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蘇家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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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暗,蘇家老宅。
馬車緩緩停在大宅不遠處,錢伯順挑簾下車,理了理長衫大褂,邁步朝院門走去。
蘇家的保鏢見狀,連忙敞開大門,應了一聲:“錢爺。”
錢伯順點點頭,抬手指向院內,問:“老爺在家吧?”
“嗐,剛才咱倆還說呢,老爺今天不知道咋了,悶在家裏一整天都沒出去逛逛。”
“是麽,不是病了吧?”
“沒有沒有,下晌還好好的,就是在書房裏忙活。”
“那就好,我找老爺說點事兒。”
錢伯順安下心來,提著大褂邁上台階兒。
正要跨過門檻兒的時候,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略顯嘶啞的吆喝:“錢大爺!”
轉頭望去,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身穿立領學生裝,背著斜挎包,文質彬彬,麵龐清秀,分明就是蘇文棋年輕時的模樣,正朝這邊快步走來。
錢伯順麵色一喜,忙招呼道:“喲,少爺,放學啦?”
來人是蘇文棋的長子蘇潤,也是個中學生了。
小夥兒正趕上變聲期,嗓音稍顯暗啞,隻笑著點了點頭。
錢伯順怪道:“少爺,我都跟你說多少遍了,您是主,我是仆,您叫我老錢就行了。”
“別了吧,要是讓我爸知道了,回頭又得說我,我不愛聽他跟我嘮叨。”蘇潤大步跨過門檻兒,轉頭問道,“你來找我爸有事兒?”
“沒什麽,就是過來嘮嘮嗑,你在學校不是挺好麽?”
“好!你來了更好,你去找我爸嘮嗑,他就不來煩我了。”
錢伯順聞言,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現。
無論再怎麽開明的父母,在這年歲的子女眼裏,那都是冥頑不化的老古董。
兩人一邊說,一邊相繼穿過大門。
蘇家老宅依然氣派,五進大院,在省城裏都能排得上號,隻是樣式太過古板,且是陳年梁木,趕上陰天下雨,難免有點犯潮,畢竟不如洋宅那般便於打理。
自從蘇元盛病故以後,蘇家人丁不旺,老宅就顯得冷冷清清。
前年,老爺子留下那幾房姨太太,又相繼下世了兩位,家裏為圖方便,幹脆封了最後兩進院子。
蘇文棋堅持一夫一妻,至今也隻有一雙兒女。
剛進垂花門,就見庭院裏有個婦人正帶著個小姑娘消閑嬉鬧。
小姑娘才五六歲,循聲望向門外,眼眸一亮,立刻飛奔過去,歡呼大喊:“哥——”
“別來煩我!”蘇潤徑直朝廂房走去。
“你陪我玩會兒!”
“我沒空,待會兒我還有事要出去呢!”
“那你把我帶上!”
小姑娘緊跟著哥哥就要往屋裏闖。
蘇潤一把抱起妹妹,走到院子角落裏放下來,隨後轉身飛奔,一進屋,就立馬關上房門,“咯嗒”一聲,把妹妹鎖在了門外。
小姑娘跑不過他,緊追著跑到廂房,猛拍了幾下房門,見沒有回應,委屈了,眼淚汪汪地轉過頭,衝那婦人告狀:“媽,你看他——”
婦人無奈地笑了笑,抬手將姑娘喚至身前,摸摸頭,輕聲安撫了幾句,隨即起身看向錢伯順,搖搖頭說:“這孩子整天纏著她哥,見不著就想,見著了就吵,沒有消停的時候。”
“小孩兒都這樣,老爺當年也總愛纏著他哥……”
話到此處,錢伯順突然停下來,不忍再說了。
是啊,蘇元盛最初也並非隻有一個兒子,蘇文棋上頭還有兩個兄長,當初年紀輕輕,結果卻都在江湖紛爭之中,死在了陳萬堂的手裏,除了妻子以外,竟連個兒女都沒來得及留下。
婦人雖然不曾親曆當年的亂局,但在嫁入蘇家以後,總還是略有耳聞,知道那是蘇家的傷心事,於是趕忙岔開話題,問:“老錢,文棋在書房呢,你去找他吧!”
