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陽謀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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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浪速廣場。
    日光漸暖,風輕雲淡,廣場正中的漢白玉石碑投下一道狹長的陰影——明治三十七年日露戰役紀念碑——小東洋躋身列強的標誌,關東父老臉上的一塊傷疤。
    時間已過午後,齋藤六郎和山崎裕太正在廣場附近巡邏。
    除他們兩人以外,四下裏還埋伏著十幾個東洋便衣。
    行至一處空地,齋藤六郎抬手一橫,頗感自豪地說:“山崎,我們東洋警務署的新大樓,以後應該就要建在這裏了。”
    山崎裕太望著眼前的空地,滿懷期待地點了點頭:“那肯定是個大工程啊!”
    “當然!”
    齋藤六郎笑道:“不隻是我們警務署大樓,還有各家財團和銀行,也會在這裏建立分號。我聽說,南鐵株式會社的最終目標,是要把這裏打造成奉天的‘外灘’,看著吧,五年之內,必見成效!”
    山崎裕太應聲附和了幾句,隨即低頭看了看時間,神情略顯焦慮。
    “前輩,已經快兩點鍾了,江家的人怎麽還沒來?”
    根據盛滿倉的情報,江家今日將會派人來浪速廣場舉行集會,分散警界注意,擾亂警力部署。
    齋藤六郎本打算將計就計,趁機扣押幾人,順便給江連橫來個下馬威。
    未曾想,直到現在,浪速廣場卻依然靜如止水。
    遠處的空地上,除了十幾隻麻雀蹦蹦跳跳,時而騰起,時而落下,便已再無任何風吹草動。
    齋藤六郎眉頭緊鎖,陰沉著臉,低聲嘟囔道:“再等等吧!反正這裏離西塔不遠,萬一出了事,我們也能方便支援!”
    前輩發話,山崎裕太不敢反對,隻好老老實實地耐心巡邏。
    然而,這一等,就從午後等到了擦黑。
    黑下來的,不隻是天色,還有齋藤六郎的臉色。
    臨近掌燈時分,這位東洋警長終於下令收隊,緊接著便帶領手下,氣勢洶洶地趕去了西塔高麗街。
    一進青丘社後院兒,齋藤六郎立馬喝道:“那頭支那豬跑哪去了?”
    盛滿倉被眾人押出來,連滾帶爬地伏在小東洋麵前,仰起頭,惶恐不安地問:“太君,怎……怎麽了?”
    “我問你,江連橫的人呢?”
    “他們……他們沒去嗎?”
    齋藤六郎抬起一腳,正踹在盛滿倉的麵門上,隨即操著一口關西腔,罵罵咧咧地質問道:“我還想問你呢!你他媽的敢耍老子?你不是說,江連橫今天會派人去浪速廣場嗎?”
    盛滿倉擦了一把鼻血,聽人翻譯過後,方才驚聲叫道:“太君,我沒騙你!江連橫他……他真就是這麽跟我說的呀!”
    “八嘎呀路!”
    “誒,別打別打,我真沒騙你啊!”
    齋藤六郎情緒激動,又罵了幾句東洋話,隨後抄起警棍,直奔盛滿倉走過來。
    盛滿倉見狀,心裏叫得比竇娥還冤,一把鼻涕一把淚,連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起來。
    “太君!太君,您可得明鑒呐!今天和勝坊關門歇業,江家把打手都調去了,您要是不信,派人去城裏打聽打聽就全知道了,我怎麽敢騙您呢?退一步講,就算我真騙了您,我不抓緊跑路,我還回來幹什麽,難不成是為了找死呀?”
    此話一出,齋藤六郎才漸漸冷靜下來。
    山崎裕太也低聲提醒道:“前輩,我感覺他說的有道理啊!”
    齋藤六郎冷哼一聲,緩了片刻,才又質問道:“你真看見江家調集打手了?”
    “千真萬確!太君,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有半句假話,我盛滿倉下輩子投胎就當東洋人!”
    “嗯?你什麽意思?”
    “不是不是!”盛滿倉嚇得舌頭打結,慌忙改口說,“我的意思是,我要是敢跟您撒謊,就讓我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齋藤六郎邁步上前,低聲恫嚇道:“我最後警告你一次,別對我說謊。”
    “我真沒撒謊,不信你們可以去問!再者說,我人都在這呢,我還能跑了不成?”
    盛滿倉一邊說,一邊惶恐不安地顧盼左右。
    鬼子和棒子互相看了看,也都有些困惑。
    沉默,許久。
    齋藤六郎緩緩直起身子,盯著盛滿倉看了一會兒,隨後衝宋律成吩咐道:“你們晚上小心點,把這小子看住了,我要回去核查一下他說的情況,等我電話。”旋即側過身,“山崎,你們跟我走。”
    一聲令下,眾人紛紛點頭,陸續離開後院兒。
    盛滿倉渾身軟塌塌的,有如爛泥一般,癱在地上,目送著東洋巡警遁入夜色,心裏不禁開始動搖——自己到底應該站在哪一邊?
