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開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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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麵的居所在七層天雷宮第五層的背麵。

    長寬約莫一丈的一間間簡陋的石屋,閉上房門,連那唯一透氣的小小窗口也少有在夜裏透出哪怕是微弱的火光。

    幽暗的,伸手不見五指。

    這很符合鬼麵給人的外在印象。

    沒有人會從一開始就習慣這樣的幽暗,天雷宮也沒有立下鬼麵的居所不可見光這條規矩。

    隻不過,成為鬼麵的天雷宮門下修道者大多都選擇與幽暗為伴。

    或許在他們的心裏認為,這樣能讓他們成為真正的厲鬼。

    這就是他們存在的意義,而相比較芸芸天雷宮門徒,他們也已算得上是高位,其中的二十四鬼更是擁有了挑戰乾坤殿的資格。

    同時,他們也很令人恐懼,自幼生存在天雷宮這樣曆經殘酷廝殺的道門,令人恐懼,讓人觀之色變聞之喪膽,這很滿足他們扭曲的心理需求。

    所以,他們很珍惜現在的地位。

    要保持現在的地位,同時保有更進一步的希望,他們就不能忘了自己是怎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與幽暗為伴,就是時時刻刻的自我警醒。

    夜,已經很深了。

    本該是一片漆黑的天雷宮第五層背麵,卻有一處微光。

    從一尺見方的窗口透出,久久未曾熄滅。

    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來,他的確是走來的,但卻像是漂浮一般,靜謐的深夜裏,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直到有輕微的吱呀聲響起,那間透出微光的石屋的房門被推開。

    屋內的火光照過被推開又轉瞬關上的房門,對外的那麵正中依稀可以看見寫上了一個“魊”字。

    這間石屋正是屬於魊鬼的。

    她一直就靠坐在簡陋但幹淨的床頭。

    剛剛走進來的,是剛剛從相閣離開的程洛。

    魊鬼的房門沒有從裏麵栓上,這其實也不奇怪,很多鬼麵都不會栓上房門,通常沒有一個鬼麵會走入另一個鬼麵的石屋,他們也不會因此擔心自己的安全,因為即便他們在睡著時也保持著警覺,在任何時候,隻要他們的房門被自外而內的推開,他們都能在瞬間醒來。

    這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魊鬼並沒有睡,她一直麵無表情地盯著正對著床頭的那麵牆,當程洛推門而入時,她才轉頭看向了程洛。

    四目相對,神色平靜。

    程洛道:“你一點都不意外。”

    程洛沒有說過他會來,正常情況下,有人擅入,身為屋主的鬼麵在第一時間一定是警惕的。

    程洛也曾經是鬼麵,也是同樣的魊鬼,這個石屋曾經就屬於他,身為鬼麵的正常反應,他再清楚不過了。

    “大人是來故地重遊的嗎?”魊鬼當然知道他的意思,卻不做解釋。

    她一回來便摘下了臉上的鬼麵,姣好的容顏上先是唇角輕輕扯動,她的笑容還是有點微微僵硬,她還是不習慣,很快神情又恢複了自己習慣的冰冷。

    程洛微笑搖頭道:“你當然知道不是。”

    直屬上司親臨,魊鬼原本應該詢問程洛有什麽指令,她更應該從床上走下,站在程洛身前聆聽訓示。

    可她沒有問,也絲毫沒有從床上起身的意思。

    魊鬼自己知道,她不想問,更不想在程洛麵前永遠隻是一個接受指令行事的鬼麵。

    她知道自己逾矩了,但她也知道程洛不會因此問罪,連生氣動怒都不會,因為她知道程洛從沒有把她當做一個隻需要執行命令的鬼麵來對待。

    與程洛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她越來越隨性了,這是一種任性。

    記憶裏不曾有過的任性,她喜歡這樣,但也僅僅是這樣。

    魊鬼沒有接程洛的話茬,程洛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氣氛很奇怪,在天雷宮中從來不曾有過這麽不倫不類的上下級從屬關係。

    其實,程洛並不是不知道魊鬼對他有些別樣的情愫,隻是一來不想她說出口,二來也不能說出口。

    天雷宮門下修道者明令禁止成婚,更不能育有子女,這是不可逾越的鐵律。

    他們從被親生父母送進天雷宮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斷情滅性。

    程洛看到了天雷宮正在改變,也正在推動天雷宮的改變,但還沒實現之前,程洛不會去想這件事。

    但現在,孤男寡女同在一間緊窄的石屋裏,在這個氣氛下,讓程洛不知該如何麵對。

    他有些後悔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裏見魊鬼了。

    他開始想明白了,這是他第一次到這裏來見魊鬼,而剛才他推開房門走進來時,魊鬼毫不意外的反應是因為她一直在等他的到來,不知等了多久,不知從何時開始,所以當他走來時,她不意外了,因為她在腦海裏已不知憧憬了多少次。

