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陵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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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們將瑟布好,戚姬向眾人又行了一禮,跪坐在了瑟前。
    隻見她纖纖玉手劃過琴弦,樂聲驟起,聲如裂帛,破空而出。
    她一邊撫瑟,一邊凝神注視著劉季,眼波流轉,橘色的燈火烘在她臉上,嬌嫩得似要滴出水來。
    這綽約動人的姿態,疊加一往無前的勇氣,都令呂雉感到似曾相識——
    上一世,她在自己的姐姐韓國夫人眼中見過,在姐姐的女兒魏國夫人眼中見過,也在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倆的眼中見過。
    她猜想,陪在老年唐太宗身邊足足十二年、處心積慮尋找生路的年輕的自己,眼中大概也不曾少了無法掩飾的野心。
    還是太稚嫩啊,不懂得隱藏自己,總以為一時的幸運就代表著命運之神永遠的青睞。
    說來也奇怪,呂雉與孩子們相會時,曾不由自主地泛起憐愛,想是這具身體原本自發擁有的天性。
    可眼下,她看著戚姬曼妙的身姿與討好的巧笑,心緒居然沒有絲毫起伏,仿佛在看池中悠遊的華麗錦鯉,抑或禦園裏含苞待放的牡丹。
    原來是這樣啊,她心下一片澄明——
    其實,這個名叫呂雉的女人,早就不愛劉季了,更談不上吃醋與嫉妒。
    畢竟,鷹擊長空,魚翔淺底,她們各有各的宇宙。
    呂雉低下頭,抿著嘴笑了:
    不枉自己足足五十年都被罵像她,她果然是個好樣的。
    ***
    劉季喉頭稍微停滯了一下,順著曲調,低聲唱道,
    “百草枯折兮雨雪霏霏,為人作嫁兮有家難回。
    家有老母兮倚門垂淚,家有愛妻兮獨守空帷。
    十年征戰兮身心交瘁,一朝不測兮死骨難歸。
    返我家鄉兮骨肉相慰,家人團聚兮喜盈門楣。”
    在座的眾人聞聲,麵色都漸漸變得肅穆,陷入了沉默。
    因為,戚姬所奏的,乃是一首思鄉盼歸的楚歌。
    眾所周知,楚漢和議已經達成,戚姬這是在委婉地勸漢王,早日撤軍西歸啊。
    或者,作為與劉季日夜廝守的愛姬,她此刻所表達與暗示的,恰是劉季的心聲?
    曲終歌止,戚姬起身,對著劉季深深一揖,輕聲道,
    “妾不才,以此曲為大王賀,從此刀槍入庫,盡享太平富貴。”
    劉季的眼皮不經意地抽動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他身子歪歪斜斜地扶著侍者,竟自顧自向內堂走去,醉意十足,
    “戚姬奏得好,我也唱得盡興。
    我醉了,今日便都散了,散了吧。”
    呂雉整理一下深衣燕尾,起身欲離開,轉眼瞥見劉季身邊最貼身的內侍一路小跑前來,在蕭何、張良、陳平、張耳等幾名重臣耳邊低語幾句。
    於是,這幾位大臣明顯放緩了動作,開始在庭院內徘徊聊天。
    這是馬上要開小會了,呂雉心想,那件事若再耽擱下去,怕是真的來不及了。
    她從來不是聽天由命的性格,既然自己能轉世為呂雉,那曆史的走向或許便會與史書所載的不同。
    既然如此,那麽自己的命數,還是握在自己手裏比較踏實。
    ***
    呂雉在留下的數人中急急尋覓,終於發現了王陵的身影。
    王陵出身沛縣豪族,與劉季交情頗深,在漢初草創集團領導班子中的地位也很高。
    呂雉甩開侍女,快步走到王陵身邊,輕拽著他的胳膊,行至院側房一角。
    “王大哥,這是......老夫人托我交給你的。”
    她自袖中摸出一個以絲帛包裹的小小物件,鄭重放到王陵手中。
    院落中燈光朦朧,依稀可見絲帛雖陳舊泛黃,卻很潔淨,想必被貼身保護得很好。
    王陵神色大變,嘴唇發顫,說不出話來,隻用發抖的手打開層層包裹——
    裏麵是一隻玉簪,而玉簪的主人,正是王陵的母親。
    兩年前,王陵的母親與呂雉等人同被項羽虜為人質,她拒絕勸降王陵,又擔心留在楚營受折辱,很快便尋機自盡了。
    項羽勃然大怒,沒有放過王陵母親的屍身,以大鍋將之烹爛,用以泄恨。
    王陵隻知母親已逝,卻不知她曾給自己留了遺物。
    呂雉低聲道,
    “王大哥,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老夫人。
    後來,我買通了楚軍的一名守衛,將老夫人的......老夫人的屍身好生收葬了。
    這兩年,每逢年節,那人都去祭拜,不曾誤漏。”
    須發斑白的王陵深深低著頭,半晌才喃喃道,
    “多謝夫人替我盡孝,這等大恩,王陵沒齒難忘。
    不知,我娘她臨終前,可曾留下什麽話?”
