,家裏的確應該調整調整,你們盡管說就行了。”
    薛應清見狀,仗著家裏的輩分,以及先前刺殺榮五爺的功勞,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好,那我就直說了。”
    她捋順下思路,語重心長地說:“連橫,你也別覺得我胳膊肘往外拐,但說實話,江家現在太貪了,手伸得太長,賭檔、煙土、娼館、碼頭、軍火、保險、勞工,不是獨攬,就是抽紅,道上的人嘴上不說什麽,不代表心裏沒有怨言,長此以往,肯定要出問題。橫葛藍榮是一家,這句老令兒可不是白說的,該讓的時候,也得讓一讓。”
    聞言,王正南不住地點頭,但卻並未出言打斷。
    薛應清接著說:“老張已經不年輕了,往後的事兒,誰能看得清楚?不說別的,就說民國成立以來,剛剛十年,這就已經換了多少總統了?你看老張那幹巴巴的模樣兒,還能有幾年,就算少帥順利接班,那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咱沒念過書,還沒聽過書麽?”
    “等會兒!”李正西往前俯下身子,“薛掌櫃,那要這麽說的話,咱不是更應該提前押寶了麽?”
    “糊塗,還押什麽?”薛應清說,“我那場子裏,每天接待不少軍官,平時那些風言風語,我也聽過不少。你告訴我,現在東三省除了張大帥,還有誰能服眾?那麽多派係林立,有前清的遺老遺少,有留學東洋的士官派,有太子黨,有元老派,你能看得清以後誰得勢力?反正我是看不清!”
    沒人能看得清。
    老帥在東三省的地位,無可取代,即便是少帥也不能。
    “現在的情況,應該是盡快想辦法抽身出來,而不是還在這裏麵攪混水。”薛應清毫不避諱自己對官府的排斥,“你們可以說我是老古董,無所謂,但我的經驗是,合字就是合字,江湖才是歸宿,天底下有幾個張大帥,別癡心妄想了,更別覺得,咱們替官府辦事,就成衙門裏的人了。他們那些官老爺,打心眼兒裏就看不上咱們,隻是覺得有用,暫且利用罷了。”
    江連橫點點頭:“接著說。”
    “前車之鑒呐!”薛應清擺擺手道,“你們看,孫大炮用完了老洪門,還沒等成功呢,就開始嫌棄那些混江湖的上不了台麵。我敢說,如果老張有問鼎中原、統一四海的那天,也會嫌咱們髒了他的麵子。”
    “這我認同,不過老張這人……其實挺念舊情的,當初他二哥、四哥造反,他也沒有追究。”
    “好,就算老張念舊,那小張呢?”
    薛應清問:“曆朝曆代,殺功臣的事兒還少麽?當然,江家是在線上混的,根本就不值得殺!可問題是,如果咱們非得摻和那些黨爭,結果恐怕就另當別論了。再者說,就算小張心慈手軟,但他還能像老張那樣庇護江家麽?他是公子哥,打心眼兒裏是瞧不上咱們這種人的,到時候他隻要撤下江家頭頂上的這把傘……”
    說到此處,她頓了頓,終於下定結論:
    “憑江家這些年在線上的所作所為,平日裏那些心懷不滿的,自然而然地就全都找上來了,結果恐怕又是大亂一場!
    “連橫,我得提醒你一句——江湖債,就是兒女債!”
     本章完
    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