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氣府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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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城。

    這是查禁的第八日。

    自八日前突發異症昏迷不醒的言行,直至今日仍在昏睡,甚至還沒有好轉的跡象。

    他仍然不時地痛苦輾轉,不時地呼吸急促,不時地冷汗直流。

    在夢中,言行看到無數的人形在他麵前匍匐掙紮,這些人沒有麵貌,沒有衣著,隻有人形。

    透過人形,言行可以看到有血自他們的眼中和心髒流淌,他們在哀嚎,他們在悲鳴,聲聲不絕。

    他們抓住言行的腳,想要爬上他的身,想要把他吞沒。

    這副令人恐懼、絕望、悲涼、淒慘的景象一望無際,言行無處可逃,他也沒有逃。

    有的聲音在哀求道:“救救我。”

    有的聲音在幽怨道:“嗬,嗬嗬嗬...都死吧,都死吧...”

    有的聲音惡毒地道:“你也會和我們一樣。”

    有的聲音在咆哮道:“為什麽是我?”

    有的聲音淒厲地道:“你也來陪我們吧。”

    有的聲音不甘地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

    這副地獄之景,言行已不知見過了多少次,但即便已不知見過了多少次,他仍悲傷不止。

    他就站在地獄中間屍骨之山上,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抬頭問那被血染的蒼穹:我到底該怎麽做?

    當然沒有人回答,那蒼穹之上的神明從來默不作聲。

    若真有神明,他們甚至也不會低頭俯看一眼。

    能拯救地獄的,隻有身在地獄中的人。

    沒有人知道,這副地獄之景就是言行的氣府之景,言行自己也不知道。

    夏紫英仍舊坐在言行身旁,她希望能第一時間看到言行醒來。

    已是第八日,夏紫英的心也揪了八日。

    這八日來,每日都有言城名醫來為言行診脈,這名醫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言行這番異狀,他早就束手無策,但仍要每日確認言行身體是否無恙。

    所幸除了昏迷不醒外,一切正常。

    ......

    言城查禁事宜仍在繼續,恐懼仍未結束。言城上下安撫事宜也已開始五日,但失去親人的悲傷仍未止息。

    言明見言彬又再準備出府,道:“今日還要去?”

    言彬麵無表情道:“事還未了,我就還要去。”

    言明點頭道:“比起你肩上的擔子,這點委屈不算什麽,去吧。”

    言彬是要和言信及三司府一同去受查禁波及的百姓家中善後安撫,這已是第三日,他沒有逃避他的責任,但是前兩日他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辱罵和冷眼。

    剛開始時,他以為他的言城世子身份可以讓百姓得到更多的寬慰,但他錯了,這個身份沒有讓百姓得到寬慰,反而點燃了他們心中的怒火。

    他以往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言城的百姓竟敢辱罵他,但他沒有憤怒,而是想到如果對他的辱罵能讓百姓宣泄心頭的憤怒和悲傷,那麽,他願意承受。

    這是眼下,他唯一能為言城百姓做的。

    這是身為言城世子應該有的擔當,和他不能庇護言城百姓應該受到的懲罰。

    言彬沒有逃避,他選擇直麵這份難堪,讓自己的心變得強大,希望這份強大能讓他將來可以做到現在他做不到的事。

    言明感到欣慰,言彬和言行,用他們的行動告訴他,日後的他們會比他和言信能做到的更多,這是言家之福,更是言城百姓之福。

    送別了言彬,言城各司各府也都各有任務,言明也有他該做的事。

    言明來到監察司,監察司此時也隻有李嚴一人坐在議事堂。李嚴見言明一人登門,起身將言明引進了內堂。

    堂內有桌,桌旁有案,案上有茶,也有酒。

    李嚴正準備燒水沏茶,言明卻道:“既有酒,李司座不舍得嗎?”

    李嚴一笑道:“我還以為言城主是不喝酒的,況且我這酒不同言城米酒,烈得很。”

    言明道:“那不妨試試,能否讓我喝醉。”

    李嚴道:“言城主既有興致,李某相陪。”

    說罷,當即開了一壇,酒氣彌散,酒香濃鬱,但也能聞出的確烈得很。

    李嚴又大喊了一聲:“來呀。”

    隨即有一個人站在堂外。

    李嚴又道:“吩咐膳堂做幾樣小菜,本座要款待言城主。”

    那人應了一聲“是”,又退走。

    不多時,幾樣精致的小菜擺上了桌,仆役也退了開去,掩上了內堂的門。

    李嚴給兩人身前酒杯各滿上,向言明道:“言城主請隨意。”

    言明也不客氣,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卻不吃菜。

    喝完,言明道:“李司座這酒無味。”

    李嚴也不計較,還是笑道:“我知言城主心中不快,隻是非我李某不通情,你也知我不過是奉命行事。”

    說完,又給言明滿上一杯。

    言明又是一飲而盡,道:“何事都有餘地,你說呢?”