    “老夫人走得很安詳,生前沒受什麽苦楚。
    她隻說,讓你安心追隨漢王,有朝一日,定要以贏家的身份,去她墳前祭奠。”
    王陵沒有再說話,一拜之後轉身離開。
    他手中死死攥著那根發簪,連簪尖紮進了掌心,鮮血直流都未曾察覺。
    ***
    劉季的內室中,燭火熠熠,一片亮堂。
    方才還酩酊大醉的劉季半臥於榻上,赤著腳,接過侍者遞來的熱汗巾,囫圇擦了把臉,
    “適才人多眼雜,不好明言。
    眼下這屋中都是自己人,我就開誠布公了。”
    他尖利如鷹隼般的目光掃向眾人,緩緩地說,
    “我的密探來報,項羽明日便將正式拔營,全軍向東撤退。
    這條情報,千真萬確。”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
    “至於我軍下一步的行動麽,我想聽聽你們諸位的意見。”
    大家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張良眯起眼睛,試探地問,
    “戰局優勢在我,項羽如約撤軍,乃是自知不敵,情理之中的事。
    隻是,不知大王是否也打算履約?”
    “唔,打了這麽多年,眼下家眷們也接回來了,兵士們也累了。
    我看啊,既然定下和約,不如咱們也撤軍休養,過過好日子。”
    劉季的聲音中透著疲憊,看來他已拿定了主意。
    年齡最長的趙王張耳,此時再也壓抑不住了,一股腦發作起來,
    “他項羽小兒也曾毀約殺害義帝,區區和約而已,算得什麽數!
    他肯與你和談,恰是因為居於劣勢,此時正宜乘勝追擊,哪有撤軍的道理。”
    劉季沉默,不置可否。
    陳平咳了一聲,斟酌著說,
    “我軍與楚軍在廣武堅守數月,又幸得韓信、彭越大軍於東南兩處合圍,方能扭轉乾坤,把項羽逼得和談。
    項羽是個可怕的對手,戰事瞬息萬變,若他日後重整旗鼓,屆時鹿死誰手,還真未可知。”
    劉季擺擺手,有些無所謂,
    “項羽能卷土重來,我軍怎就不能?倘若真到了那日,與他再戰又何妨!
    你們聽聽剛才戚姬所奏的思鄉曲,那是軍心啊。”
    眾人被劉季的懶散和無賴氣得無話可說,氣氛僵到了冰點。
    這時候,王陵撲通一聲跪下,對著劉季叩頭連連,
    “如今我漢國已占了天下大半,諸侯各國也紛紛歸附,而楚軍人困馬乏,疲勞厭戰,陷入絕境。
    上天給了你這麽好的機會,你卻棄之不用,守著半壁江山想做富家翁,莫非也想像我娘一樣,死無全屍嗎!”
    王陵抬起頭來,額頭血流如注,臉上老淚縱橫,
    “我是帶兵的人,你想看軍心,我的血便是軍心。
    軍心是建功立業,是血債血償。將士們跟著你離家八年,生死百戰,眼下成敗在此一舉,你卻聽個小娘們彈琴便要退兵!”
    見劉季沉思不語,王陵向前膝行幾步,聲嘶力竭,
    “今日,我豁出這條老命不要了,鬥膽說一句,這次韓信與你合作,合圍項羽。
    那下次呢?若他下次與項羽合作了呢?你打得過韓項聯軍嗎?!”
    王陵讀書不多,性子耿直,他此時悲憤交加,口無遮攔,一語道破了紮在劉季內心深處的那根刺。
    劉季目光忽的一凜,從榻上一骨碌坐了起來,連鞋也顧不上穿,下地扶起了王陵,
    “你們大家講得都對,我貪圖安逸,險些成了溫柔鄉裏的亡魂,著實不該。
    王陵大哥一席話,我都聽進去了,但韓信的忠心嘛,我還是信得過的。”
    他興奮地搓手,赤腳繞著室內的地形圖轉了兩圈,眼中放出異樣的光,
    “既然一舉消滅楚軍的決心已定,咱們這就開始部署吧。”
    ***
    關於這場決定戰事走向的深夜密談,史書中亦有載,
    《呂周書·聖神曌皇帝本紀》:
    “項羽與高祖約,中分天下,楚引兵東歸。高祖亦欲還,夜問群臣,張良、陳平、張耳力阻,高祖不聽。
    恰上密會王陵,以陵母之簪遺之,陵素事母至孝,遂大怒。
    及高祖問之,陵叩首流血懇告,高祖從之,佯罷兵,陰追項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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