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救人先救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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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捕行動持續了幾分鍾,請願人群雖已散開,但卻並未走遠。
落網的學生被押走以後,沒過多久,公署大樓裏便又衝出來兩個官差,左右尋望,破口大罵。
“誰開的槍?誰他媽讓你們開的槍?”
“沒開槍,”憲兵隊解釋道,“就是嚇嚇他們,不然剛才都快衝進來了。”
兩個官差鬆了口氣,連忙提醒道:“王鐵龕說了,守住大門即可,不許傷害學生,就算開空槍也不行!現在是什麽時候,開槍會造成多大影響,你們知道嗎?”
憲兵隊撇了撇嘴,心說咱也不想開槍,可這數千人猛衝過來,不開槍,如何震懾請願群眾?
兩個官差沒有理會,轉而又去問老柴:“你們呢,抓到帶頭學生了嗎?”
“抓了幾批,剛才已經押回去了。”
“那咋還有這麽多人?”
“這……這也抓不過來呀!”
老柴心裏也慌,請願隊伍來勢洶洶,倘若分散警力抓捕,難保不會被學生反過來胖揍一頓。
說話間,卻見遠處的人群忽又安穩下來,並漸漸收攏,重新集結,再次朝公署大樓徐徐逼近。
“怎、怎麽又來了?”
兩個官差下意識後退半步,請願隊伍似乎重新找到了向心力。
眾人眯起眼睛,舉目眺望,卻見遠處的群眾已然換了一批首領。
陳瑞驚叫道:“好像是閻玉衡來了!”
果然,這次的請願隊伍雖說主體未變,但領隊者卻已不再是學生,而是一批青年教師。
閻玉衡是青年會的總幹事,其餘人等,或是學界名流,或是報業聞人,其中有幾個甚至本就在公署供職,諸如顧樂民之輩,隻能排在末尾。
兩個官差見狀,又驚又喜,連忙迎到階下,招手疾呼:“哎呀,閻先生,可算把您盼來了!”
閻玉衡快步走過來,厲聲質問道:“你們怎麽可以朝學生開槍?”
“沒有的事兒!誤會,都是誤會!剛才那隻是鳴槍示警,絕無人員傷亡!”
“可你們抓了學生!”
“那是他們想要衝關,公署也得自保呀!”兩個官差笑道,“閻先生,您是明事理的人,再差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強,您說是不是?咱不都是奔著解決問題來的麽,公署亂套了,那還怎麽解決?”
“我沒看出有什麽問題,”閻玉衡說,“學生不過是要求省府通電慰問,僅此而已。”
“是是是,閻先生,您在學生心裏最有威信,可是他們懂什麽呢,除了喊口號,他們還能幹啥?您先讓他們散了,有什麽要求,咱們各派代表,坐下來好好談,王鐵龕早就在樓上候著您了。”
“不行,我可以去跟王鐵龕見麵,但是學生不能散,你們也不能動用武力驅趕。”
“這……”
兩個官差相視一眼,遲疑片刻,方才點點頭說:“這也不是不行,但您得保證,他們不會再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我去跟他們談。”
閻玉衡沒有執拗,請願的目的就是為了聲援滬上,合該談判的時候,總是需要談判的。
他回到隊伍中,安撫好了請願人群,隨即便帶領幾個助手,轉身走進了公署大樓。
學生們信任他,聽從安排,的確沒再做出任何越軌的舉動,但轟轟烈烈的呐喊聲卻仍未停歇。
……
二十分鍾後,江連橫終於姍姍來遲。
不是他來得太慢,而是街麵上實在太亂,剛過城門洞,道路就被人群堵死了,其間又撞見了兩個學校的請願學生,成群結隊,連馬都邁不開腿,急得他幹脆下馬步行,腦子裏想的全是江雅。
好不容易趕到市政公署門前廣場,放眼望去,更是人山人海,宛如黑雲壓城。
這時候,請願群眾算上學生、商民、勞工、教師,以及維持秩序的憲兵隊、巡警隊,粗略看去,已有將近兩萬餘人,摩肩擦踵,喊聲震天,簡直就像一道屏障,把江連橫遠遠隔開。
“江雅!江雅!”