    九點鍾,青丘社上板兒打烊。
    店內的打手毫無睡意,關了門,熄了燈,一個個倚著樸刀哨棒,配槍裝彈上膛,全都窩在大堂裏枕戈待旦。
    …………
    另一邊,齋藤六郎和山崎裕太趁夜回到東洋警務署。
    值班室裏亮著燈,有個年輕的警員,正坐在桌前點頭打瞌睡。
    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警員立刻驚醒,急忙起身敬了個禮。
    “齋藤長官,您……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執勤巡邏。”
    “納尼?”年輕警員有點茫然,“今天有額外的執勤任務嗎?”
    “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的情報線索。”
    齋藤六郎並未過多解釋,急匆匆來到桌前,一邊按住電話機,一邊衝年輕警員問道:“今天界內沒出什麽事吧?”
    “沒有!”警員的回答相當篤定,“不過,下午的時候,華界小西關那邊,好像出了點情況。”
    “嗯?什麽情況?”
    “聽說兩三點鍾的時候,那邊突然聚集了不少支那人,好像是準備要來我們這邊遊行抗議。”
    “那他們怎麽沒過來?”
    “誒,難道齋藤長官希望他們過來鬧事?”
    “廢什麽話?”齋藤六郎喝道,“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年輕警員神情一凜,連忙答道:“唔,他們還沒等過來,就被支那巡警攔住了,大概是因為奉天城裏還有其他代表沒走,擔心影響不太好吧,總之,他們最後都被遣散了。”
    齋藤六郎皺起眉頭,凝神想了想,似乎仍舊不太放心,於是便拿起電話,打進了華界地段。
    少頃,電話接通。
    聽筒裏傳來一陣標準的東洋話。
    奉天的外國領事館,幾乎全都聚集在小西關大街的街口南側,那裏也是東洋特務最繁密的地區,到處都是小東洋的眼線,其中有不少人,平日裏都偽裝成華人模樣。
    齋藤六郎打通了另一個線人的電話,向其詢問城內小西關大街的情況。
    “嗨,和勝坊今天的確沒有營業!”
    “嗨,今天下午,城內的確有小規模集會,但人數不多,而且已經被製止了!”
    “嗨,帥府壽宴雖然結束了,但是省城的治安工作,暫時還沒有放寬,我看見了幾個可疑人物,都被支那巡警攔下了!”
    線人提供的消息接二連三,每一條都能跟盛滿倉的說法對得上。
    如此說來,難道那小子真沒撒謊?
    齋藤六郎緩緩坐下來,沉思片刻,又給青丘社打去了電話。
    聽筒裏,宋律成的聲音稍顯疲倦,似乎強打起精神:“莫西莫西?哦,齋藤先生,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麵對詢問,齋藤六郎難免有些遲疑:“嗯……老實說,我現在也不能確定。”
    “不能確定?”
    “是啊,情況比我想象的要複雜一點。”
    “那、那我這邊……”
    “今天晚上,江連橫大概不會派人去你那裏了……但他也可能再晚一些,才會派人去你那裏……總之,你自己小心。”
    忙活了一整天,結果總結出了一句廢話!
    宋律成頓時無語,沉默半晌兒,才說:“齋藤先生,那……那小子到底有沒有說謊啊?”
    齋藤六郎惱羞成怒,厲聲喝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麽,現在還不能確定!”
    “那我應該怎麽處置他啊?”
    “先留他一條命,明天讓他再去打探消息,但要在暗中派人盯著他,如果他有逃跑的苗頭,那就立刻解決掉他!”
    “好吧,我聽齋藤先生的吩咐。”
    聽得出來,宋律成如今大失所望,說話的語調也略顯低沉。
    不料,正要掛斷電話的時候,他卻又突然驚叫起來:“等等!齋藤先生,我們這邊好像有動靜!”
    齋藤六郎立刻起身,忙問:“什麽情況?”
    “喂,你們幾個,帶上家夥出去看看!”
    正說著,聽筒裏傳來高麗棒子的吆喝,以及叮叮咣咣的桌椅聲響。
    “喂?江家的人已經來了嗎?”齋藤六郎衝著話筒疾聲追問,身旁的山崎裕太也已準備好隨時動身。
    過了十幾秒鍾,宋律成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莫西莫西,齋藤先生,您還在嗎?”
    “到底什麽情況?”
    “呃,沒什麽,剛才門外好像有動靜,好在隻是虛驚一場。”
    “混蛋,你們認真檢查過了嗎?”
    “放心放心,我已經派人去周圍放哨了,沒發現什麽人影。”宋律成有點尷尬,“或許,是因為外麵的風聲太大了吧!”
    齋藤六郎罵了幾句,叫青丘社不要自亂陣腳,隨後吩咐道:“明天就按照我說的做,再給那小子最後一次機會……”
    …………
    徹夜無眠,轉日清晨。
    盛滿倉腳步虛浮,眼珠混濁,一路上跌跌撞撞,終於及時趕到了江家大宅。
    長時間的精神緊繃,令他的神思有些渙散,雙目視而不見,兩耳聽而不聞,就這樣茫茫然地走過來,心裏卻愈發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跑是跑不掉了。
    雖然沒有證據,但他相當確信,青丘社不會隨便把他放出來,身後一定有人跟蹤。
    隻有逃到江宅,他才能確保自身的安全,但那也就意味著,他必須要向江連橫坦白罪行——顯然,他沒這個膽量。
    江連橫“好意”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他卻反水當了叛徒,不管他有什麽苦衷,結果都是必死無疑。
    反水沒有回頭路,盛滿倉隻能繼續為小東洋效力。
    可即便如此,當他靠近江家大門時,心裏卻還是忍不住打起鼓來。
    袁新法立在門外,皺著眉問他:“來找東家?”