“好好好,夫人您先忙。”
錢伯順躬身告退,隨即快步朝後院兒走去。
……
書房內格外清靜,還是蘇家的老樣子,到處都擺滿了盆栽綠植,君子蘭、常春藤、小木槿……
桌案上焚著一爐香,輕煙如線,筆直地升上去,直到最後才搖晃著逐漸失控。
手邊分別擺放著一遝報紙和幾本賬冊,鋼筆斜放在草稿上,似乎剛剛結算了一筆賬目。
蘇文棋已經不年輕了,四十出頭的歲數,仍舊戴著金絲眼鏡,臉上雖有些細紋,但未顯老態,隻是曾經的書生意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幹練。
辛亥那年,蘇家險些斷送在他手上。
從那以後,他便學會了低調。
蘇文棋不再頻繁參與商會活動,不再拋頭露麵,不再輕易表態,終於使蘇家的生意重回了正軌。
如今端坐在父親生前常坐的位置上,他的心態平和了許多。
那些“救亡圖存”的主張、口號,他已經很久沒說過了,都隻埋在心裏,不足為外人道也。
房門輕輕叩響。
“進!”
聽見動靜,錢伯順隨即推門進來,躬身垂手,應了一聲:“老爺。”
“誒,老錢?”蘇文棋放下報紙,似乎有點意外,“我這正想派人去找你呢!”
錢伯順更意外,皺著眉頭來到桌前,問:“老爺,您找我有什麽吩咐?”
蘇文棋正要開口,轉念一想,卻又叫老錢坐下,說:“算了,還是先說你的事兒吧,我這邊的情況,到時候還得讓你幫忙跑跑腿。”
“老爺要是有什麽吩咐,直說就行了,我這都是小事兒。”
錢伯順不敢怠慢,三言兩語間,就把方才癩子等人去分號敲竹杠的情況說明了一遍。
蘇文棋聽後,臉上卻不見怒容,甚至並不感到驚訝,隻是很平淡地問:“沒起什麽衝突吧?”
錢伯順搖搖頭說:“幾個小流氓而已,沒見過世麵,當場就給鎮住了,櫃上也沒什麽損失,我估計他們也是自作主張,小西風大概都被蒙在鼓裏了。”
“你不是說,家裏的保鏢把他們給打了麽?”
“嗐,就踹了一腳,沒什麽事兒,大夥兒都挺克製的,您放心吧!”
蘇文棋沒有說話,他費盡心力,靠著天時地利人和,才把蘇家從江湖泥潭裏撈出上岸,可不想因為這點小事重蹈覆轍。
錢伯順接著說:“我就是想來問問,您看這件事……咱用不用去跟江老板,或者是小西風說說,有誤會趁早了結,省得誤會越來越深,到時候更不好辦。”
蘇文棋沉思半晌兒,卻搖了搖頭,說:“算了吧!”
“算了?”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蘇文棋說,“你就算去找李三爺告狀,又能怎麽樣?這點小事,總不至於是殺頭的罪過,李三爺罰他們也好,把他們從江家除名也好,他們最後還是會記恨蘇家。”
“可是……”
“不用可是了,他們既然能來蘇家敲竹杠,肯定也會去其他地方訛錢。紙包不住火,總會有人去告狀的,李三爺早晚都會知道,你就別去挑撥了。”
“我也不是挑撥,隻不過……老爺,蘇家以前可從沒受過這種氣,咱不能總想著息事寧人吧?”
“這也算受氣?”
蘇文棋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卻說:“老錢,我不喜歡爭強鬥狠,過去就算了。他們要是來搶錢的,那你可以去找三爺說道說道,我不怕莽夫,但這種找茬兒敲竹杠的人,我寧肯躲他們遠點兒。”
錢伯順一聽,似乎也有道理,便不再繼續勸說,轉而卻問:“老爺,您剛才說有事要我跑跑腿?”
“嗯,我今天一直都在歸攏家裏的投資情況——”
蘇文棋拿起桌上的幾張紙,欠身遞給錢伯順,低聲吩咐道:“你晚上再幫我好好核對一下,查缺補漏,把櫃上有關洋商的投資股份全都統計出來。”
錢伯順雙手接過來,大略掃了幾眼,似乎有些不解:“老爺,您這是……”
“我打算把家裏跟洋商有關的股份全都賣了。”
“全都賣了?”
“對,而且要盡快出手,越快越好。”
“可是,這雜七雜八的,總共算下來有不少股份呢,一時間也未必能找到那麽多下家呀!”
