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暗流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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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塔縱火案終於告一段落。
    案情的調查很順利,嫌犯齊茂春師徒六人,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旋即便被移交給華洋兩界協商判決。
    不出意外,齊茂春等人因罪行滔天,華洋雙方一致將其判處死刑,並由東洋警務署立即執行。
    此案堪稱是奉天當局與東洋警界合作治安的典範,值得大書特書。
    一時間,省城輿論洶洶,案情的相關細節也逐漸披露出來。
    有人拍手稱快,隻因大火燒的是一家高麗煙館;有人於心不忍,感歎亡國僑民的悲慘境遇。
    其實,無論哪種“細節”,都是官府有意透露出來的,至於真正的隱情,恐怕所知者甚少。
    三天後,一篇題為《俠影迷蹤》的黑幕見諸報端,署名:床下罌。
    話說光緒初年,關外有一奇人,名喚沙子豪。
    此人身懷絕技,浪蕩江湖二十載,未逢敵手,平生酷愛行俠仗義、劫富濟貧,擔得起一聲“盜亦有道”。
    彼時安東地界,有異族悍匪窮凶極惡,魚肉百姓,強取豪奪,私販煙土毒害關東父老,江湖報號“紅雲社”。
    沙子豪聞訊,心中怒火三千丈,直痛罵朝廷無能,再休怪綠林犯禁,遂領一眾弟子前去蕩寇。
    怎奈沙子豪到了安東,人生地不熟,未敢輕舉妄動,於是便派了一位弟子,打探紅雲社底細虛實。
    哪知那弟子學藝不精,進了紅雲社,暴露真身,慘遭異族悍匪梟首分屍。
    沙子豪幾經波折,尋回弟子人頭。
    拆開布包一看,卻見那人頭猛瞪雙眼,雖已氣絕,猶能言語,一見師尊,當即失聲痛哭,唇齒微動,隻說了一句話:
    弟子無能,有辱師門!
    言畢,方才身死魂歸,命喪九泉。
    沙子豪悲憤交加,攜眾弟子當即立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如此又經千辛萬苦,不知折了多少弟子,終於蕩平紅雲社,怎奈人死不能複生,沙子豪心灰意冷,便使了個金蟬脫殼,從此隱姓埋名,不問江湖恩怨……
    書中所言,雖然假托虛幻,可人人看了都知道,寫的分明就是西塔縱火案。
    這是一場仇殺!
    師父為弟子報仇雪恨,又摻雜了許多民族情緒,快意恩仇的故事,老百姓喜聞樂見,自然迅速傳播開來。
    每逢茶餘飯後,談及齊茂春時,甚至有不少人暗挑大拇哥,直說:“老齊這個人——仗義!”
    雖說受之有愧,倒也總算是博得了三分虛名。
    可惜,大旗杆子終究是聽不到這些謬讚了。
    行刑那天,正值清明前後,奉天下起了綿綿細雨,遠看如同一場山霧。
    大旗杆子等人被押到鐵西荒郊,幾聲槍響過後,縱火大案就此宣告結案。
    東洋巡警將幾具屍體拉到火車站北段的焚屍場,就地火化,隨即發布通告,詢問是否有人來認領骨殖。
    等了小半天,見始終無人前來認領,索性拿鐵鍬一鏟,將白花花的骨灰全都揚進了鍋爐裏。
    可話又說回來,人活一世,誰還沒幾個朋友呢?
