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現洋難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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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兌不了?”方言倍感意外,憑借多年商界經驗,連忙下意識地問,“最近是不是又出什麽新規了?”
女職員愛答不理,冷冷地說:“兌不了就是兌不了,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方言眉頭緊鎖,知道這櫃上的女職員沒多大權限,跟她廢話純屬浪費時間,於是便左右顧盼,想找個主事的人來問問情況。
海新年卻沒想那麽多,小夥子十七歲了,正是容易忿忿不平的年紀,隻覺得幹爹家裏受到了刁難,便立馬上前理論道:“憑什麽兌不了啊,這奉票上不是明明白白地寫著麽,憑票即付現洋,咋突然就不給兌了?”
女職員別過臉去,仿佛沒聽見似的,卻說:“下一位。”
“什麽下一位,咱的業務還沒辦完呢!”
“保安!保安!”
女職員懶得爭論,索性站起身,抻長了脖子朝門口叫嚷起來。
海新年隻覺得莫名其妙,心說我又不搶劫,就事論事,憑票兌換現洋,你喊保安算什麽意思?
眼見著門口的安保人員循聲走過來,這小子的心裏頓時愈發堅信——果然,錢莊銀號就是不靠譜!
很快,女職員的叫聲便引起了一陣騷動。
大廳裏的商民紛紛側目觀望,幾個安保人員手提警棍,也已走到近前,罵罵咧咧地嗬斥道:“什麽情況,誰在這鬧事兒呢?”
海新年正要辯解,卻被方言勸了下來。
“新年,咱別跟他們吵,這些人根本說不上話。”
海新年雖然有點愣,但並不倔,聽方言勸了幾句,便點點頭不再吭聲。
方言也懶得繼續糾纏,拿起支票,轉身就奔官銀號的樓梯走去。
不料,正要動身時,卻被現場的安保人員突然抬手攔住。
“等會兒,你倆先別走,我們得了解了解情況!”
幾個保安鼻孔一粗,抖出來好大的威風。
方言持重,不是流氓性子,深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當下也不頂風作對,隻是穩妥地點了點頭,擺出一副任憑發落的架勢。
海新年站在一旁,盡管沒說什麽,眼裏卻也隱隱有些不滿,那是平民百姓骨子裏對官差的警惕與厭惡。
可就在此時,大廳角落裏卻又忽然傳來一聲招呼。
“誒,這不是方秘書嗎?”
眾人一愣,側身望去,卻見不遠處的樓梯上,有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正朝這邊快步走來。
方言暗自鬆了口氣,總算是碰見個能說話的主了。
來人是東三省官銀號的大班,由於職位的緣故,跟江家有點交情,見狀趕忙過來解圍,問清了爭端的緣由以後,先是把女職員訓斥了一頓,隨後又笑著衝方言責備了幾句。
“哎呀,方秘書,咱都是老熟人了,你咋不直接來找我呢?”
“嗐,這不是怕劉經理忙嘛!”
“你瞅你這話說的,也沒拿我當朋友處呀!”
“沒有沒有,主要是這趟來得急,劉經理可千萬別見怪!”
方言隨口搪塞了幾句場麵話,但其實他原本就沒打算托劉經理幫忙辦事。
一來,兌換四百塊現大洋,實在犯不著托關係、走後門。
二來,這年頭求誰辦事都不容易。
別說是非親非故了,就算是姑舅親戚,張嘴求人辦事,都免不了私底下給點好處,不然誰願意白忙活?
求的越多,欠的越多,人情債就漸漸成了累贅。
方言能在江連橫身邊當秘書,這麽多年以來,幾無閃失過錯,絕不是靠拍馬屁換來的職位。江連橫所思所想,他都能摸個八九不離十;什麽時候該求人,什麽時候不該求人,他更是拎得清楚明白。
倘若這點小事都要求人,那江家的關係網可就維係得太累了。
隻不過,方言實在沒想到,憑票兌換四百塊現洋,竟然也能受到官銀號職員的百般刁難。
如今別無他法,隻好受了劉經理的好意。
平息了大廳裏的騷動,劉經理便將方言和海新年帶去二樓辦公室,關上房門,親自為兩人斟茶倒水,全是按照對待貴客的禮儀接洽招待。
“方秘書,小張是新來的,她是那誰的姘頭,平常說話有點衝,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哦,這倒沒什麽。”
方言接過茶杯,等對方坐下來才問:“劉經理,今天這是咋了,怎麽連兌換四百塊現洋都這麽費勁呐?”
劉經理歎聲道:“唉,別說四百塊現大洋了,你就算要兌一百塊,櫃上的職員也得多問你幾句。”
“咋了,怕被擠兌?”
“是啊,不然還能因為什麽?”
方言皺起眉頭,沉思片刻,連忙問道:“劉經理,難道官銀號的儲備金快不夠用了?”
“夠用!”劉經理咂了咂嘴,“起碼……現在還夠用,這事兒現在不宜聲張,你可別給我瞎往外傳呐!”