他喊了兩嗓,聲音立刻被學生的呐喊所吞沒。
見無人回應,他便急忙繞到人群外圍,叨住一個女學生的手腕,忙問:“你是哪個學校的?”
女學生嚇了一跳,正要回應時,卻被身旁的同學出手攔住,轉而衝江連橫質問:“你要幹啥?”
“我問你是哪個學校的!”江連橫吼道。
兩個學生眼裏閃過一絲狐疑,彼此竊竊私語:“沒準是特務,別理他!”
江連橫忙說:“我找我女兒,奉天省立女子中學在哪?”
女學生疑心更重,一邊奮力掙脫,一邊轉頭呼喊:“你鬆開我!救命,救命,公署來抓人啦!”
周圍立刻擁過來幾個男同學,推搡著江連橫,喝道:“喂,你要幹什麽,欺負女學生是不是?”
堂堂的奉天龍頭瓢把子,在群眾的怒潮之中,竟被幾個毛頭小子推搡質問。
若是放在平常,江連橫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可眼下他卻根本無心糾纏,索性撒開手,轉頭朝人群的另一側走去。
耳邊的呐喊聲片刻不歇,吵得令人心更慌、情更切。
這一路堪稱艱難險阻,江連橫平生從未如此吃力。
沿途問過許多學生,有人閉口不談,有人如實相告,但卻始終沒能打探到江雅的下落。
“姑娘,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你要幹什麽?”
“同學,這是省立女子中學嗎?”
“不是,我們是文匯中學的學生。”
行至隊伍東側,終於聽見了好消息:“這是省立女子中學的隊伍。”
“我找我女兒,”江連橫忙問,“你們認不認識江雅?”
沒想到,江雅在低年組中,還真算得上是個“風雲人物”,一問就有人過來應聲。
“江雅不在這,她跑前頭去了!”
回話的是跟江雅要好的兩個玩伴。
“剛才有老柴抓人嗎?”江連橫忙問。
“誰是老柴?”
“巡警,剛才有沒有巡警抓人?”
“有!”兩個女生急忙點頭,“剛才還有人開槍了呢,但沒看見江雅,離得太遠,大家都走散了!”
江連橫一聽有官差開槍,臉都白了,來不及道謝,抹身就往人群裏衝。
場內的學生很不滿,斜了他一眼,嘟著嘴說:“擠什麽擠,沒看見這都是女學生嗎?”
“打倒英日帝國主義!”
江連橫突然振臂高呼,周圍的學生頓時齊聲響應:“打倒英日帝國主義!”
“外爭主權,內懲國賊!借過,借過一下。喚醒同胞,誓死抗爭!麻煩讓一讓,我找我女兒。”
一聲聲呐喊,一次次眺望。
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江連橫在人群中兜兜轉轉、迂回穿行,費了好大一番氣力,竟也沒能走出多遠。
行至隊伍中段,眼前已是人頭攢動、摩肩擦踵,再不能更進一步了。
他踮腳張望,不再去喊空洞的口號,隻顧著高呼女兒的名字。
聲音都被淹沒了。
突然有人拽住他的胳膊,“江老板,達瓦裏希,你也來了!”
“你他媽誰呀!”江連橫甩開膀子,試圖繼續往前擠。
“我呀,顧樂民,咱們以前見過麵!”顧樂民從懷裏扯出一張傳單,“我們迫切需要您這樣有影響力的人加入,這個給您,您回去看看,英特納雄耐爾一定會實現!”
“滾開,我他媽找我女兒呐!”