    李嚴也飲了一杯,道:“你我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李某又何曾不是大事化小免動幹戈?”

    言明又道:“這八日押走數千人,也是大事化小了?”

    李嚴道:“第一日後已不殺一人,也未有事變,自然是大事化小。”

    言明自斟自飲了一杯,道:“事態若再持續下去,我言某就隻能引咎退位,另擇賢能了。”

    李嚴也自斟自飲了一杯,道:“言城主說笑了,除你之外,又有何人能擔城主之位。非我李某自大,言城能與我李某人打交道的,也隻有你言城主一人。若換做他人,言城這十幾年來的太平,隻怕是到頭了。”

    說著,又給二人酒杯倒滿,笑道:“言城主自然是不願言城置身水火的。”

    言明看著身前的酒杯,一動不動,道:“我自然是不願,但眾怒難平。”

    李嚴道:“都城之令未止,李某也不敢擅作主張,但依我看,下限將至,放緩還是可以的。”

    李嚴這話說完,言明又一飲而盡,道:“這酒終於有了點味道。”

    李嚴也喝完,哈哈一笑,道:“既飲之有味,那便多飲幾杯。”

    再次倒滿酒杯。

    言明忽然莫名地問道:“不知李司座家中可有兄弟?”

    李嚴道:“兄妹四人。”

    言明又問道:“令尊令堂可仍健在?”

    李嚴道:“健在。”

    言明又道:“言某高堂已逝多年,兄弟本也四人,四弟已去,二弟十年見一麵,若三弟有何不測,那就隻剩我孤家寡人了。”

    李嚴端起酒杯,沉思片刻後,一飲而盡,道:“三城主身居高位,又修為高深,必定安然無恙,言城主多慮了。”

    言明也飲盡杯中酒,道:“好酒。”

    說完,又和李嚴對視一眼,道:“謝李司座盛情款待,言某不勝酒力,告辭。”

    說罷,起身離去。

    李嚴看著言明離去的身影,並沒有起身相送,隻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也道了一聲:“好酒。”

    ......

    離火殿後院。

    這是言果在此獨自修行的第九日。

    言果正盤膝坐地,施道法聚氣,這幾日來,經叔祖父指點,他已不再如往日一樣強聚周身天地元氣。而是閉目用內視之法施於外,元氣納入體內可見微微薄霧,先聚體外之氣,用此法同樣可以看見那些天地元氣。

    天地元氣本就在流動,但因太過稀薄而無法看見,所以必須要先聚氣,讓元氣聚合到一定的密度,才可看見那層薄霧。

    內視之法外施不是一件易事,精神需要高度集中,進入忘我,這本需要勤練許久才可掌握,但言果隻用幾日便已能做到,天分之高讓離火殿的幾位先生讚不絕口。

    僅用修道者的感知之力,隻能感知到這股元氣的存在。而內視之法外施,可以看清周身天地元氣的流向。

    順著流向施法聚氣禦火,可最大限度的發揮這股元氣的能量,所施之術更加強大,也更有效率。

    言果此時正看著周身元氣聚合,從透明到漸漸有了霧氣凝聚,再到薄霧相連,這時,言果停止了聚氣。

    他就這麽凝視著那片薄霧,過了許久,他終於看到了那片薄霧在極緩極慢地飄蕩,順著同一個方向。

    言果又再次施展道法,引領這股元氣順著那個方向劇烈的旋轉起來,直到霧氣形成一個點,在這個點內劇烈的摩擦旋轉碰撞,然後他的身前有一簇白焰憑空而生。

    就在生出白焰的時候,霧氣也沒有了,但是在那霧氣散盡的時候,言果看到一縷紅色轉瞬即逝。

    那一縷紅色,和元氣匯聚成的霧氣一樣消失的是什麽?難道也是元氣嗎?

    言果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心道,也許隻是我看錯了。

    那白焰仍需元氣持續匯聚才可延續,但這時,要一邊維持白焰,一邊再聚氣源源不絕補足元氣的消耗,對於言果來說這還太難,現在的他還做不到。

    白焰很快就消失了,言果也因負荷太大中斷施術,他大口喘息,這種程度的道法禦氣生元氣之火終究不是三兩日就能熟練掌握。

    但就是這一閃即沒的白焰,已讓旁觀的幾位先生驚歎不已。

    王遠近看著身旁的謝佑鳴,苦笑道:“三城主父子三人果真是個個天賦異稟。”

    謝佑鳴也苦笑道:“天資這種東西,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言果卻很沮喪,心道:這種程度怎麽和父親與兄長並肩站在一起。

    言果的叔祖父,雖未稱掌門,但實際卻是言城修道界之主,言燦。

    言燦笑眯眯地對言果道:“很好,很好。”

    雖得到叔祖父的誇讚,但言果一點也不高興,仍是沮喪地道:“可是哥哥...”

