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江湖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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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謀定而動。
    一夜酒醉,轉日上午,癩子等人就甩開膀子奔小河沿兒去了。
    裕泰茶館設有坤書場,今兒該著這家掌櫃的倒黴,剛開門不久,便逢煞星過來找茬兒。
    所謂坤書場,即是專有女藝人唱書的場子,堪稱是裕泰茶館的特色。
    最近生意不景氣,以往滿坑滿穀的時候,如今卻隻有十幾個客人,雖不至於冷清,但也絕不算熱鬧。
    台上的女藝人身穿靛青色旗袍,左手操板兒,右手持鼓錘,旁邊坐著個彈三弦的,咿咿呀呀,唱的是東北大鼓,西城調,曲目《羅成叫關》。
    正在賣力氣的時候,癩子便帶人闖了進來。
    大家同在小河沿兒混,彼此都很麵熟,尤其是老掌櫃和女藝人,因為癩子每天都來抽紅,雙方更是常來常往,起初也沒怎麽大驚小怪,直到眼見著對方足有七八號人,摔摔打打,才隱隱感覺來者不善。
    癩子邁過門檻兒,左右斜了兩眼,亮相就沒給好臉色。
    女藝人心下一慌,突然走板兒,隨即怔在原地,像是忘詞兒了似的不知所措。
    看客卻不答應,剛喝了幾聲倒彩,轉頭一看,也不言語了,都悶著腦袋不再說話。
    有膽小的心裏犯怵,當即就想結賬告辭。
    “坐那!”拐子指著店內的客人,厲聲嗬斥道,“老子剛來,你就要走,啥意思?看不起我?”
    “沒有沒有……”
    店內的氣氛霎時緊張起來。
    老掌櫃見狀,忙從櫃台裏繞出來,笑臉相迎道:“幾位爺,今天人來得齊呀,這邊兒請,快坐快坐!”
    說罷,又扯開嗓門兒衝夥計喊道:“順子,別在那瞎忙活了,先去給賴爺他們沏壺高的!”
    癩子不拿正眼瞧人,也不聽從老掌櫃的安排,隻管徑直朝櫃台走去,邊走邊衝店內的客人擺了擺手。
    “該幹啥幹啥,沒你們的事兒!”
    “聽見沒有?”拐子在一旁幫腔作勢,“該唱就唱,該聽就聽,都他媽瞅啥呢?”
    眾人不敢言語,佯裝無事發生。
    漸漸地,鼓曲聲便又重新響了起來,隻是唱得平平淡淡,早失了方才的韻味。
    老掌櫃不清楚眼前的狀況,稀裏糊塗地跟著癩子走到櫃前,笑嗬嗬地問:“賴爺,今天咋來得這麽早啊,她這場還沒唱完呢,要不您先坐下等會兒?”
    癩子好像沒聽見似的,不搭話,隻抻脖朝台麵上看了看,見有一碟客人點的酥糕還沒來得及送,他也不客氣,拿起來就往嘴裏塞,一邊吃,一邊打量著唱大鼓的女藝人。
    老掌櫃不僅沒有二話,還得陪笑著說:“賴爺,您坐著吃。”
    “不吃了,一股子便宜味兒。”
    “要不怎麽說您是行家的,這確實差點意思,您先上座兒,我這就叫人去給您換兩樣兒過來。”
    “免了吧!”癩子撣了撣手,轉過身,斜倚在櫃上問,“我說老陳呐,最近生意怎麽樣啊?”
    老掌櫃拱手抱拳,笑著說:“托賴爺的掛念,雖然跟以前比不了,但最近還算湊合。”
    “你那塊牌子哪去了?”
    癩子指了指櫃台旁邊的牆壁,上麵掛著幾塊木牌,寫的都是茶品、糕點、堅果、爛肉麵之類的吃食價格。
    老掌櫃心裏頓時慌了,明知故問道:“什、什麽牌子?”
    “什麽牌子你問我?”癩子朝牆上努了努嘴,“老陳,你也沒到犯糊塗的歲數啊,咋還跟我裝上傻了,月初的時候那還有塊牌子呢,不是說‘本店不收奉票’麽?”
    “哎喲,多謝賴爺提醒,最近趕上公署整頓,我早就把牌子撤了。”
    “哦,撤了就好,以後得加點小心。”
    “是是是,要不是因為……”
    “那你交罰款了麽?”