江連橫一把推開顧樂民,埋頭鑽入人群。
隻要能走到公署大樓門前,無論是憲兵隊,還是巡警隊,他都能說上話,打聽江雅的下落。
然而,就這短短的一段距離,此刻卻顯得難如登天。
他簡直是在人潮中遊行,周圍時刻有亂流襲來,爭渡無果,隻好隨波逐流、浮沉起落。
恍惚間,仿佛置身於一片汪洋大海,回頭無岸。
縱有千種算計、萬般手段,此刻竟也無處施展了。
“幹爹——”
一隻大手將他從人潮中撈了出來。
“新年?”江連橫回頭一愣,“你怎麽這身打扮?”
海新年身穿學生裝,左右衝撞著來到幹爹麵前,氣喘籲籲道:“幹媽讓我穿的,怕我擠不進來。”
“看見江雅沒有?”
“還沒,你先出來吧,官差剛才開槍了,這裏太危險!”
海新年體格寬厚,像堵牆似的罩在幹爹身旁,護著他從人群中強擠出來。
“你東叔呢?”江連橫扯著嗓門問。
“他先去的學校,”海新年說,“江雅要是不在那邊,他應該就快過來了。”
爺倆兒奮力衝出人群,忙了小半天,才終於尋得一片稍顯寬敞的空地。
趙國硯帶人牽著馬車,早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雙方剛一碰頭,又見李正西和方言從不遠處快步趕到。
“東家,你先上車!”趙國硯側身挑開車簾,“我已經讓楊剌子和老袁他們去找江雅了!”
江連橫心急如焚,當即吼道:“我還上什麽車,剛才軍警開槍了,你們知不知道?”
眾人麵露慚愧,都不敢應聲回答。
別看江連橫平常總念叨著兒子如何如何,但愛屋及烏,心裏最疼的還是江雅這個閨女。
“說話!都他媽啞巴了?”
江連橫也是心慌失措,當場發起了邪火。
海新年低聲道:“幹爹,出門之前,幹媽已經讓東叔給衙門打過電話了。”
“衙門怎麽說的?”
“現在情況太亂,衙門的警力全都支出去了,說讓咱們再等等,晚些時候,他們會核查學生身份,如果有江雅的消息,肯定第一時間通知咱們。”
這事兒怪不得官差不給麵子。
張正東給衙門打電話時,當值的老柴也是一肚子苦水,心說別提你江家的閨女,就連我自家的閨女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請願的學生太多,其中有不少富戶兒女,甚至高官子弟,大家都在提心吊膽,偏偏現狀又亂成這樣,警力全出,抓人都來不及,哪還有閑功夫逐一核對身份?
李正西順勢寬慰道:“哥,我看這麽多人呢,江雅未必就會被抓,你先別著急,咱們再去找找。”
“找!現在就找!”
話音剛落,方言突然湊過來說:“東家,咱們在這找就行了,您不回家多陪陪夫人嗎?”
江連橫稍顯遲疑。
海新年卻搶先道:“不用,我出來之前,幹媽說了,不用派人回去陪她。”
“你幹媽怎麽樣?”江連橫的確有點不放心。
“沒怎麽樣,我來之前,她還在樓上陪姑奶奶嘮嗑呢。”
有一句話,海新年沒好意思說——她可比您鎮定多了,就算是裝的。
聞聽此言,江連橫也隨即鎮定了許多,喃喃自語道:“你媽不是在家做針線活的老娘們兒,出點事就哭哭唧唧……你們去找吧,我在這等你們……”
…………
奉天西南,省城第一監獄。
伴隨著“嘩啦啦”的鐵鏈聲響,江雅和其他學生被悉數押進大牢。
因為眼下是戒嚴期間,被捕的學生連審訊流程都免了,直接問罪入獄。
他們這批還算好的,暫時按照“煽動滋事”的罪名處置,倘若坐實了“通敵”大罪,那就要被扭送至憲兵營的軍事監獄,生死立斷,秘密處決。
這並非公署第一次下令抓人,東三省保安司令部宣布戒嚴以後,四天時間,已經抓捕了數百人,其中大多是學生,其次是勞工,再次是學界人士。
各處監獄人滿為患,牢房裏“囚犯”超標的情況不勝枚舉。
江雅所在的牢房,自然都是學生,男男女女,足有二十幾人。
有些來得早,滿身汙穢,蓬頭垢麵,隻有眼球轉動時,才顯出三分活人模樣。
新來的總是心懷僥幸,覺得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就能出去。
盡管如此,仍有幾個女生一進牢房就嚇得哭出聲來。
“他們不會給咱們上刑吧?”
