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懷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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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況毫無意外。
    翌日清早,老孟再去印刷廠時,態度陡然轉變,也不再堅持籌辦西家行了。
    勞工裏的強硬派本來就少,張連富一經被捕,老孟又臨時變卦,如今更是心灰意冷,狀如散沙。
    大家很快就有了妥協的打算。
    於是,接下來的談判進程,也顯得格外順利。
    經過雙方共同商討,最終決定於當日下午陸續複工。
    老孟因為投了讚成票,受到朱總辦嘉獎,趁機請了半天假,會議結束以後,便連忙返回家中,等候兒女平安歸來的消息。
    等待的過程並不漫長,可兩口子心急如焚,每分每秒都感覺備受煎熬,直在屋子裏轉圈兒拉磨。
    老太太倒是氣定神閑,該吃吃、該喝喝,渾像個沒事人似的,時不時還有點不耐煩。
    “哎呀,別晃悠了,孩子保準沒事兒!這是綁票,又不是拍花子,咱家也不襯什麽錢,人家綁你孩子,除了逼你投票複工,還能圖啥?”
    老太太念叨著捶了捶腿,搖頭歎道:“小年輕的沒經過見過,碰見點事兒就抓瞎,這家沒我能行嗎?”
    果然,沒等多久,就聽見外屋地傳來一陣敲門聲響。
    “咣咣咣!”
    事發突然,動靜不小。
    媳婦兒在家苦盼了一天一宿,臨到此時,卻不敢應門,隻躲在老孟身後,推搡著說:“快去開門呐!”
    老孟連忙奔去外屋地,推開房門,卻又忽地愣住。
    門外不見兒女,隻有三五個陌生男子,身穿黑綢短打,頭戴西洋禮帽,麵容冷硬,有恃無恐。
    楊剌子帶人來的,直勾勾站在原地,也不說話,隻抻脖朝屋裏掃了兩眼。
    “大哥,現在印刷廠已經複工了,我孩子呢?”
    老孟焦急詢問,楊剌子卻不搭腔,忽轉身朝斜後方的街麵兒上招了招手,也不知到底有何安排。
    夫妻倆不敢多嘴,隻好靜觀其變。
    很快,就見街麵兒上有人走過來,一個肩扛兩口麻袋,一個手提高筒鐵壺,來到門前,也是二話沒有,隻把這幾樣東西放在門檻兒裏,緊接著便轉身走了。
    老孟低頭看向麻袋,那大小顯然沒法裝人。
    正有些困惑,忽然發現楊剌子等人也要走,便急忙往前邁了兩步,問:“誒,大哥……我、我孩子呢?”
    楊剌子應聲回頭,指著老孟,命令道:“老實擱家等著,別出門。”
    老孟不解其意,更不敢冒然追問,便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莫名離去。
    媳婦兒著急,見人走遠了,連忙責備道:“你不會說話呀,剛才怎麽不問問咱家孩子啥時候能回來啊?”
    “這……他們不是說了,讓咱擱家等著麽。”
    “窩囊廢,啥都指望不上你!”
    媳婦兒不禁埋怨起來,但不管怎麽說,好歹也算有消息了,隨即又看了看戳在門口的麻袋。
    “這是啥,你快過去看看呐!”
    老孟點點頭,走過去蹲下身子,將兩口麻袋逐次拆開,緊接著猛轉過來,臉上的神情倍感詫異。
    “大米。”
    “啥?”
    “大米和白麵,還有一桶油。”
    老孟重複了一遍,媳婦兒難以置信,忙湊過去查看,整個人頓時呆在原地。
    真是大米和麵粉,白得像雪,每袋足有二十斤重,還有一桶豆油,那就更金貴了,尋常人家哪能吃得起?
    正詫異間,裏屋突然傳來一聲幽怨。
    “我都老些年沒吃過大米了,你爹沒能耐,你也不孝順,都不給我吃,我這輩子過得苦啊!”
    每到這種時候,老太太的耳朵可就尖了。
    兩口子沒應聲,困惑之餘,卻也平添了一絲欣喜。
    “這算什麽意思啊?”媳婦兒問,“總不至於還感謝咱們吧?”
    老孟雖然也有這種想法,但卻感覺自己不配,忽又發現米袋裏裝著一封信,便急忙拆開來看。
    “信上寫的啥?”媳婦兒著急追問,“是不是說咱孩子啥時候回來?”
    老孟搖了搖頭,說:“這是封推薦信。”
    “推薦啥?”