    老掌櫃一愣,心裏已經猜出了對方的來意,卻仍舊勉強擠出笑臉:“賴爺,您別開玩笑了,我這賣茶水的小本買賣,公署下發通知,我改就是了,哪還犯得著罰款呐,真要罰下來,我這半年就算白幹了。”
    “那可不成!”癩子義正言辭,“丁是丁,卯是卯,犯錯就得認罰,那句話怎麽說的,什麽善小惡小的……”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老掌櫃明知他想說什麽,卻不肯搭腔,隻央求道:“賴爺,咱別聲張,您看這街坊四鄰,又不是光我一家掛過牌子,生意不景氣,官府不追究,咱何必還提這茬兒呢?”
    癩子卻說:“老陳,你這事兒早晚是個麻煩,官府不追究,是因為沒人檢舉你,不交罰款,你老這麽懸著一顆心,也不痛快呀!”
    老掌櫃苦笑兩聲,心說我在這幹了二十來年茶館,不說人緣有多好,那也從未跟人結過仇怨,滿大街除了你們幾個無賴,還有誰會閑著沒事兒去公署檢舉我?
    而且,像裕泰茶館這類小買賣,就算有人檢舉,官府也懶得追究,但要是有人接二連三、憋著壞就想告倒他,公署自然也不好坐視不管,隻要官差上門,甭管有理沒理,橫豎都逃不出破財免災的結果。
    想到此處,老掌櫃幹脆問道:“賴爺,那按照您的意思……”
    癩子迫不及待地說:“我也不跟你整那些虛的,你給我拿十塊大洋,這事兒我幫你遮過去了。”
    老掌櫃心肝兒亂顫,忙哭喪著臉說:“賴爺,別介呀,咱有話好商量,我這茶館一天下來,扣除成本,那也掙不到十塊現大洋啊,現在買賣不好幹,您……”
    “買賣不好幹?”癩子瞪眼道,“那你別幹不就完了麽!”
    “我……”
    “你什麽你?”
    癩子說:“老陳,我可告訴你,這錢不是你給我的封口費,而是哥幾個幫你平事的辛苦費。你是幹買賣的,應該知道這世上有些紅眼病,就是看不得別人好,他們要是在背後檢舉你,你說你虧不虧?”
    老掌櫃點點頭說:“但是這十塊現大洋……也有點太多了,賴爺,咱好歹也算認識,看在往日交情的份兒上,您通融通融,給我往下降點成不成?”
    “嘖,大是大非麵前,你跟我談什麽交情?”癩子拿腔拿調地說,“拒收奉票,這叫違抗省府!這錢我也不硬要你的,你不想給就拉倒,回頭出了問題,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
    說完,叫上弟兄轉身就要走。
    做買賣的都講和氣,慣於息事寧人,別說地痞無賴過來找茬兒,就算是平常有客官挑理,老掌櫃也多半陪上笑臉,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眼下見此情形,便急忙追上前去。
    “賴爺,您留步,要不這麽著……”
    “別跟我這瞎提建議,十塊現大洋,要麽現在給錢,要麽咱就走著瞧!”
    敲詐勒索沒有講價這一說,稍有些讓步,在外人看來,就是虛張聲勢。
    癩子別的能耐不見多少,單說這套“業務”,卻堪稱無師自通,說要十塊現大洋,少一分錢都不行。
    老掌櫃無可奈何,隻好咬牙答應道:“我拿錢,我拿!”
    癩子等人很滿意,晃晃悠悠地又跟老掌櫃去櫃上取錢,十塊銀元落入掌心,這錢來得真叫痛快!
    拐子忙說:“賴哥,這是門生意啊,咱別在這晃悠了,趕緊去廣源錢莊吧?”
    癩子卻說:“別著急,那鋪麵還能跑了不成,咱先在周圍轉一圈兒再說。”
    眾人嘻嘻哈哈,這就奔著門口去了。
    臨別之前,還不忘轉頭提醒老掌櫃:“老陳,一碼歸一碼,今兒晚上照例抽紅,等著我啊!”
    老掌櫃陪上笑臉,送走了這幾尊瘟神,不由得低聲咒罵了兩句。
    這時候,小夥計湊過來問:“掌櫃的,他們是來敲竹杠的?”
    老掌櫃擺了擺手,歎聲道:“知道你還問,幹活兒去吧!”
    “掌櫃的,你跟他們不是有交情麽,熟人還這麽幹呐?”
    “有什麽交情,交情是相互的,他們跟你稱兄道弟,你敢不搭理他們麽?”