    大旗杆子好歹也是大西關地界的榮家頭目,老江湖經多見廣,總有那三兩個把兄弟算得上真交情。
    當然,指望著朋友毀家紓難,恐怕十不存一,而且也有強人所難之嫌,但這並不意味老哥們兒全都無動於衷。
    隻是江家淫威太盛,大家怕得罪了江連橫,所以才沒人敢去認領骨灰,隻好悶在家裏暗自悼念。
    如今,人已死了,恰逢清明時節,卻連個可供祭拜的墳塋都沒有,於是便有線上的老合,趁著天光微熹,趕去大旗杆子受刑的荒郊,燒點陰財紙寶,算是略盡一份仁義。
    北城地界的“哨子李”,就是大旗杆子在線上的熟脈、忘年交、鐵哥們兒。
    不過,“哨子李”並非榮家佛爺。
    他玩兒的那套,是在城裏攔路搶劫,說是響馬夠不上,說是地痞還高點,手底下也有十幾號弟兄。
    此人做生意,沒什麽技術含量,純粹就是生搶,但他輕功了得,雖不能說是踏萍渡河,卻也是高來高去,飛簷走壁的主。
    大家叫他“哨子李”,就是因為早年間,常能在大街上看見一群老柴追他,邊追邊吹警哨,可愣是抓不著人。
    久而久之,人便笑傳,說老李所過之處,街頭巷尾警哨不斷,就這麽得了個“哨子李”的諢號。
    可人老腿先老,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
    哨子李年過三十以後,腳下漸沉,便免不了被老柴逮住幾回。
    一進大牢,好家夥,那裏麵關的全是“人才”,一個個特會嘮嗑,很能增廣見聞。
    哨子李和大旗杆子,就是在大牢裏認識的朋友。
    後來,大旗杆子跟他說:“兄弟,你這高來高去的,說白了,還是仗著年富力強,以後恐怕不能長久。”
    哨子李也很認可,點點頭說:“是啊,我準備趁著幾年多攢點錢,然後就金盆洗手了。”
    這話等於放屁。
    劫道的沒幾個能攢下錢,偏財不經辛苦,大手大腳慣了,想讓他勒緊褲腰過苦日子,那比殺了他都難受。
    大旗杆子笑了笑,便說:“兄弟,你別逗了,我給你指條明路吧!”
    哨子李一聽,忙問路在何方。
    大旗杆子便說:“你幹這種營生,沒有靠山可不行,要我說,你出去以後,趕緊想辦法拜江家的碼頭吧!隻要你能見到江連橫,跪下來磕個頭,叫他一聲‘東家’,以後你就算手潮進來了,在這也能過得舒坦,保不齊過兩天就給你放了。”
    哨子李頓時活心,出獄以後,便四處尋人托關係,終於拜了江家的碼頭。
    從那以後,雖說每月要給江家交數,但在線上卻能有恃無恐,被老柴逮住幾回,問清了他的來路,再碰見他時,也常常敷衍了事,象征性地追兩步,便由他去了。
    哨子李感念江家不假,但對大旗杆子這位朋友,卻也是常來常往,關係非同一般。
    清明這天早上,他便扛著一袋紙元寶,獨自來到鐵西荒郊,準備好好悼念一番。
    隨手撿了根樹杈兒,燒黑了,就地畫個圈兒,打點好路過的孤魂野鬼,便給大旗杆子燒起了紙錢。
    “老哥,我可給你匯錢了啊,在那邊別不舍得花,有事兒給老弟托夢……”
    哨子李正兀自念叨著,猛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驚起回身一看,眼睛眯起來仔細打量,方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來的是“觀古堂”的於掌櫃,線上收黑貨的大買主。
    “我說老於,你要嚇死人呐?”哨子李有點意外,“我以為誰來了呢!”
    於掌櫃和大旗杆子的交情並不深,隻能算是認識,原本也沒必要特地過來悼念,可他心有不安,畢竟大旗杆子這條線索,當初是他說給“江家太保”的。
    大旗杆子的徒弟壞了江湖規矩,於掌櫃起初並不自責,但他萬萬沒想到,大旗杆子最後竟然莫名其妙被判了死刑。
    如此一來,於掌櫃心裏就有點別扭了,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大旗杆子,於是便趁著清明,過來燒點紙錢,不圖別的,但求心安而已。
    不過,當著哨子李的麵,於掌櫃自然不肯吐露實情,隻說是人死為大,正趕上清明,順道過來表表敬意。
    隨後,兩人聚在一起燒紙,其間不免閑聊了幾句。
    未曾想,剛說了沒一會兒,竟又有腳步聲漸近。
    兩人急忙轉身,同時眯眼,卻見不遠處走來三道人影,仔細辨認過後,不由得痛罵一聲:“我說老竇,你要嚇死人呐?我還以為誰來了呢!”
