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生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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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暖,雲淡風輕。
    這天下午,海新年來找“觀古堂”的於掌櫃,說是江連橫手裏有幾樣小玩意兒,想請於掌櫃過去幫忙看看。
    於掌櫃不敢怠慢,交代好櫃上的生意,便立刻跟隨海新年直奔小西關而去。
    這時節,奉天城漫天柳絮,紛紛揚揚,雜亂無章,看得令人頭暈目眩。
    兩人步履匆匆,不過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縱橫保險公司總號大樓。
    於掌櫃進屋一看,應邀來的古董商竟然還不隻他一人,崇古齋的陳掌櫃和寶華樓的郭老板也都在場。
    辦公室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舊貨古董,從丹青字畫,到瓷器玉雕,瓶瓶罐罐,什麽都有,簡直就像一場展覽。
    此刻,陳掌櫃正在桌前觀賞幾幅水墨畫卷,郭老板則在窗邊借著光亮,仔細辨別一件玉器的成色。
    兩人看得入迷,渾然不覺開門聲響。
    於掌櫃也有點困惑,扭頭一看,卻見江連橫正坐在扶手沙發上,身旁另有一位三十出頭的陌生男子。
    此人麵白如玉,頗具書生氣質,身穿一套黑色西裝,叼著雪茄,敲著二郎腿,旁邊杵著一根文明棍兒,大背頭梳得油光鋥亮,鏡子似的,蒼蠅落在上麵都站不起來,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透著一股子洋氣勁兒,也不知是從哪來的公子哥。
    “噢,於掌櫃來了?”
    江連橫聽見動靜,便朝他招了招手:“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浙省來的徐少爺。”
    於掌櫃應聲上前,滿麵堆笑地報上姓名。
    徐少爺微微欠身,跟他握了握手,操著一口濃重的江左口音,自我介紹道:“徐海波,叫我阿波就好了。”
    江連橫接過話茬兒,指著桌上的幾件瓷器,卻說:“於掌櫃,徐少爺這趟來奉天,主要是想出手幾樣古董,托朋友介紹,找到我這來了,你是看瓷器的行家,受累幫我瞅瞅,那幾件東西到底怎麽樣。”
    於掌櫃點點頭,連忙笑道:“東家太客氣了,這點小事兒,還談什麽受累呀!我這還得多謝您信得過我,給我這個機會,讓我開開眼界呐!”
    “那行,你先去看吧,我擱這陪徐少爺嘮會兒。”
    “好好好,徐少爺,那我就先過去掌掌眼?”
    “請便!”
    徐海波抬了抬手,神情坦然,似乎對那幾件古董的成色相當自信。
    於掌櫃見狀,也沒多想,隨即便轉身朝著桌案走去。
    古語有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於掌櫃的古董行雖然什麽都收,但他最見能耐的,到底還是鑒別瓷器。
    緩步走到桌前,先跟陳掌櫃和郭老板打了聲招呼,隨後便俯下身子,將那幾件瓷器挨個兒過了遍眼。
    鑒別瓷器,要講究“遠觀其勢,近收其致”。
    換言之,這東西必須得過手,不過手就容易打眼,因為不僅要看年款,甚至就連瓷器的輕重分量,也是重要的鑒別標準。
    桌案上那幾件瓷器,遠遠看上去,規格造型都不成問題,接下來就得考究工藝了。
    於掌櫃也算家資豐厚,本身又是幹這行的,自然沒有畏首畏尾,當即拿起桌上的一隻筆筒,便仔細打量起來。
    沒曾想,看著看著,等他瞧完了第一件瓷器,再到第二件時,就不敢輕易上手了,一舉一動都透著小心,嘴裏隻顧嘖嘖稱奇,並時不時地跟另外兩家掌櫃的交流幾句。
    另一邊,江連橫一聽徐海波留過洋,便順勢問道:“徐少爺當初是在哪國留的學啊?”
    “英吉利。”
    “哦,那是好地方,回來多少年了?”
    “回來蠻久了。”徐海波回憶片刻,似乎頗有些感慨,“差不多,快有十三年了。”
    “那是挺久了。”江連橫點點頭,轉而又問,“不過,徐少爺既然是江浙人,怎麽大老遠跑去津門生活了?”
    徐海波笑著說:“我不是留過洋麽,回國以後,家父動用了點關係,幫我在英租界謀了個閑差,所以就在北方活動了,也幸虧是這樣,才有機會托葉先生的介紹,來奉天結實了江老板呐!”