    “推薦你去八王寺汽水廠當女工,每月能開二十元薪餉。”
    媳婦兒一聽,臉上就見喜色。
    她原先在奉天紡紗廠,每個月拚死累活,加班加點,才能勉強掙到十六元。
    汽水廠的規模遠不如紡紗廠,工錢卻多出四元,想來那職位應該是個管事的小工頭。
    “這是江老板給咱安排的?”
    “別扯了,他那樣的大老板,哪有功夫管這些小事兒。”老孟說,“不過,肯定是跟江家有關就是了,這落款上寫的是王正南,你聽過這人嗎?”
    媳婦兒搖了搖頭:“你都沒聽過,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階層跨度太大,雙方如同是兩個世界的人,平日裏毫無交集可言。
    他們或許聽過南風的鋪麵,但卻不知道那鋪麵屬於南風。
    說話間,敲門聲再次響起。
    老孟一驚,連忙起身開門,結果門外仍然不見兒女,但這次的訪客他卻認識。
    “喲,這不是韓大夫麽?”
    來人是大西關有名的老郎中,家裏開醫館的,平時絕少出門看診。
    老孟雖然請不起他,但同住在一條街,總還是聽過見過的,眼下看他背著藥箱站在門外,不禁有些困惑。
    “韓大夫,您這是……”
    “哦,我是受人之托,來給老太太看看腿是怎麽回事兒。”
    夫妻倆相視一眼,有韓大夫來給老太太看病,當然求之不得,可是這出診費……
    韓大夫擺手笑道:“放心,不要錢,錢已經有人給過了。”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麽可說的?
    老孟連忙把人請進屋裏,笑著喊道:“媽,請人來給您看病了!”
    “誰呀?”
    老太太的語氣頗不耐煩,一見韓大夫進屋,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也不知誰惹著她了,隻管拿白眼斜視人家,撇撇嘴道:“擱哪請來的野大夫,別再把我治死了。”
    “媽,您這說的什麽話呀!”老孟麵露尷尬,急忙賠罪道,“韓大夫,您別多心,我媽她就這樣,脾氣不好。”
    “不礙事,不礙事。”
    韓大夫從醫多年,什麽陣仗沒見過,上年歲的撒潑打滾、寧死不肯就醫的老太太,他見得多了,眼下毫不介意,隻管看病救人。
    望聞問切,忙活了一袋煙的功夫。
    韓大夫心下了然,轉頭看向老孟,卻說:“要不,容我跟老太太單獨談談?”
    夫妻倆沒有二話,關門退出裏屋,隻留下老太太斜眼瞪著大夫。
    “老太太今年高壽啊?”
    “讓我那不孝的兒子餓瘦的。”
    “嗬嗬,老太太耳朵沉。”
    “你才聾呢!”
    韓大夫笑著擺擺手,忽然壓低了聲音,問:“行了,要不您給我交個實底,以後就打算這麽躺在炕上了?”
    老太太翻了個白眼,似乎被人戳破了心機,卻道:“我家老頭兒這輩子也沒讓我幹過活兒。”
    “那您命好,不光有個疼人的老伴兒,還攤上個孝順兒子呐!”
    “他?他整天淨給我氣受,還是我老兒子好,總惦記著我!”
    “哦,那您老兒子呢?”
    “他在外頭忙,我不給他添麻煩。”
    韓大夫不再追問。
    其實,老太太心裏明鏡似的,知道真孝順的是大兒子,可她就是打心眼兒裏稀罕老兒子。
    大兒子給她夾肉,她嫌膩歪;老兒子破天荒來一趟,就拿一袋子婆婆丁,她說野菜敗火,是好東西。
    偏兒不得偏兒濟,偏兒反受偏兒氣。
    她不覺得受氣,反倒變著法地幫老兒子找補。
    韓大夫知道老太太的心機,笑嗬嗬地說:“我隻管看病,不管家事兒,我不戳穿你,但你也別砸了我的招牌,我給你開幾方溫藥補補,不求藥到病除,您至少得給我留一句‘見好’才行吧?”
