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宮變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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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喲,江老板,您是不知道啊,皇上被趕出宮那天,四九城裏可太熱鬧了……”
    姚老二的藝名叫“崩山響”,河北樂亭人,唱大鼓書的,常年遊走於京津地界兒,最近“出關”來到奉天,想要在小河沿附近平地摳餅,混口飯吃,按照江湖規矩,自然要拜李三爺的碼頭,以求未來幾天,在周圍茶社賣藝的時候,能有個安穩倚仗。
    京師宮變那天,崩山響恰好就在四九城撂地。
    李正西聽說他見多識廣,肚子裏有不少坊間傳聞,於是便將其引介給了江連橫。
    崩山響是外地藝人,明八門出身,隻知道奉天有個李三爺,卻不知江連橫是個什麽人物,稀裏糊塗地跟著走,直到縱橫保險公司總號時,才發現對方是個大老板,當即便有些惶惑。
    進屋落座,見江連橫還挺客氣,隻想打聽些宮變傳聞,心裏才算踏實下來。
    崩山響說:“那天,四九城的電話全斷,民間連電報都發不出去,馮將軍派人去了紫禁城,跨馬持槍,暴喝一聲:來呀,把那皇帝小兒給我叫出來!”
    江連橫一聽,急忙打斷道:“等下,姚先生,你有話好好說,別擱我這‘使活兒’呀!”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崩山響撓撓頭說,“常在江湖混飯吃,習慣了。”
    江連橫笑了笑:“接著往下說。”
    “反正馮將軍派人去了紫禁城以後,要求皇帝三小時內搬出皇宮。好家夥,一聽這話,淑妃立馬瘋了,整個人披頭散發衝出去,趴在汽車上就不讓走,說是寧死也不肯搬出皇宮。”
    “最後還是搬了。”
    “沒辦法呀!馮將軍的人說了,他們要是不搬,就立刻下令炮轟紫禁城,大炮不長眼,誰不害怕呀!”
    江連橫點點頭,隨即給崩山響遞了支煙。
    最近這幾天,他沒少跟京津一帶的江湖藝人打聽消息,但每個人的說法都有所不同。
    有人說淑妃發瘋攔車,有人說太妃自縊殉清,還有人說皇後斷指血書,誓要以身據守宮門……
    這些走南闖北的江湖藝人,仿佛什麽都知道,可所有事情從他們嘴裏說出來,卻總帶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往往是越傳越離譜。
    道聽途說的消息,如何瀝幹水分、去偽存真,那就得靠聽者的眼界見識了。
    但無論哪種說法,最終的結果都是殊途同歸——大清遜帝被逐出宮,紫禁城裏的小朝廷覆滅了。
    一時間,輿論嘩然。
    馮將軍的所作所為,立刻遭受到各方各界的猛烈抨擊。
    那些遺老遺少自不必說,張大帥和段啟瑞也借此噱頭,頻頻向馮軍發難,甚至就連某些所謂的文化名流,也在胡博士的帶頭下,紛紛撰文譴責馮軍。
    同時,各家報紙也常有文章呼籲恢複《清室優待條例》。
    其中呼聲最高的,莫過於《順天時報》和《盛京時報》,談及皇城事變,多用“逼宮”、“綁票”、“違背國信”、“恃強淩弱”等等字眼兒,總之都是在極力偏袒清廷宗室。
    仔細查明過後,原來這兩家報紙的出資人,都是小東洋。
    當然,不隻是小東洋,西方各國同樣也在密切關注事態動向。
    輿論聲中,也有不少聲援馮將軍的,言說丁巳年間,清廷複辟,有違前言,所以這份優待條例早就應該廢除了。
    可清室這邊也有說法,言稱優待條例中的四百萬兩白銀,後改為四百萬銀元,實際上每年都不夠數,要論毀約,也是國府毀約在先,違背國信,怪不到宗室頭上。
    雙方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
    平心而論,馮將軍這事兒辦得的確有欠妥當,多少有些顧頭不顧腚的嫌疑。
    倒不是說他不該把皇帝趕出紫禁城,而是他千不該、萬不該,竟然把皇帝攆出去以後就不管了。