方言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最近的確沒聽說過省府遭遇任何財政危機,也沒聽說過各家銀行出台過任何新規,但他可以肯定,官銀號不會平白無故地收緊兌換業務,其中必定有些不為人知的隱情。
不過,想來也是。
官銀號絕不會輕易公布新規,明令收緊兌換業務,因為那相當於公然宣稱,奉天即將迎來一場金融動蕩。
劉經理坦白道:“明文規定暫時不會出台,還沒到那地步呢,但隱性規定從上周就已經開始執行了。往後不僅每個月都有固定限額,甚至就連每周、每天也有相應的額度,這事兒江老板應該知道啊!”
“是麽?”方言略感茫然,“我沒聽東家說過呀!”
劉經理微微皺眉,隨即問道:“江老板最近是不是不在家啊?”
這話倒給方言提了個醒兒,最近幾天,江連橫始終都在外宅,平日裏各處生意的賬目,也都是經過銀行直接匯款,鮮有需要兌換現洋的時候,更何況官銀號的隱性新規剛出不久,大概是一時有些疏忽了。
劉經理一聽,不禁笑道:“這就不奇怪了,敢情江老板是風流去了,但這也正常,他那樣的大老板,實在犯不上親自跑來兌換現洋,你說對吧?”
“江家來人兌換現洋了?”方言問道。
“是啊,就在昨天,王二爺過來找我,說要兌換五千五百塊現大洋,已經跟上頭打過招呼了,我親自給他辦的業務呢,估計是江夫人讓他來辦的吧。”
“哦,這我還真不知道。”
“問題就出在這兒,”劉經理說,“現如今,官銀號準備收緊兌換現洋的業務,省城裏那些達官顯貴,早就打聽到消息了,那些有人脈的,都在忙活著兌換現洋,但我這邊不能全放出去呀,挨家挨戶,都有定額,江家昨天剛兌走五千五百塊,這就不少了,你現在還要兌四百塊,不好辦,這事兒真不好辦。”
每逢金融動蕩,那些達官顯貴因為消息靈通,總能緊急避險,最後遭殃的還是平民百姓。
方言深知此事利害,便連忙追問:“可是,既然官銀號的儲備金夠用,為啥還要搞得這麽風聲鶴唳呀?”
“現在倒是夠用,過段時間可就不好說了。”劉經理轉頭看向門口,又衝海新年笑了笑說,“小夥兒,你去幫我把門鎖一下唄?”
海新年沒有二話,立馬起身過去鎖門。
劉經理接著說:“方秘書,反正江老板早晚也會知道這件事,我就給你交個實底吧!省府有令,從下個月開始,東三省官銀號要陸續增發五千萬奉票。”
“多少?”方言懷疑自己聽錯了。
劉經理卻伸出五根手指,再次強調道:“五千萬,隻多不少。”
方言聽明白了。
奉天這場即將到來的金融動蕩,跟小東洋並無關係,跟那些投機倒把的錢莊商人也沒關係,純粹就是奉天當局自己作出來的惡果。
要知道,每張奉票上麵,可都是要注明“憑票即付若幹現洋”的字眼兒。
這是奉天省府的公信,也是關外金融穩定的絕對前提。
按理來說,想要增發五千萬奉票,官銀號就得準備五千萬現大洋,或是等額的金條作為儲備金。
雖然紙幣超發本是金融常態,適量超發,也有助於經濟繁榮,但凡事都得有個限度,增發五千萬奉票,至少也得準備兩三千萬現洋托底,才能穩定市場秩序。
可問題是,奉天有沒有那麽多現洋,來為這五千萬奉票托底?
即便有足夠的現洋,奉天當局又該如何分配,用以確保各地官銀號的兌換業務暢通無阻?
一旦商民發現,手裏的奉票無法及時兌換現洋,就勢必引發恐慌,進而掀起擠兌狂潮,東三省官銀號恐怕無力招架,倘若再有小東洋趁機發難,做空官銀號,關東經濟必定立時崩盤。
經濟出了問題,奉天局勢必然動蕩不安。
這不是聳人聽聞,而是可以預見的必然趨勢。
想到此處,方言甚至懷疑官銀號瘋了,忍不住問:“增發五千萬奉票,這也太突然了吧?”
劉經理歎了口氣,擺擺手說:“方秘書,你要是問我,我也覺得突然,這事兒純粹就是瞎胡鬧!我是官銀號的業內人士,這裏頭有多大的風險,我能不知道麽,可我知道有個屁用啊,這是省府下的命令!”
原來歸根結底,這件事還是張大帥的授意。
奉張擊潰直軍以後,野心急劇膨脹,隻想盡快擴充地盤,但接連兩場大戰,已經令東三省的財政狀況日漸不支,為了滿足張大帥問鼎中原的野心,隻好寅吃卯糧、飲鴆止渴,準備大規模超發奉票。
這是軍政大員之間的共謀,普通商民無力改變任何事情。
方言問清了官銀號的概況,終究還是要專注於東家吩咐的差事,因此便笑著商量道:“劉經理,今天這事兒怪我們沒溝通好,但我東家現在急用現洋,我現在回江家拿錢,恐怕來不及了,要不您受累通融通融?”