    老太太沒吭聲,算是默許了。
    韓大夫隨即打開藥箱,執筆研墨,刷刷點點,寫了幾味可有可無、茶水似的藥方,出門交給老孟,低聲囑咐道:“你帶著藥方,去城北寧和藥鋪,那兒的掌櫃叫張勝,你報上姓名,按方抓藥,他不收你錢的。”
    老孟心裏清楚,這大概又是江家的安排,於是連忙點頭應承。
    韓大夫接著說:“對了,有人托我給你帶個話,你記住了。”
    “好好好,韓大夫請講。”
    “印刷廠裏有威望的勞工不多,你算其中一個,以後好好幹,要是碰見了什麽困難,你就去南記糧油店,把事情跟掌櫃的或者夥計說清楚,甭管大事小情,哪怕是孩子上學的事兒,也可以去說。”
    老孟呆了片刻,才應聲說:“好,我知道了。”
    “那我就走了啊!”韓大夫提起長衫,邁過門檻兒,忽又轉過身來,“年輕人,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敵人多堵牆,好好過日子才是真格的,閑著沒事兒拚什麽命呀!”
    說罷,邁步遠去。
    這時候,天色將近傍晚。
    老孟又在家裏等了半晌兒,直到窗外擦黑,街麵兒上的行人漸漸稀少時,敲門聲方才第三次響起。
    再開房門時,沒有意外,一雙兒女終於平安回家了。
    老孟媳婦兒悲喜交加,一把將兒女擁進懷裏,上上下下,從裏到外,把兩個孩子都仔細檢查了一遍。
    結果真如老太太所言,兩個孩子不僅沒受毒打,身上就連勒痕也無處可見,甚至回家的時候,每人兜裏還揣著兩塊現洋。
    風波雖平,但無論如何,綁票終究還是綁票。
    兩個孩子嚇得不輕,臉都白了,說話也是磕磕絆絆,記不清任何細節。
    問他們在此期間,是否見過什麽人,都被帶去了哪裏,又是怎麽被帶回來的,倆孩子不禁說不清楚,甚至彼此間的說法還經常相悖,各執一詞。
    “忘了好,忘了才好呐!”
    老太太很得意,靠在大衣箱上,慢悠悠地衝兒子、兒媳說:“看見沒,我早就告訴你們了,孩子保準不會出事兒,人家這是想拉攏你,要是純粹為了複工談判,人家有的是辦法整你,哪還用得著去幫孩子?”
    事已至此,老孟自然沒有任何異議。
    江家軟硬兼施,先給敲打警告,再給好處甜頭,一番攻心下來,老孟也不敢再起高調了。
    隻不過,心裏多多少少,總還是對張連富抱有一絲愧疚。
    媳婦兒倒是看得開,不僅好了傷疤忘了疼,眼下竟還數落起勞工來了。
    “你們印刷廠也是的,現在省城形勢多差呀,人家朱總辦沒裁員就不錯了,非要叫歇,叫就叫吧,給他們漲了工資,還不消停,人得學會知足,貪得無厭可不成。”
    老孟聞言,不禁瞄著媳婦兒說:“你變得可夠快的,這還沒去汽水廠上班呢,說話就快趕上工頭了。”
    “那咋了,我說的也是實話,廠裏不掙錢,咱們咋掙錢?”
    媳婦兒已經完全沉浸在既得利益之中,隻顧念著江家的好,接著又說:“江老板還是講道義的,人家給咱送米送麵送油,還找人給咱媽看病,醫藥費都免了,孩子現在也平安回家,這就挺好。”
    “他這是綁票!”老孟拍案喝道,“張連富還在牢裏關著呢!”
    “哎喲,真不夠你操心的,那你現在去把他救出來吧,還有這米這麵這油,也都給人家送回去!”
    媳婦兒懟了兩句,老孟立時無話可說。
    歸根結底,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收下容易,退回去難。
    老太太突然接茬兒道:“哎呀,行了行了,那都是有數的話——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叫歇也沒啥不對的,該叫還得叫,不能悶聲吃啞巴虧,就有一點,該哭哭、該鬧鬧,可你不能咬人,咬人就是找死,哭窮才有甜頭!”
    說到最後才發現,老孟家裏最講實在的、最懂得趨利避害的,還是這位裝癱巴的刁婆子。
    老太太沉著冷靜,尤其時不時蹦出來幾句黑話,更讓家裏人感覺陌生。
    東三省匪患猖獗幾十年,始終未能根除,各山頭的綹子櫃上,也並非沒有娘們兒當家。
    今年年初,寬城子就槍斃了一位統領兩千匪眾的女大當家——張淑貞,綠林報號“雙槍駝龍”!
    此案轟動一時,真要說起來,這位張淑貞還是江連橫的老鄉呢!
    老孟在印刷廠工作,熟悉各種新聞報刊,此刻回想起“槍斃駝龍”的報道,便忍不住問:“媽,您以前……不會是當過胡子吧?”
    “啊?你說啥?”
    老太太又“聾”了,指著門外說:“那大米不能存,陳了可就不好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