    她那主動的,還不習慣的笑,正是因為她憧憬的期待的,如願以償了。

    程洛現在隻想趕緊離開,不自在地輕咳兩聲,道:“我來,隻是因為剛見過首相大人,他命我再向你交代一次,你這次的任務必須要確保萬無一失。”

    一直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的魊鬼,聽到這句話後緩緩抬頭又看向正對著她的那麵牆,她的神色不知不覺地陰寒了幾分。

    美貌的容顏突然寫著生人勿進。

    程洛看著她,又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那麵牆,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那麵牆上,掛著一張弓。

    弓長三尺半,通體焦黑,就連弓弦也同樣焦黑。

    魊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它,語氣冰冷地道:“是首相大人對我不放心,還是大人對我不放心?”

    程洛心裏長歎一聲,安慰道:“我既然選擇了你,又怎會對你不放心。”

    魊鬼雙目凝了起來,道:“那就請大人轉告首相大人,魊鬼的任務從來都不會失敗。”

    魊鬼。

    程洛曾對她說過,她該有個自己的名字,他說喜歡她笑,為她取了個名字,叫開顏。

    她說,若要有個姓,她願隨程洛姓程。

    從那之後,她開始學著笑,也開始喜歡這個名字。

    而現在,她又自稱魊鬼了。

    現在的她像極了程洛初認識她的時候,不,或許還在那之前,在他們還不認識,隻是聽到她的傳聞的時候。

    仇恨布滿了她的眼睛,布滿了她的臉龐。

    程洛忽然幾步走步那麵牆前,擋住了魊鬼的視線,直視著魊鬼的眼睛,道:“你該殺的人已經殺完了,你早已經不需要再背負仇恨,現在更不用再背負!”

    “嗬,嗬嗬...”魊鬼冷笑著,麵目開始出現猙獰,陰沉沉地道:“大人不是說要確保萬無一失嗎?不用它,我如何確保萬無一失?要用它,我又如何能不背負仇恨?”

    說著說著,表情越來越扭曲,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程洛急忙身體前傾,雙手扶住魊鬼的雙肩,靠近魊鬼,道:“你看著我,看著我,那些禽獸都已經死了,你親手殺的,你的仇早已經報了......”

    搖晃著魊鬼的雙肩,重複又重複地說著這句話。

    魊鬼的神情則漸漸地從扭曲變得茫然,又變得驚慌,口中喃喃道:“死了?我殺的?都死了,都死了...”

    忽然雙手抱頭,緊咬牙關,一副痛不欲生的神色。

    程洛不住安慰道:“是的,都死了,你親手報的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過了許久,魊鬼才從突然的精神折磨中稍稍好轉,她的眼神開始有了焦點,她開始看清楚了眼前程洛的模樣,她看到了此時的程洛滿臉的緊張和關切。

    那是對她的關切。

    她看著程洛愣愣出神,神情漸漸緩和,可是突然,她又哭了起來。

    程洛正不知她到底是怎麽了,有沒有從過去的往事折磨中走出來,而她卻忽然撲進了程洛的懷裏,雙手環繞到程洛後背,擁抱著,把頭埋在程洛懷裏抽泣不止。

    程洛腦子一懵,僵在那裏一動不動,更不知說什麽好。

    在程洛懷裏的魊鬼邊抽泣邊哽咽著說道:“他們都死了,可他們做過的事永遠都留在了我身上,我怎麽洗也洗不掉。都怪你,都怪你,為什麽你一定要選我,那張弓我本來已經封存不再用,都是因為你,我不得不再麵對它!”

    這哪還是什麽上下級從屬關係,直脫脫一對被命運作弄的苦命鴛鴦。

    程洛無處安放的手終於拍向魊鬼的後背,這是他欠她的,的確是因為他的選擇讓魊鬼不得不直麵她不敢揭開的傷疤。

    程洛歎了一聲,道:“是我考慮不周,我沒想到幾年過去那些事還讓你無法自拔,我去奏請首相大人換一個人選。”

    魊鬼抽泣一聲,道:“隻有三日,哪裏還能找到合適的人選,況且我們知道根本就沒有比我更能完成任務的人選。”

    程洛不忍道:“可是你...”