    “可是,你不還認識李三爺麽,三爺夠意思,要不咱去找他問問,保不齊錢就還回來了呢?”夥計提議。
    老掌櫃想了想,終究還是放棄了。
    “算了吧,我去求李三爺,他倒是肯定能把錢還給我,但問題是他能天天在我這坐著麽?”老掌櫃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你今天去找李三爺告狀,他們明天就能變著法地找你麻煩,息事寧人吧!”
    “這也太欺負人了!”夥計年輕氣盛,好打不平,“真想不明白,李三爺好歹也是江家的人,怎麽帶了這麽一幫地痞無賴啊?”
    “小點聲吧,就你長嘴了?”
    老掌櫃背著手,快步回到櫃台前打起了算盤。
    夥計連忙跟過去,追著問道:“掌櫃的,難道我說錯了?都是江家的弟兄,別人怎麽沒像他們這樣?你看,三爺就從來沒為難過咱們!”
    “這話說的,李三爺是江家的門裏人,平時有餉錢的,能跟他們那些‘在幫’的一樣麽?”
    “那咋了,就算不跟三爺比,江家其他有名有號的弟兄,也從沒像他們這樣啊!”
    “你也說了,那是有名有號的弟兄,他們都是從‘在幫’裏一層層選出來的、能耐拔尖兒的人,平時也不少掙,兜裏有錢,當然懶得幹這些下作勾當了。”
    老掌櫃經過見過,對江湖門道了解很深。
    事實上,江家的“響子”始終維持在五十人左右,他們吃的幾乎是鐵杆兒莊稼,平時啥都不用幹,江家月月就給餉錢,而且還不少,這在古時候算得上是“養廉銀”。
    大家手裏寬裕,不缺錢花,自然凡事就講名聲、講道義,也懶得再去當下三濫。
    可江家的“在幫”卻多如牛毛,有些親近的,就在場子裏做事;有些疏遠的,分散在各行各業,勞工、小販、生意人、甚至是衙門老柴。
    這些人投靠江家,是為了不受欺負,平時都有本職工作,幹多少掙多少,江家並不白養他們,行事作風也顯得良莠不齊。
    老掌櫃搖了搖頭,卻道:“歸根結底,還是最近奉票貶值鬧的,錢越來越難掙,那些混幫派的,當然就開始重操舊業了,你以為混幫派的都是什麽人,本來就是一群下三濫嘛!”
    夥計眼神遲疑:“真的麽,我不信。”
    “嘁,還是太年輕!”老掌櫃冷笑道,“我今天就把話放這,省城的形勢要是得不到好轉,像今天這種事兒,以後隻會越來越多,之前大家都能掙錢,你不覺得有什麽,錢越難掙,他們就越顯出本性了!”
    “掌櫃的,言重了吧?”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等到沒飯轍的時候,那就是比誰的拳頭大了。”
    老掌櫃這話還真沒說錯。
    李正西禦下不嚴,導致手下弟兄心裏長草,到處埋下禍根,這是不爭的事實,但癩子等人卻也絕非個例。
    眼下,奉天各行各業隱隱顯出頹勢,金融秩序失衡,許多人的資產憑空縮水,雞鳴狗盜之類的事情,便也愈發頻繁起來,打著江家旗號的各路“在幫”,也免不了躍躍欲試,想從偏門撈點快錢。
    幫派幫派,眾弟兄幫江家充壯聲勢,江家就理應幫眾弟兄謀個財路,否則誰還來拜江家的碼頭?
    所有問題都源於經濟問題。
    奉票貶值所帶來的連鎖反應,正在奉天省城極速蔓延,一切都在悄然改變,當然也包括江家在內。
    江家裝了這麽多年的體麵人,似乎也該露怯了。
    英雄好漢,十不存一。
    臭魚爛蝦才是江湖底色。
    老掌櫃經曆過周雲甫當龍頭的時候,不說慣看秋月春風,也早已過了對江湖浮想聯翩的年歲,當下便朝門外抬了抬下巴,說:“讓他們鬧去吧,沒有癩子,還會有痦子、麻子、火癤子……總會有人來鬧的。”
    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麽。
    “嘶,他們剛才說要去哪兒來著?”
    “廣源錢莊,”夥計問,“咋了,你認識那家掌櫃的?”
    老掌櫃反問道:“你沒聽說過奉天三大家?”
    夥計年歲輕淺,略顯茫然地搖了搖頭:“我就知道奉天有個江家。”
    老掌櫃微微一笑,卻說:“嗐,現在的年輕人都不開眼了,廣源錢莊是蘇家的生意,也就是蘇元盛他兒子為人低調,不爭不搶,不在線上混了,他們還真把人家當軟柿子捏,等著吧,他們去那就知道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