    來人挺會說話,江連橫相當受用,卻也同時對此人的身世背景愈發好奇。
    “這樣看來,令尊也是個大人物啊,能在英租界動用關係,想必肯定不是普通的生意人那麽簡單吧?”
    “哦,實不相瞞,家父早年曾在——”
    徐海波話沒說完,就見於掌櫃朝這邊走過來,隨即笑嗬嗬地問:“於掌櫃,東西怎麽樣,還算是能入眼的吧?”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托徐少爺的福,我今天算是大開眼界了。”
    於掌櫃拱手回應,接著轉頭看向江連橫,“東家,那幾件瓷器沒問題,個頂個的都是精品,甚至應該說是極品,極品中的極品呀!”
    “是麽?”江連橫有點意外。
    於掌櫃很少把話說滿,今天卻很幹脆地下了斷言。
    “東家放心吧,絕對錯不了,就那幾件東西,我要是還能打眼,那我這二十來年就算白幹了……另外,能不能容我問徐少爺幾句話?”
    江連橫點了點頭,示意他有話坐下來說。
    於掌櫃應聲落座,再看徐海波時,眼裏多了幾分恭敬,開口便直奔主題地問:
    “依我來看,徐少爺應該是官宦之後吧?”
    “不錯。”
    “想必是個大官兒?”
    徐海波笑著擺了擺手:“也不算多大,我家祖上曾在地方當過知府,家父早年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當差。”
    “怪不得呢!”於掌櫃連忙奉承道,“久聞江左多名門世族,今日得見,幸會幸會!”
    說著,忽又轉過頭,跟江連橫解釋道:“東家,徐少爺這幾件瓷器,八成都是宮裏傳出來的好東西呐!”
    江連橫一聽,頓時來了興趣,便問:“徐少爺,這麽說的話,你帶來的這些東西,都是當年皇上賞給你們家的了?”
    徐海波諱莫如深地笑了笑,擺擺手說:“嗐,江老板,該怎麽跟您解釋呢?”
    尋思片刻,才說:“您應該知道,大清遜帝今年已經從京城搬到津門日租界去住了吧?”
    江連橫一愕:“這些東西是他給你的?”
    徐海波不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卻道:“不好說,確實不好說,但我可以保證,這些東西都是從張園裏傳出來的,肯定不是贗品,遜帝從宮裏逃出來的時候,總共帶了八十幾箱古董字畫呢,我這些東西,隻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江連橫和於掌櫃互相看了看,沉思片刻,方才開口問道:“徐少爺,容我冒昧問一句,你是旗人嗎?”
    “不是,怎麽了,難道江老板是旗人?”
    “不,我也不是。”
    “那您問這個……是有什麽說法嗎?”
    “嗐,徐少爺別多心,我就是隨便打聽打聽,我還以為你能見著皇上呢!”
    徐海波一聽,沉吟著說:“我的確是見不著遜帝,不過張園裏有幾個遺老遺少,我跟他們倒是有點交情,江老板要是對這些事情感興趣,我也知道一點。”
    “這話說的,難道你自己不算遺老遺少麽?”江連橫問。
    徐海波啞然失笑,抽了兩口雪茄,卻說:“江老板,您要是十幾年前跟我講這番話,我可能還會跟您爭論爭論,可是現在嘛……無所謂了,您想怎麽算,我都沒意見。”
    “你家祖上世代為官,這還不算遺老遺少?”
    “廣義上來說,您可以這麽論,但我家祖上從萬曆年間就出過進士,我這樣的要是也算清室遺少的話,全天下恐怕要有幾十上百萬的遺老遺少了。”
    “那倒也是,要是真有那麽多人,估計清廷早就複國了。”
    “可別,他們要是複國成功了,我上哪去做生意啊?”
    江連橫一聽,立時明白過來,敢情徐海波是把這事兒當成了買賣,做局騙到清室宗族身上去了。
    他早就聽說過,自從遜帝移居日租界以後,便整天幻想著恢複大清社稷,因為太過渴望,漸漸便有人開始投其所好,接二連三地跑到張園求見遜帝,從軍閥到政客,從名流到富商,形形色色,各路神仙,什麽樣的人都有。
    這些“股肱之臣”見了皇上,無一例外,全都聲稱自己能幫大清複國。
    有人說可以率軍勤王,有人說可以拉攏洋人,也有人說可以影響輿論,但最終目的卻是殊途同歸——就是要錢!