    大清遜帝,那可不是平民百姓。
    光是他的頭銜,就足以令心懷叵測之輩拿來大做文章。
    馮將軍把遜帝驅逐出宮,不說將其軟禁起來,至少也該派人嚴密監控,禁止其與外界溝通才對。
    可實際上,馮軍就是把皇帝晾在那不管了。
    他不把皇帝當回事兒,自有旁人趁虛而入。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遜帝離開皇宮,轉而去了王府,那些遺老遺少和八旗貴胄往來不斷,原先見不著的,現在也能見著了。
    及至此時,馮軍才如夢初醒,再想派兵管控,但卻為時已晚。
    小東洋已經跟大清遜帝勾搭上了。
    馮將軍難辭其咎,似乎還沉浸在自己那“驚天壯舉”的欣慰之中。
    這些天下大事,原本輪不到江家操心,但漸漸地,江家卻又不得不時刻關注起來。
    因為自從皇宮事變以後,奉天城的遺老遺少便開始與日俱增,暗地裏拉幫結夥,蠢蠢欲動,圖謀不軌。
    畢竟,在那些清廷宗室看來,紫禁城雖然丟了,但大清國還有盛京這座“陪都”呢——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沒過多久,那些遺老遺少就在奉天秘密成立了“滿洲旗人自治會”。
    這種情況在以前從未發生過。
    雖然清廷將關外視作龍興之地,但關外的許多旗人,卻根本不吃這套,反而隱隱對清廷心懷怨恨。
    想當年,滿清入關,有族人跟著大享榮華富貴,也有族人被迫留守故地。
    留下的旗人可就慘了,好事沒攤上,壞事全不落,不僅不能入關享福,而且還得沒苦硬吃,為祖宗保持戰力,同時為了保護大清龍脈,還不能開荒墾地,長此以往,多有怨言,以至於辛亥那年,有不少關外旗人都加入了倒清隊伍。
    直到後來,隨著清廷覆滅,才漸漸有宗室貴族回到東北,移居旅大避難。
    如今,遜帝被逐出宮,越來越多的宗室弟子湧入關外,奉天便突然成了遺老遺少意圖複國的根據地。
    有趣的是,八旗子弟未必就是遺老遺少,而遺老遺少也未必就是清室宗親。
    事實上,遜帝駕前最受重用的兩位遺老,恰恰就是漢人。
    當然,秘密潛入奉天的,也不隻是那些前清重臣,還有不少漠北王公。
    世人皆知《清室優待條例》,其實漠北王公也有一份待遇條例,眼下清室條例被廢,漠北王公自然心生猜忌。
    一時間,奉天暗流洶湧、疑雲重重。
    省城但有風吹草動,江家往往最先察覺。
    凡此種種事端,江連橫自然早已上報給了大帥府。
    張大帥曾經嚴厲打壓過宗社黨複辟,按理來說,雙方本該勢同水火,可老張向來是八麵玲瓏、隨機應變的主,這次聽聞了消息,不僅沒有下令逮捕,反而還暗戳戳地予以支援。
    起初,江連橫鬧不明白,後來才漸漸理解了大帥的意圖:
    一則,老張想要借題發揮,聲援清室是假,找借口抨擊馮軍是真。
    二則,老張實在不想看到遜帝和鬼子走得太近,倘若遜帝在滿洲複辟,他必定成為清室和東洋的眼中釘、肉中刺。
    萬不得已之下,隻好動用緩兵之計,兩麵圍攏,一邊默許遺老遺少在奉天活動,以求遜帝離自己近一些、離鬼子遠一些;一邊時刻提防小東洋擁立清室,拋棄奉張。
    如此一來,清廷遺老在奉天籌劃的各項活動,便不曾受過太多阻礙。
    但江連橫卻不敢掉以輕心,始終密切關注著省城各方勢力的動向。
    畢竟,倘若遜帝東歸,就算他再無實權,奉天也注定不會一成不變,時刻未雨綢繆總不會有錯兒。
    “那皇上現在還住在京城?”江連橫問,“我怎麽聽說,小東洋好像準備把他接到奉天來住啊?”
    崩山響連忙點頭:“哎呀,要不怎麽說您是大老板呢,消息就是靈通!這話不錯,我在京城的時候,也是聽人這麽說的,可到底準備什麽時候來,那我就不知道了,總之大家都說,王府那邊每天都有東洋人的汽車來來往往!”
    “那怎麽一直沒來呢?”
    “嗐,有兵看著呀,不讓走!”
    “這樣啊!”江連橫掐滅了煙頭,轉而又問,“姚先生這趟來奉天,是坐的火車吧?”
    “是啊,京奉線。”崩山響嗬嗬笑道,“我們這種江湖藝人,過去都憑腳力走南闖北,現在有了火車,那可方便多了。”
    “你來的這趟車上,有沒有什麽大人物啊?”