    盛滿倉急忙點了點頭,說:“對對對,東家醒了沒有?袁大哥,我想問你點事兒,你們昨天為啥——”
    話沒說完,袁新法便已不耐煩地轉過身去,順勢推開半扇鐵門。
    盛滿倉沒敢進去,側身往裏一看,心就立馬懸了起來。
    卻見院子裏人多勢眾,至少三十幾條壯漢匯聚於此,正全神貫注地聽著東家訓話。
    袁新法快步走過去,在江連橫身邊小聲嘟囔幾句,隨後抬手指向門外。
    江連橫聽罷,抻著脖子朝門口張望,一見盛滿倉,立刻忙不迭地迎了出來。
    “小盛,這大白天的,你怎麽來了?”
    “東家,他們這是……”
    “先別說話!”江連橫左右看了看,急忙把盛滿倉拽進院內,“光天化日的,要是讓別人看見,走漏了風聲怎麽辦?”
    盛滿倉呆愣愣的,小聲問道:“東家,你昨天怎麽沒來呀?我……我都在青丘社替你準備好了!”
    “嗐,你不知道,昨天有外省的財主,想要考察奉天的商業狀況,衙門的老柴特地來跟我打招呼,最後就隻能耽擱了!”
    “那……那咱還報複青丘社嗎?”
    “當然要報複,你沒看我把人手都叫來了麽?”
    “那……今晚動手?”
    盛滿倉看了看宅院裏的“響子”,覺得這次應該是要動真格的了。
    江連橫也點了點頭:“嗯,就在今晚,或者明晚,最遲後天晚上,總之青丘社別想就這麽算了!”
    “等下,等下……”盛滿倉聽得頭大,連忙追問道,“東家,你能不能給我個準信兒,你到底準備哪天動手啊?”
    江連橫皺眉歎道:“小盛啊,不是我不給你準信兒,而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人總不能太死板,你說對不對?”
    盛滿倉滿臉苦相,卻也隻好隨聲附和。
    “不過,話說回來——”江連橫接著說,“你最近都在青丘社,對那邊也比較了解,要不,你幫我出個主意,看看哪天動手比較合適?”
    “東家,我感覺今天晚上就挺合適!”
    “好,那就今天晚上!”
    “定了?”
    “應該就在今晚,或者明晚,最遲後天晚上——總而言之,就在最近這三天!”
    盛滿倉無語,但不管怎麽說,好歹算是有了個大概的時間段,總不至於一無所獲。
    江連橫拍了拍這小子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囑咐道:“行了,大白天的,你也別在我這多待了,快回去吧!千萬別忘了,晚上十點以後,幫弟兄們撥了門栓,等著接應咱們,具體時間到時候再看!我信的人不多,你小子算一個,可別讓我失望啊!”
    “我知道了……”
    盛滿倉歎息一聲,見江連橫沒有要扣留他的意思,便隻好灰頭土臉地轉身離開。
    …………
    於此同時,大宅客廳內,江雅正站在窗台旁邊,好奇地打量著院子裏的情形。
    “東叔,今天來的這些人,都是咱家砂石廠的工人嗎?”
    “是啊!”
    張正東坐在不遠處,將一張“升官圖”平鋪在茶幾上,衝江雅招手道:“別瞎操心,他們待會兒就走了,你還玩不玩?”
    “可是,我怎麽感覺,那幾個人好像有點眼熟呢?”江雅轉過頭,指著窗外說,“他們以前不是總跟著趙叔麽?”
    “你要是不玩兒,我可就收了啊!”
    “玩玩玩!”江雅連忙湊過來坐下,“你看你,老急什麽呀!”
    張正東沒說話,不是他突然變得性急,而是孩子們越來越大,有些事已經漸漸瞞不住了。
    江雅看著茶幾上的桌遊,正要拿起骰子,卻又連忙把手縮了回去,笑著問:“誰先來?”
    “你先來吧!”
    “還是猜丁殼吧,公平!”
    張正東嗤笑一聲,點點頭說:“隨你的便,那就來吧!石頭、剪刀——”
    “等下!”江雅忽然湊過來,眼裏帶著一絲狡黠,似笑非笑地問,“東叔,我還是提前告訴你吧,我待會兒要出石頭!”
    張正東一愣,緩了片刻,才笑著說:“行啊,學壞了,跟我來這套?”
    “這怎麽就學壞了?”江雅一副無辜的模樣,“東叔,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呀?我待會兒真出石頭,你可得想好了啊!”
    張正東搖頭苦笑。
    無論想與不想,此時此刻,他都已經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被動的境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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