    言燦打斷言果道:“不要跟他比,你已經比你父親生出白焰時要快上很多。”

    聽言燦這麽說,言果不敢相信,言信是言城修為最高的人,數百年來言城的第一個太玄境,他竟然能比同齡時的言信更快。

    言果忍不住要確認,問道:“真的嗎?”

    言燦點頭道:“真的,除了你哥哥,你比言城每一個修道者的進境都更快。”

    言果有一絲興奮一閃而過,但很快又黯淡,他追逐的,並不是別人,隻有那好像就在他身邊,又好像很遙遠的言行。

    言果從小便知言行異於常人,對言行的修為之高不可以常理度之,所以與言行的差距,他也並未太放在心上。

    但這幾日,他知曉了更多的修行之理,也明白言行不管天資多高修為多深,也都走過他現在正在走的路。

    原來並非他原先想的那樣,言行並非生而有之,隻是走過了常人走不出的路,其中的艱辛不問可知。

    紫火,天地七焰之首,生而不熄,自納天地元氣,隻能以道法收之的傳說之火。

    言果過去一聽了之,現在終於知道需要做到這個程度道法之高簡直是難以想象。

    過去言果不知他和言行的差距到底在哪,現在他能知道,但是這差距卻是難以望其項背的大。

    不知而不陷其間,知之而難以自拔。

    言燦知道言果心中所想,但他也隻能去接受,正如言燦看著眼前的言果,也隻能接受自己的平庸一樣,更何況言果的天資本已遠超常人。

    言燦拍了拍言果,道:“你所能聚之元氣遠不止如此,現在你需每天勤練,早日熟練掌握以氣禦火並以道法補氣,那時你就可修青焰。要盡快追上你的父親和兄長,你就不能停下,做好準備了嗎?”

    言果雙目堅定地點頭。

    言燦一笑,又道:“這一術法甚難,施術之難和精力所耗難以想象,但這是你必須要早日突破的關口。除此之外,歇息的時候你還需堅持納氣充盈氣府。”

    這樣不間斷的每日勤修苦練,這種強度簡直非人。

    但言果卻道:“知道了,叔祖父。我不會休息的,我沒有時間休息。”

    說完,又再一次閉目感知天地元氣。

    言燦從言果身邊走到旁觀的幾人身旁,言乾一臉擔憂道:“父親,這樣練他的身體承受不住的。”

    言燦道:“他必須承受住,時間已經不多了。”

    言乾又道:“可是,我們一定要讓他冒這種險嗎?”

    修道者感知和聚氣不一,感知多少大多是各人天資已定,能聚氣多少因道法高低有別。

    而氣府所藏納之氣可遠遠多於能感知到和所能聚之元氣,即便是下品氣府所能藏納之氣也遠多於修道者能感知到的天地元氣。

    在未納氣充盈氣府之前,無論上中下品氣府的大小都相同,修道者在確認氣府所在時,已有納氣,但都隻納少許,並未擴張氣府。

    隻有當他們開始修氣府時,才開始真正納氣。隨著元氣不斷納入,氣府也隨之膨脹。

    下品氣府一兩日便可納滿,納滿之後元氣再不入。中品需月餘,上品或許可長年累月。

    但是當氣府擴充後,這麽龐大的元氣一旦抽出若沒有相匹的道法和術法施展,一來徒廢長久納氣之功,二來若不慎全數抽空則有傷氣府。

    抽用氣府之氣對於一個修道者來說,遠大於施道法聚體外之氣,能施展出的術法威力也不可同日而語。

    這是一個太大的誘惑,即便被告知不可一次抽空氣府否則修行盡廢,也很難抵擋的誘惑。

    若傷及氣府,感知和聚氣也會大受影響,納氣也會更加遲緩,甚至原本氣府的大小也會坍縮,更甚者氣府將無法再納氣。

    氣府可以說是一個修道者的根本,氣府所在不可為外人道,自身動用氣府也應小心謹慎,一旦有傷,就是修為大減,或者修為盡廢。

    所以,對於一個修道者來說,氣府本不宜納氣過早,需先精道法術法,熟氣之存續之道,對自己道法術法所需之氣要先熟於心。

    之後,才是納氣,再之後,才是冥修氣府。

    要先保證修道者能做到抽用氣府之氣時,能保證氣府有餘,當止則止。

    言燦在言果還未達成先決條件時,就讓言果開始氣府納氣,這無疑是一種風險。

    可是言燦決心已定,道:“難道我們還能再等他十年嗎?我們就是考慮了太多的風險,才會一步一步被逼到這樣的境地。”

    是啊,危機當前,已退無可退,哪裏又還有溫室。

    言燦又對王遠近道:“明日,讓初陽也到這來,與言果一同修行。”

    王遠近本想說王初陽還未結業,雖然天資也不凡,但修為還離言果很遠,但是言燦的話他也認同,於是,點頭道了一聲“是。”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