    “大人物?”崩山響尋思片刻,搖了搖頭,“上車下車的時候,也沒看見有什麽省府大員迎來送往的,應該沒啥人物。”
    江連橫看了眼時間,隨即站起來伸出手:“那行,多謝姚先生來這給我指點迷津了,我待會兒還有事,就不虛留你了,預祝姚先生在咱奉天揚名立萬,火穴大轉!”
    崩山響眼前一亮,忙拱手抱拳道:“哎呀,江老板,恕我眼拙,您辛苦啦!”
    “客氣!”江連橫接著吩咐道,“西風,帶姚先生去咱家場子裏玩玩兒,最近這幾天,省城裏多行方便。”
    崩山響一聽,知道自己日後可以在省城暢行無阻了,自然樂得喜不自勝,忙道了幾聲謝,隨即便跟隨西風起身離開。
    江連橫在辦公室裏等了一會兒,不多時,就見趙國硯和闖虎推門進來。
    “東家,走不走啊?”闖虎急忙催促道,“這都幾點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薛掌櫃呢?”江連橫問。
    趙國硯應聲道:“剛才路過八卦街,聽康徵說,薛掌櫃已經跟老刀坐車先去了。”
    江連橫當即起身,簡單吩咐了方言幾句,隨後便指著門口道:“那走吧,咱們也去看看熱鬧!”
    說罷,三人下樓,上了汽車。
    這時節,奉天已是冬月。
    趕巧今天又是冬至,才下了一場初雪,城內寒風陣陣,空氣格外清冽。
    街麵上的行人日漸稀少,除了幾條鬧市以外,道路顯得比以往寬敞了不少。
    汽車從小西關大街出發,直奔內城而去,沿路都很順暢,車速開得很快,直到途經內城門洞時,忽見前方出現一支馬隊,慢慢悠悠地堵住了城門口,速度不緊不慢,看得讓人火大。
    司機想要搖窗罵街,卻被江連橫及時攔了下來。
    隻見前方馬隊共有七八個人,為首的年過半百,身著蟒袍,外披朝服,頂戴花翎,圓補繡獸,洋洋得意,顧盼自雄,忽然是前清大員的一身裝扮。
    “皇上不急太監急,說的就是他們這幫人了吧?”闖虎扒著車窗,喃喃自語。
    江連橫撇了撇嘴,沒有答應,隻等到汽車穿過城門洞,方才吩咐司機,提速從馬隊身旁超了過去。
    眾人沿著四平大街,直奔盛京皇宮腳下。
    等到了地方再一看,卻見省城四麵八方,皆有馬隊緩緩匯聚而來,多則七八個,少則三兩個,全都身穿前清朝服,一路上或是神情莊嚴,或是哭喪著臉,更有甚者,離著皇宮大老遠便停下來,改為步行。
    隨著各方遺老遺少逐漸靠近皇宮,四周忽然響起一陣陣歎息啜泣。
    有人悲痛欲絕,放聲哀嚎;有人扭捏作態,剛到宮門腳下,便“噗通”一聲跪下來,行三跪九叩大禮。
    “皇上啊,臣等無能,讓陛下受委屈啦!”
    “子孫不肖,未能守住祖宗基業,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保大清即是保華夏正統,保皇上即是保天下太平!”
    這是“滿洲旗人自治會”籌辦的祭天儀式,由省府派軍警監督,準許該活動公開進行。
    不過,奉天當局也發布了明文公告,祭祀可以,但嚴禁清廷遺老在省城示威抗議;於此同時,省府警務廳也多次警告“滿洲旗人自治會”,不得聚眾滋事,否則一律逮捕。
    遺老遺少沒資格要求太多,便隻好在一眾巡警的監督下,借著祭天儀式的活動,喊幾句荒唐無稽的口號,用以彰顯大清的所謂法統和尊嚴。
    汽車在距離皇宮幾十米開外的地方緩緩停下來。
    趙國硯和闖虎率先下車,江連橫卻隻坐在車內,四下尋望一眼,終於在圍觀的人群中,瞥見了薛應清和老刀等人的身影。
    “薛掌櫃,怎麽樣了?”
    趙國硯和闖虎快步走過去,壓低了聲音問:“有沒有麵熟的人?”
    “暫時沒有。”薛應清緊緊裹著貂皮大衣,不禁有些厭煩道,“這都多少年了,就算有從旅大來的宗社黨,你們還能認出來麽?”
    兩人歎了口氣,隻顧茫然張望。
    是啊,時間隔得太久,許多人隻有一麵之緣,大家都有些記不清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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