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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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江家眾人齊聚,一起吃了頓飯。
除了趙正北和溫廷閣以外,該來的人全都來了。
冬至夜,家裏包了驢肉餃子,皮薄餡大,油香可口,再配上幾樣小菜、一壺老酒,本應是相當講究的一頓晚飯,大家卻吃得有點心不在焉。
清廷遺老籌辦的祭天儀式早已結束,江連橫等人並未在現場看見任何熟悉的身影。
雖說隻是一場小規模的祭祀活動,但種種跡象表明,宗社黨已經漸漸有了死灰複燃的苗頭。
江連橫不敢大意,之所以由他親自帶領趙國硯、薛應清和闖虎前去觀摩,就是因為當初隻有他們四人,曾經密切接觸過旅大的宗社黨人。
刺殺榮五爺的事,已經過去了八年。
江連橫仍然沒有忘卻,也絕不可能忘卻。
畢竟,迄今為止,他身上唯一一處槍傷,就是拜榮五爺的手下所賜。
現如今,清廷遺老又開始在省城蠢蠢欲動,江家自然要留個心眼,靜觀其變。
“其實,我倒覺得咱們也不用太擔心。”
晚飯過半,薛應清忽然開口道:“你別忘了,當初咱們在旅大去見王爺的時候,你可不是江連橫,你是蔡耘生!”
江連橫點點頭,歎聲說:“理是這麽個理,但誰敢確定他們沒人記得我?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薛應清繼續寬慰道:“不至於吧,這都多少年了,他們要來,早就來了,還用拖到今天?就算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可派三兩個人,來奉天放個暗箭總不難吧?這些年來,也始終沒動靜呀!”
“誰知道呢?”江連橫呷了口酒,“對了,顧川那邊有消息嗎?”
“昨天就發電報了,王爺前年都死了,哪還有人記得你?旅大的宗社也沒來多少,他們還得在那邊聲援抗議呢,根本忙不過來!”
“唉,這事兒鬧的!他馮基善在京城圖個痛快,把皇帝從宮裏攆出去了,顧頭不顧腚,反倒連累咱們奉天城受影響!”
江連橫暗自搖頭,不禁低聲咒罵了幾句。
沒辦法,時間太過久遠,許多記憶都有點模糊了。
當年的涉事人員都有誰,如今還得重新理順一下思路。
榮五爺遇刺身亡,自不必多說,那是江連橫親自扣動的扳機。
宮田龍二也早已在達裏尼港口被韓心遠槍殺,顧川和歪嘴楊都是見證,此案在當年鬧出了不小的動靜,絕不會有假。
那位宗社黨的魁首,肅親王也已在前年病故。
其餘人等,便是奉天這邊的情況了。
江連橫轉頭看向西風,輕聲問道:“蔣二爺那邊,把當年的卷宗調出來了麽?”
“早就調出來了,”李正西點點頭說,“那瑉那夥人,當初全都被官府按謀反罪判了死刑,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那就沒其他的人了吧?”
“還有一個翻譯,姓譚——”
話到此處,李正西突然頓了頓,轉頭掃了一眼侄子、侄女,見兩個孩子在場,便斟酌道:“譚翻譯當初回老家了,那天還是我送他走的呢!”
江連橫撂下碗筷,點了支煙,沉吟著不再吭聲。
其實,這些事在當年早已認真核對過了,如今舊案重提,隻是為了再次確認,當初不曾有過疏漏。
旅大那邊,當然不可能全部殺絕,但彼時的江連橫在跟宗社黨接觸的時候,用的是蔡耘生的身份,同蘇泰、榮五爺等人,都隻有短短的一麵之緣,在大和旅館時,用的也是假名,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話雖如此,心裏卻仍舊有些猶疑。
趙國硯見狀,便說:“東家,現在省城裏那些遺老遺少,都是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活動,估計張大帥也是時刻提防,沒打算真心幫他們,我也覺得應該不會出什麽岔子。”
大家對此都很認同。
畢竟,倘若遜帝東歸,真帶領一幫清室貴胄入駐奉天,那對老張來說,隻會是百害而無一利,無論怎麽想都說不通。
更何況,張大帥雖然默許遺老在奉天活動,但也不是什麽人都能來的,若是他們膽敢奪權,必定死得很慘。
換句話說,眼下省城裏的遺老遺少,都無法對奉張構成實質性的威脅。
王正南立馬附和道:“哥,老趙這話沒錯,現在這些遺老遺少,跟當年的宗社黨可不一樣,他們手裏根本就沒有實權,而且也沒財力拉出一幫像樣的部隊,民國十幾年了,他們那套早就不得人心了,我看成不了什麽氣候。”
“誰說他們沒有實權?”胡小妍突然反駁道,“你們最近沒看報紙嗎?”