“不會的,放心吧!”
幾個男生又在顯了,趁勢把肩膀借給女生——患難見真情,多浪漫呀!
領頭那人雙手叉腰,目光如炬,站在牢房中間,更是慷慨陳詞道:“同學們,不要怕,困難隻是一時的,勝利卻是必然的,隻要我們堅定信念,眼前的一切阻礙,都不過是曆史的注腳罷了!”
“嘁——”
那些早早被關進來的學生冷哼一聲,翻了個身,小聲嘟囔道:“有病。”
“病的不是我,而是這個國家!”男生在牢房裏來回踱步,“一點小小的困難就要放棄,我們怎麽能對得起後世子孫?大家別灰心!來,我起個歌兒,大家一起唱吧!”
“哐啷!”
“閉嘴!”獄卒狠敲了一下牢房的柵欄,“就你話多,都他媽關起來了,還不老實,找抽呢吧?”
男生走過去,高聲喝道:“你們能關住我的軀體,但卻關不住我自由的靈魂,英特納雄耐爾一定會實現!”
獄卒忍無可忍,當即打開牢門,飛起一腳,將那男生踹翻在地,接著掄起警棍,叮叮咣咣,一通猛打,邊打邊罵:“叫囂?叫囂?我他媽讓你再叫!”
眾人都被上了手銬腳鐐,無力幫忙,隻好蜷縮在角落裏低聲議論。
“不是,他平常也是這麽說話的麽?”
“哦,他是我們學校話劇社的。”
“怪不得……”
說話間,獄卒便已泄了憤,朝那男生臉上狠啐一口,隨即鎖上牢門,嘟囔著說:“能耐不大,病得不輕,再他媽起高調,老子打折你的腿!”
眾人急忙擁過來,關切地詢問:“喂,你怎麽樣,沒事兒吧?”
“沒事兒,先別碰我,讓我擱這緩一會兒。”
“看來打得不輕,都開始說人話了。”
大家很擔心,卻見男生的胳膊已經腫了起來。
“不礙事,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還。”他說,“這些小傷病,都是勝利的勳章罷了。”
這時,江雅忽然在角落裏問了一句。
“老在那說勝利勝利,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出去啊?”
“當然有了!”男生坐起來說,“我們的隊伍正在外麵抗議,隻要聯合起來,拒不妥協,公署受到輿論壓力,自然就會放咱們出去了。”
“啊?”
江雅大失所望,搖搖頭說:“敢情你的辦法,就是靠別人救你出去啊?”
“怎麽能說是靠別人呢?”男生很失望,“同學,你的覺悟有待提高,我們大家是一個整體!”
“靠人不如靠自己,我媽說的。”
“你媽不懂。”
“你媽才不懂呢!”
江雅可不讓著別人,當場回敬了一句,雙方這就有了爭吵的苗頭。
大家連忙上前勸阻,門外的獄卒聽了,不由得大肆嘲弄起來。
便在此時,牢房角落裏忽又傳來一聲:“我覺得這位同學說的沒錯。”
眾人轉頭看去,有認識的忙說:“蘇潤,你就別跟著拱火啦!”
“我沒有拱火,”蘇潤指了指江雅,又指了指男生,“他倆說的都沒錯,咱們既是整體,也是個人,既要靠自己,也要靠大家,這不是很正常麽?”
說完,轉頭望向江雅,點點頭說:“我支持你,這種時候,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他是好心好意,怕江雅年歲小,在這牢房裏受了委屈。
哪曾想,江雅卻撇了撇嘴,不領情道:“誰用你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