    來人是南城地界的“編筐老竇”。
    當然,“編筐老竇”這諢名,隻有熟人才能叫,生人這麽喊他,他可急眼,隻因這名號跟他的發家史有關。
    老竇是個“吃葛念的”。
    葛家比較雜。廣義而言,凡是跑江湖混飯吃的,都可以叫做“吃葛念”;嚴格來說,葛家也確實沒什麽固定的營生,什麽掙錢,他們就幹什麽,主要以騙為生,但碰見硬茬兒,卻能獨挑大梁。簡言之,心得狠,手得黑。
    老竇什麽都幹過,叫花子、拍花子、賣假藥、擺地攤,但他真正發跡,卻是靠的收破爛起家。
    早年間,他就背著個編筐四處亂竄,收點破銅爛鐵勉強過活,後來嫌進項太少,轉而開始或偷或搶,免不了在地麵兒上與人爭鬥,憑借著心狠手辣,漸漸籠絡起一幫義子,也算混得有模有樣。
    但他人在奉天,想要立櫃起勢,還是得老老實實地去拜江家的碼頭,瓢把子點頭允許,才能在省城裏換得一方立足之地。
    沒有江家的照應,老竇必定沒有今天的家業。
    有了江家的存在,老竇便永遠無法更進一步。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無論他認與不認,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你倆也來了?”老竇走上前,吩咐隨行的義子就地燒紙。
    “剛到!”哨子李頗有些感慨地說,“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來呢,挺好,老齊這輩子也算沒白混。”
    於掌櫃搖頭歎道:“唉,你說這事兒鬧的,大旗杆子也是,收徒怎麽能不長眼呢,這回倒好,徒弟壞了規矩,把整個師門都連累了。”
    “這算什麽規矩?”老竇撇了撇嘴,“真要按規矩來說,東西追回來就算沒事兒了,怎麽能落到這步田地呢?”
    “哎喲喲!”於掌櫃立時慌了,“老竇,你可別瞎說話,他那徒弟把貨都出了,這可是欺師滅祖的罪過。再者說,人東家已經提前警告過了,他還明知故犯,這還能怪東家發火呀?”
    “不是,那也最不該死吧?好,就算那個小徒弟該死,犯得著大旗杆子他們也跟著連座槍斃嗎?”
    “少說兩句,少說兩句。”
    “我就說,怎麽了?”老竇忿忿地說,“江家這事兒辦得本來就過火,還不讓人說兩句麽?現在人都死了,咱過來燒個紙錢還得鬼鬼祟祟的,幹啥?當年周老爺子在的時候,也沒像他這樣啊!”
    話音剛落,身旁年輕的義子便問:“幹爹,周老爺子是誰?”
    事隨境遷,不過十幾年間,當初威震奉天、赫赫有名的周雲甫,便已在後生之中漸漸失去了曾經存在過的憑據。
    所有人都將被遺忘,史書上隻會記載增棋大人,而不會記載周雲甫;假以時日,就連增棋大人的威名,也將如煙散去。
    這似乎也是一種通病。
    當人們對現狀不滿時,總是不自覺地懷念往日,其實往日也是如此,隻不過有人記吃不記打,漸漸忘卻了。
    歸根結底,周雲甫當瓢把子的時候,老竇還隻是個小角色,他根本沒見過龍頭老大,更沒與其打過交道,關於周雲甫的種種事跡,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得來的罷了。
    但老竇不這麽想,他隻是感覺江家欺人太甚,也懶得跟義子解釋,便擺了擺手,頗不耐煩地訓道:“別瞎打聽,好好給你齊叔燒紙!”
    緊接著,又抬起頭,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勢。
    “你們都不敢說,那我來說,難道江家不是越來越過分了嗎?遠的不論,就說前兩年,江家要辦砂石廠,原本在沈水采砂的老船,怎麽說沒就沒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你們不覺得蹊蹺?還有這回的大旗杆子,說他放火,你們信麽?”
    哨子李聞言,緩緩搖了搖頭:“老齊這個人,我是了解的,他實在不像是有膽子放火的主。”
    “這裏頭肯定有事兒!”老竇言之鑿鑿地說,“青丘社跟江家叫板,怎麽也輪不到大旗杆子去放火呀!”
    “可是……大旗杆子那徒弟,的確是被人插了呀,好幾個老柴都看見人頭了。”哨子李忽然問,“誒,於掌櫃,你平時收古董,接觸的人多,有沒有什麽消息啊?”
    “呃……這個麽……”
    於掌櫃眼珠一轉,突然驚叫道:“嗐,這都幾點了,你看我這腦子!老李啊,幸虧你提醒我了,我今天還約了生意呢!”旋即憨笑抱拳,“時間匆忙,我就不奉陪二位了,對不住啊,對不住!”