“報紙?”眾人微微皺眉,“最近又有什麽新聞了?”
胡小妍搖了搖頭,卻說:“不是新聞,是前兩天袁潔珊在《盛京時報》上公開發表了文章,聲明支持清室宗族,要求京師盡快恢複優待條例呢!”
一聽這話,大家都有些意外。
袁潔珊是什麽人?
此人堪稱是張大帥的核心幕僚之一,地位或許僅次於楊諸葛和王鐵龕,是握有實權的文官大員。
由他親自撰文,公開支持清室宗族,的確有些出人意料。
要知道,張大帥對待京師宮變的態度,尚且曖昧不清,其麾下大員竟然公開表態、聲明立場,這算什麽意思?
胡小妍憂心忡忡地說:“你們別忘了,咱們省城的公署衙門裏頭,就有不少旗人將領和官員呢,他們手裏可不缺實權。”
“可是……他們那些人,不是都已經投奔張大帥了麽?”李正西念叨著說,“總不至於因為這事兒就要造反吧?”
眾人打趣道:“不投奔張大帥的,當年早就被整死了,就算他們想要反悔,現在也沒那實力呀!”
“那是因為現在有張大帥鎮著他們,否則的話,他們就不一定會站在哪邊了。”胡小妍說,“總而言之,別以為朝廷倒了,他們那些遺老遺少就沒實權了,不過是在等機會而已。退一步說,要是你們有機會當皇親國戚,封官加爵,世襲罔替,你們能不心動?”
說不心動,那是因為自己還沒到那個位置。
真到了那個位置,世上能有幾人敢說,自己禁得住那份誘惑?
王正南笑著解釋道:“大嫂,我的意思是,他們其實也未必就多忠於皇上,其實無非就是惦記著那點‘從龍之功’而已,說白了,都是奔著利益去的,有幾個真為大清國著想啊?”
“二哥,這話可不一定!”李正西不太認可,“你不愛朝廷,不代表他們不愛,全國上下的遺老遺少,沒有幾萬,也有幾千,你敢說這裏就沒有忠心耿耿的麽?別一棍子就把所有人全都拍死了!”
“嗬,你還誇起他們來了。”
“不是誇,立場不同而已,他們如果真是條漢子,我該佩服的,照樣佩服。”
“嗐,其實都是生意!”
“凡事都有例外,話別說得太死。”
未曾想,哥倆兒正在爭論時,餐桌上卻突然傳來一句斷言——
“什麽生意不生意的,他們這是在搞反動複辟!”
聞聽此言,眾人一怔,立刻停止議論,轉而齊刷刷地循聲望向江雅。
江雅正在悶頭吃餃子,像所有升入中學的女孩兒一樣,她肩上搭著雙辮,身穿天青色冬季校服,盡管眉宇間仍然有些稚嫩,但在舉手投足時,已經漸漸有了大姑娘的模樣。
她似乎隻是順嘴一提,發覺餐廳裏忽然安靜下來,方才抬起頭,似有些茫然地問:“你們怎麽不說話了?”
“你剛才說什麽?”眾人追問。
“那些遺老遺少啊!”江雅若無其事地說,“他們這是在搞反動複辟,咋了,有錯兒麽?”
大家笑了笑,都說這丫頭還挺會上綱上線。
江連橫卻笑不出來,皺眉問道:“誰教你的這套磕?”
江雅搖了搖頭:“沒誰教我,學校裏聽見的,她們都這麽說。”
“她們是誰?老師?”
“不是,是那些高年級的同學,下課的時候,他們總在操場上說這些事兒,還讓咱們大家都過去聽呢!”
胡小妍略感不安,緊接著又問:“她們都說什麽了,你給我學學。”
“那說的可就太多了,你想聽什麽呀?”
“你都記得什麽,就說什麽。”
江雅歪著腦袋,仔細回憶片刻,隨即清了清嗓子,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叉腰,似乎準備要給大家來一番長篇大論。
“滿清誤國三百年,中華要富強,就不能重蹈覆轍!我們不要皇帝,我們要德先生和賽先生!任何妄圖複辟的封建餘孽,都將被掃進曆史的故紙堆!
“我們肩負著時代的使命!
“打倒漢奸賣國賊,打倒買辦資本家,打倒列強侵略者,打倒軍閥武人幹政,推翻帝製,保衛民國!”
餐廳裏寂靜無聲,所有人都顯得無動於衷,仿佛一塊塊冷硬的石頭,沒有受到任何情緒的感染。
“誒,你們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啊?”江雅撇了撇嘴,緩緩坐下來說,“真沒意思,在學校裏大家都這麽喊!”
江連橫和胡小妍互相看了看,隨即望向江雅,齊聲道:“姑娘,下次學校裏再發生這種事,你離那些人遠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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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還有一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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