    魊鬼把程洛抱得更緊,道:“隻要是你想做的事,我一定會為你做到。”

    什麽天雷宮需要她完成的任務,對於現在的她來說,都不如程洛想做的事。這件事關係到程洛要走的路,那也就是她的路。

    哪怕要直麵令她痛不欲生的傷疤。

    程洛解釋道:“不隻是我想做的事,天雷宮會受益,世間蒼生會受益,我也會,你也是。”

    他試圖讓魊鬼找到活著的意義。

    可魊鬼卻說道:“為你做的,才是我的意義。”

    是她的意義,而不是身為天雷宮鬼麵的意義。

    程洛聽懂了,輕拍魊鬼後背的手停了下來,久久不能言語。

    第一次有了親昵的舉動,程洛卻停止了,也不再說話了。

    魊鬼以為是拒絕,於是,從程洛懷裏退了回來,低著頭也不看程洛眼睛,道:“是我錯了,我一定很讓你作嘔。你走吧,不必為難自己假意安慰我,我答應你的事會做到的。”

    她的聲音恢複了平靜,但她的悲傷程洛能感覺到。

    程洛急道:“你在胡說什麽!我從來沒有看輕你,你更不能看輕自己。”

    魊鬼嗤笑道:“他們都看輕我,侮辱我,作賤我,是我活該,誰都可以看輕我,你也可以,我不怪你。”

    程洛又把雙手搭在魊鬼雙肩上,直視著她的眼睛,道:“你聽好了,那是他們的錯,不是你的錯,你更不能把他們對你犯的錯強加在自己身上。”

    魊鬼搖頭,神色悲傷道:“這些都不重要了。”

    程洛道:“不,這很重要。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之所以回避,是因為你我都該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倘若天雷宮的變局能如我們所願,日後異獸大劫也能化解,而那時你我還活著,我就不會再回避了。”

    神情語氣嚴肅認真。

    魊鬼從不敢相信到相信了程洛真的不是為了安撫她才說的這些話,但她還是說道:“你...你真的不是騙我?”

    程洛臉上掛上了淡淡的微笑,道:“我何時騙過你?”

    他的笑總讓魊鬼感覺到溫暖。

    天雷宮門下女子是極少的,相比男子,天雷宮的生存環境對女子更是殘酷上不知多少倍。

    除了修行路上家常便飯的廝殺外,淩辱,強暴,虐待...種種之於天雷宮門下或多或少性情扭曲的修道者而言根本就沒有約束。

    多少女弟子不堪其辱而自殺,多少女弟子因為向欺淩過她們的人報仇而被殺...

    無人為她們伸冤。

    自天雷宮獨霸世間以來,在這種生存環境下,女子要往上爬說句難如登天毫不為過,和如今的魊鬼一樣躋身二十四鬼行列的地位是鳳毛麟角,乾坤殿更從未出現過一位女子。

    而如今的魊鬼,在程洛看來足以挑戰乾坤殿,甚至有實力真正躋身乾坤殿。

    她能走到這個地步,可想而知她經曆了多麽非人的磨練。

    而這,得益於她的隱忍,她與尋常女弟子的遭遇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除了她的天資出類拔萃外,她不像尋常女弟子一樣或者自尋短見,或者還沒積攢到足夠的實力就衝動地冒然複仇。

    她一直隱忍著,盡管她複仇的衝動在一次次的欺淩折磨中已經按捺不住,她也選擇先把仇恨爆發在已經不能僅僅用刻苦來形容的修煉當中。

    在長年累月地忍受欺淩的同時,她一步一步地提升自己的修為,也尋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戰鬥方式。

    那張弓是極特別的,在修道者用弓作為戰鬥兵器實為罕見,因為要把自己道法加諸在弓上太難以把握,很容易練得左右不靠。

    但魊鬼卻做到了,當她終於對自己的實力感到自信而開始向曾經欺淩過她的人展開複仇時,那些原本仗著實力比她強而欺淩她的人一個接一個被她的弓箭洞穿身體,這還不算,死後還都被她肢解了身體。

    多少次,她對著已經斃命的屍體一劍一劍地砍著,砍著,直到砍成沒有完整的肉塊,鮮紅的血噴濺得她全身像是被染泡在血池裏。

    而天雷宮的同門,遠遠地看著,無人敢接近她,當她的眼光掃過,無不感到不寒而栗。

    那時,她還是成為魊鬼之前的無名鬼麵。

    那之後,她有一個在鬼麵中流傳的外號,碎屍魔女。

    在殺盡了曾經欺淩過她的人後,那張弓即被封存,從此再沒用過,因為它因複仇而誕生,因仇恨而驅使。那一切都結束了,她不想再想起。

    直到今夜,又將它從床底翻出,掛在牆上。

    時隔數年再看見它,魊鬼心裏以為過去了的過往在因程洛的態度而情緒波動後再次讓她難以忍受。

    好在現在聽到程洛並不介意她的過往。

    魊鬼也在想,那或許真的不是她的錯。

    她隻是受害者,為什麽不能原諒自己?為什麽要因為別人強加在自己身上的錯而一再痛苦?

    看著程洛溫和的笑,魊鬼也跟著笑了,這一次笑得很自然,因為她閃爍著淚花的雙眼也含著笑。

    也許她終將學會如何開顏。

    啼笑聲中,魊鬼又把頭紮進了程洛懷裏。

    不,此刻她叫開顏。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