    說罷,一抹身,立馬撇下兩人,神色慌張地朝城區遠去。
    “嗤——孬種!”
    老竇看著於掌櫃一路小跑的身影,不由得就地啐了一口,緊接著又把頭轉向哨子李,“兄弟,說實話,你就不覺得這事兒蹊蹺麽?你跟大旗杆子可是鐵哥們兒啊!”
    哨子李一見於掌櫃跑了,自己也有點心虛,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卻說:“這……總得有點真憑實據吧?”
    “那咱倆就一起查查,看看這裏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咋樣?”
    “嘶……也行,也不是不行……等哪天的吧,等哪天我有時間的,對,這事兒還是要查一查的,等哪天我去找你。”
    老竇見狀,不禁歎了一聲。
    他看得出來,哨子李有點畏懼,但他並不責怪,起碼哨子李並未像於掌櫃那樣溜之大吉,眼下還站在這裏,那就說明哨子李確有不甘心的地方。
    麵對江家的淫威,有人義憤填膺,有人搖擺不定,有人隻求自保——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苦衷。
    老竇也並非莫名其妙地強出頭。
    他在城南地界做生意,更準確地說,實在省城東南方向,那地方靠近小河沿兒,也就是江家李三爺的地盤兒。
    原本雙方井水不犯河水,老竇見了西風,還得點頭哈腰,笑嗬嗬地叫一聲“三爺”,可最近這兩年,也不知道因為什麽,李三爺堂口裏的弟兄,以癩子、拐子為首,時不時就在小河沿兒附近戧行,致使老竇受了點損失。
    錢財雖然不多,但想起來總是有些窩火。
    他也忌憚江家的勢力,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壞了跟李三爺的和氣,因此多半選擇隱忍退讓。
    有一次,他去找李三爺麵談,李三爺也給他賠了不是,可往往隻能換來一時太平,過不了多久,癩子等人便又開始偷偷摸摸地戧行做生意。
    老竇心裏愈發不滿,終於借著大旗杆子的死訊,忍不住發泄出來。
    當然,他隻是在口頭上過過嘴癮,倘若其他合字都像於掌櫃那般油滑,或是哨子李這般猶豫,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大旗杆子的死,便也漸漸成了線上的一個由頭。
    其實,江連橫原本並沒有打算讓大旗杆子頂罪受死。
    那隻是一份備案:如果縱火案全權交由奉天審理,大旗杆子隻需在牢裏蹲幾天即可,就算被判了死刑,江連橫也有辦法把他撈出來;但如果最終判決由華洋雙方協商處理,那就必須交出去幾人領死,這些人肯定不能從江家來出,於是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大旗杆子身上,畢竟事情的緣由就出在盛滿倉先壞了規矩。
    江連橫為此感到惋惜。
    感慨了幾秒鍾後,他開始著手準備其他工作。
    此次縱火案,各方都很滿意:奉天市政公署保住了“司法權”,東洋警務署避免了上峰追責。
    江家不僅嚴懲了挑釁其地位的青丘社,而且殺雞儆猴,再次立威,同時也給那些蠢蠢欲動的老合提了個醒兒:
    奉天江湖,到底還是由江家說了算。
    一切都在按照預想中的計劃進行。
    江連橫以慈善賑災的名義,倡議省城富商捐款,幫助半島僑民重建居所,渡過難關。
    奉天公署全力配合,很快便開具了相關公文;無辜受災的高麗棒子一頭霧水,隻聽說奉天江家要幫他們籌建廉租公寓,自然夾道歡迎,直呼其為“江大善人”。
    恰逢天氣轉暖,正適合破土動工,江家仗著自家經營的砂石廠,又動用了幾個把頭手下的勞工,幾乎立刻開始動工。
    想當初,宋律成撂下的狠話——不許江家踏足西塔地界——如今看來,卻已經成了天大的笑話。
    江家的勢力不僅侵入了西塔,甚至還受到了不少半島僑民的擁戴,搖身一變,成了高麗街南段半條街的收租公。
    如同過去的每一次那樣,江連橫既贏了麵子,也贏了裏子。
    奉天城還是那座奉天城,張大帥還是那位張大帥,江連橫自然也還是那個龍頭瓢把子!
    春風得意,如日中天。
    江連橫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會一直贏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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