嚴格來說,蘇家手裏攥著的,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股份。
奉天不是滬上,華人想要投資洋商也不容易,往往需要通過買辦之手,以“附股”形式參與華洋合資,也就是說,倘若沒有門路,普通人根本無法直接投資洋商。
但洋貨行情好,生意大多穩賺不賠,大家也都想跟著分一杯羹,於是便有“生銀帖”、“一本萬利帖”這類民間集資,把錢交給有門路的票號老板,再經買辦之手,搭股合辦。
這類股份沒有交易平台,想要出手,就得有下家接手。
當然,倘若洋商反悔,想要收回華人股份,也可直接認購。
蘇文棋已經打定了主意,當即吩咐道:“找不到下家就往下壓價,寧肯吃點虧,也要把這些股份全都賣了,現在就開始辦。”
錢伯順不得不再次提醒道:“老爺,最近奉票可不值錢呐!”
“奉票貶值,所以才更容易出手。”
“那咱不是虧了麽?”
“我算過了,肯定要虧一些,但不出手的話,恐怕隻會虧得更多,到時候再看看匯價吧!”
蘇文棋的神情相當堅定,這是他一整天估算出來的結果——立刻切斷所有洋商投資,這對蘇家而言,算是最優解。
錢伯順並不懷疑蘇文棋的判斷,隻是有點好奇。
“老爺,突然這麽大的變動,是不是官銀號那邊又有什麽消息了?”
“不,這事兒跟奉天沒關係。”
蘇文棋一邊說,一邊將桌上的《東三省公報》遞給錢伯順,“看吧,在第二版。”
報紙上的文字密密麻麻,黑黢黢的,有點髒,但仍有幾處標題格外顯眼。
滬上槍擊勞工案持續發酵、勞資雙方談判破裂、華洋衝突繼續升級……
東洋領事館態度強硬,拒不賠償,要求華界嚴懲涉事“暴徒”……
英吉利對滬上治安發生懷疑,要求立刻恢複經商環境,巡捕房“紅頭阿三”加強巡邏……
各廠勞工情緒激烈,各校學生爭相聲援……
無需照片佐證,僅憑報紙上這些隻言片語,便可隱隱預感到山雨欲來的緊迫感。
不過,這些新聞終究來自於千裏之外的滬上,離奉天還很遙遠,似乎並沒有什麽關聯。
“老爺,您是不是有點反應過度了?”錢伯順低聲提議道,“依我來看,咱們可以先出讓一部分,然後再靜觀其變,畢竟咱當初為了弄這些洋商的股份,也沒少花時間精力……”
蘇文棋斷然回絕,卻說:“你想靜觀其變,等奉天真出了變故,那就賣不出去了,你按照我的吩咐去辦就行了。而且,這樁槍擊案我已經關注好幾天了,總覺得跟先前那些不太一樣。”
“好,那我先去總號查一查。”
錢伯順不敢再有二話,拿著蘇文棋給的清單,隨即起身告退。
剛轉過頭,卻見蘇潤站在書房門口,朝屋裏喊了一聲:“爸,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在家吃飯了。”
蘇文棋皺了下眉,連忙問道:“你上哪兒去?”
“今天晚上青年會組織活動,看電影,完了有討論會,我都跟同學說好了,先走了啊!”
“我讓司機送你過去。”
“不用,大家都說好了,溜達過去。”
“那你什麽時候回家?”蘇文棋追問道。
蘇潤的表情很不耐煩,擺擺手說:“唉,這我哪知道,什麽時候結束,我就什麽時候回來唄!”
說完,一溜煙兒就跑沒影了。
蘇文棋再想叫他,哪裏還能攔得住,隻好坐下來衝錢伯順搖了搖頭,頗感無奈地說:“我就多問一句,一句話,他就嫌煩了。我要是像老爺子當年管我那麽管他,他還不得瘋了?”
錢伯順笑了笑,說:“老爺,當年老太爺坐在這的時候,也曾經這麽說過。”
“怎麽可能,我小時候比他聽話。”蘇文棋不相信,“我爹說什麽,我都應什麽……起碼,口頭上我也都應下來了,隻除了辛亥年那一次。”
“光那一次,就把老太爺氣得夠嗆啊!”
蘇文棋怔了一下,仔細琢磨片刻,不禁搖頭苦笑:
“是啊,我當初覺得老爺子太保守,結果呢?我這個當年支持倒清的激進派,現在在我兒子眼裏也成保守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