    那可不是小錢,而是動則便要成千上萬的大錢。
    然而,遜帝並沒有錢,於是便隻好將宮裏的古玩字畫賞給他們,讓他們去關外四處活動,秘密籌備複國大業。
    通常情況下,這些“忠臣良將”拿到錢財以後,便一去不回,從此杳無音信了。
    偶有例外,冷不防回來幾個,全都信誓旦旦地宣稱,複國大業已有七成把握,但目前急需一筆款項,懇請陛下再開內帑,以免因小失大、功敗垂成,致使大清君臣抱憾終生。
    周而複始,來來回回,嘴裏橫豎都是這幾句老話,撩撥得遜帝屢屢上當受騙。
    久而久之,遜帝變賣古董籌款,竟然漸漸演變成了某種特定行業,以至於人人都想去張園搬點東西出來。
    江連橫雖然不確定徐海波的手到底能不能伸進張園,但他可以肯定,徐海波遠比絕大多數人都更清楚張園裏的風聞動向。
    徐海波對此並不避諱,甚至還搖頭笑道:“江老板,我要真是遺老遺少的話,那就太方便了。如果我有機會能當麵見到遜帝,我早就把張園裏的東西全都搬空了,那小皇帝沒了這些古董字畫,誰還願意搭理他呀!”
    “看來,皇帝手裏那些好東西,都快被你們坑得差不多了。”
    “嗐,誰讓他自己願意做那白日夢呢?”
    “這麽說的話,徐少爺也認為,大清不可能複國?”
    “沒戲,滿清氣數已盡,以後就算再有皇帝,也輪不到愛新覺羅家了。”
    江連橫點點頭,接著又問:“那麽,徐少爺現在是幫誰跑腿呢?”
    徐海波擺擺手道:“張園裏的近臣,我不方便多說。”
    “好,那我也不難為你,所以你今天來找我,是想讓我幫你開張捧個場?”
    “沒有沒有,我來拜會江老板,隻是為了圖個平安,畢竟帶了這麽多東西,還想請江老板幫忙照應照應,也不知道您平時喜不喜歡這些古玩字畫。”
    “還行吧,”江連橫違心地笑道,“主要是我對這些東西也沒什麽研究。”
    徐海波卻說:“感興趣就好,江老板要是有中意的,您就挑一件,我送給您,大家交個朋友嘛!”
    江連橫笑意更濃,連忙推脫道:“這恐怕不太合適吧?”
    “太合適了!”徐海波堅持道,“江老板,我始終覺得,古玩字畫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應該是誰出錢多就歸誰,古董古董,理應是由懂他的人來收藏才對,好東西到了您手裏,那就不能叫送,而是應當叫作物歸原主!”
    江連橫美了。
    於掌櫃卻在旁邊聽得幹著急,心說那瓷器我也挺懂啊!
    可惜,這便宜落不到他的頭上。
    徐海波交朋友是假,實則確實擔心古董被盜,與其便宜了蟊賊,不如送給江家一件,以求諸事穩妥無礙。
    江連橫當然也不能白要,收下來,就得擔保徐海波在奉天的人財安全。
    互惠互利,生意而已。
    大家對此心照不宣,但歸根結底,眼下還是徐海波有求於江連橫。
    畢竟,隻有得到了江家的庇護,他的那些古董才能避免“磕磕碰碰”。
    正說話間,卻見陳掌櫃和郭老板也朝這邊走了過來。
    “東家,那幾幅字畫和玉器都已經看過了,的確罕見,今天實在是大開眼界!”
    徐海波自然毫不意外。
    其實,他對古玩並沒有什麽研究,但他出身富裕,又是官宦之後,從小家裏就擺滿了各式文玩古董。
    徐海波潛移默化,受了熏陶,以至於僅憑直覺就能辨出某些古玩的真偽優劣。
    古董行當,往往就是如此。
    人家從小看的就是真品,都已經看習慣了,冷不防看到一件腥貨,立馬就是一眼假,盡管未必能說出個所以然,但從觀感上就能感覺到有點別扭,遠比書本上的學問來得實在。
    江連橫沒這份能耐,但卻禁不住附庸風雅,兀自起身道:“那好,我也過去瞅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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