“哎呀,我剛才不是說了麽,現在每天都有限額!”劉經理連忙搖頭道,“四百塊現大洋,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上麵最近剛下命令,正是嚴查的時候,不是我不幫你,而是實在難辦!”
“別呀,要是其他人這麽說,我也就回去了,可劉經理這麽說的話,你讓我怎麽相信呐?”
“辦不了,真辦不了!”
“要不……我給您提點兒?”
“整不了,昨天剛給江家兌完五千多塊,真整不了!”
方言想了想,又提議道:“要不這樣,您幫我兌四百塊現洋,我分您十塊,畢竟也不能讓您白忙活呀!”
劉經理一頓,瞟了一眼海新年,仍舊搖頭道:“方秘書,你別為難我了,就憑咱這關係,我要是能幫你辦的話,還用提錢麽,這話說的太見外了,我是真辦不了啊!”
方言看出了對方的顧慮,連忙解釋說:“劉經理,剛才忘給你介紹了,這是我東家的幹兒子,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今天頭一次替家裏出來辦事兒,您就當認個大侄兒,方便方便,給您提二十塊,您看怎麽樣?”
說著,轉頭就衝海新年使了個眼色。
海新年應聲起身,也跟著附和道:“劉叔,我幹爹好不容易交給我件差事,您就幫幫忙吧!”
“嗐呀,你看這……哎喲,這你讓我……嘖,別介別介……”
劉經理好生造作了片刻,方才靠在椅子上,唉聲歎氣地說:“唉,開口求人難呐!這大小夥子出來辦事也不容易,求到我這來了,我這當叔的頭一回見麵兒,也不好不答應,行吧!”
旋即站起身,一邊朝門口走去,一邊再三叮囑道:“但這事兒可千萬別到處張揚,要是都這麽幹的話,那我就沒法做人了,以後的業務也不好辦呐!”
“那是,那是。”
方言表麵應承,其實心裏門清:劉經理巴不得人人都這麽幹,畢竟他就指望著撈這份油水呢!
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許下了好處費以後,不過兩三分鍾,三百八十塊現大洋便已封裝送到,方言和海新年接過現洋,便立刻動身往回趕路。
不過,現洋雖然拿到了,海新年卻高興不起來。
方言察覺這小子有點困惑,便寬慰道:“新年,沒事多跑跑你就知道了,這些都正常,人在江湖,總有求人的時候,求人就少不了好處,劉經理看在你幹爹的麵子上,這就算不錯了。”
“這還不錯啊?”
“那當然,不信你去問問其他商號,他們去官銀號貸款的時候,得給人家反多少錢。”
“太黑了,這比劫道的還掙錢!”海新年忿忿不平,旋即又忽然想起什麽,“不過話說回來,方叔,你這樣先斬後奏,讓我幹爹知道了,不會怪你吧?”
方言笑著說:“你這小子,想事兒太直了。”
“這不就是先斬後奏麽?”
“是,但你要知道,你幹爹派咱倆來兌現洋,徐少爺正在那邊等著呢,你要是半道回去,手裏沒帶錢,不管你有什麽理由,讓人家徐少爺看見了,就會覺得咱江家沒能耐,連兌個現洋都得江老板親自打招呼。”
海新年若有所悟,緊接著又問:“可問題是,我幹媽那邊不是有現洋麽,城北離這也不算太遠,徐少爺雖然著急,但總不至於這會兒功夫都等不了吧,他不是還得在奉天住一陣兒麽,為啥不回家取錢,非得便宜了那個劉經理啊?”
“你知道那錢是幹啥的麽?”方言反問道,“要是那錢有別的用處,咱倆白跑一趟,等回來的時候,官銀號沒準都關門了!”
“打電話問問不就得了麽?”
“我也想過,但還是算了吧!”
“為啥?”海新年沒鬧明白,打個電話又不是多費勁的事兒。
方言笑而不語,沒再過多解釋。
他給江連橫當秘書,已經快有十年了。
這十年間,他對江家內部的情況,自然也很清楚,尤其是對東家和大嫂的脾氣,更是相當了解。
徐海波手裏那兩幅畫,是江連橫要買的,胡小妍並不知情,可胡小妍昨天剛派南風去官銀號兌換現洋,那就說明大嫂已經知道官銀號的兌換業務即將收緊,而此時此刻,江連橫卻要拿四百塊現大洋去買兩幅畫……
這種事情,隻能由江連橫親自去說。
否則的話,倘若那兩口子因此爭吵起來,走漏風聲的人就必然要挨一頓臭罵。
想到此處,方言不由得輕歎一聲,拍了拍海新年的肩膀,頗為感慨道:
“新年,你以為我這秘書就好當啊?實話告訴你吧,我這幾年,那也是如履薄冰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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