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麥餅換金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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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陰縣衙的官署外,密密麻麻地停著楚王的儀仗車駕鹵簿,把一條本就不寬的窄道堵得嚴嚴實實。
    數不清的披甲衛士荷兵持盾,分列兩排,護軍警衛方陣與安車方陣列後,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
    更有代表著諸侯王之權威的黃鉞車隊,車箱中明晃晃豎立著一柄大鉞,鉞刃寬大,呈新月形,被正午的陽光一烤,泛出灼灼耀光。
    盡管韓信已經進到衙署堂內,門外儀仗中四馬拉就的鼓車與歌車,依舊奏樂不停。
    端坐在衙署內的韓信,耳中聽到的是遠處飄來的絲竹之聲,眼前看到的,是從縣內南昌亭匆匆趕來的亭長,以及被淮陰縣丞連夜帶人抓到的那名攔路挑釁的惡少。
    當年的中年亭長,如今還是亭長,長相與處境都沒什麽變化,隻是兩鬢開始有些泛白,胖胖的身軀與當年一樣,遮在一襲半新不舊的粗絹長衣裏,饒是跪著,卻一直掩飾不住地瑟瑟發抖。
    亭,是秦漢時期政府的最末端的組織之一,主要設於全國各交通要道處,通常每十裏內,必有一亭。
    作為最基層的小吏,亭長的日常工作,除了負責接待往來的官方傳驛使者、收發政府信件外,還負責緝拿盜賊,維護當地治安。
    韓信審視著他,印象中的亭長,似乎要比眼前這個不住點頭哈腰的中年人高大很多。
    記得亭長大人總愛戴頂農夫小帽,圓圓的頭臉始終昂得高高的,每次兩人擦身而過時,他都眼高於頂,煞是威風,似乎從來看不見自己。
    韓信有點恍惚,遂將目光移到跪在亭長身邊、抖得更厲害的那個短衣青年身上。
    囂張跋扈的惡少,在這風雲變幻的九年中,竟沒有入伍,也沒有離開縣城,隻老老實實地當了一個賣草鞋的小販。
    因此,縣丞領著一眾尉佐,在市掾的指引下,不費吹灰之力,便從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將他揪了出來。
    此刻,青年跪在鋪滿菱紋方磚的地上,指間死死扣著磚塊之間的縫隙,大氣都不敢出,隻感覺膝下方磚凸起的紋路像條條細利的鋼索,直要嵌進肉裏。
    他這一輩子欺負過無數人,讓弱小者從胯下鑽過,是他平日最愛的把戲,可誰曾想,風水輪流轉,自己的胯下,居然出了個楚王。
    坐在堂下的縣丞,戰戰兢兢地講述抓捕這名青年的全過程,韓信又聽到那條街市的名字,不禁失笑——
    那正是他經曆胯下之辱的鬧市啊,兜兜轉轉,他又回來了。
    ***
    從前的魚肉,如今成了刀俎,韓信情不自禁地得意暢快,但更多的,是對命運之力的折服。
    他正想著該如何發落,卻猛地察覺,立在堂下的淮陰縣丞、縣尉等一幹官員,包括從周邊各鄉、裏趕來的吏員們,都在以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神情,等待著自己接下來對這二人的處置。
    在以往無數次的幻想中,此時的自己應該快意恩仇地揮灑,淋漓盡致地複仇,可眼下,眾人幸災樂禍的目光,使他清醒了過來。
    是啊,自己已經成為這些人終生都必須仰視的楚王了,若真想用權力報複他們,比碾死路邊的螞蟻更稀鬆平常。
    可是,他已今非昔比,他見過了更高的強者。
    從大漢王朝皇帝與皇後的所作所為,韓信隱隱覺悟到,或許,對於上位者來說,最高等級的權力表達,往往不是暴戾的征服與殺戮,而是自上而下的寬恕與施舍——
    我已足夠強大,強大到不必把你放在眼裏,也強大到不必畏懼你的存在;
    既然你再也威脅不到我了,那麽你是生是死,於我已不再重要。
    想到這裏,韓信笑了,臉上隱隱若現的殺氣消失,換上了一絲和藹,他起身,緩步走下堂去,伸手去扶那抖似篩糠的亭長,
    “當年我四處寄食,人多厭棄,承蒙你收留,叨擾了足足數月。
    現下,我賜你百錢,數倍於當年的飯錢,也算還清了。”
    亭長哪裏敢起來,隻伏在地上拚命搖頭,不敢說話。
    韓信不再理他,又移步到另一側,站到那名嚇得蜷成一團的青年麵前,
    “我記得你曾說過,大丈夫就該仗劍而出,怎的你卻始終沒有建功立業?
    看你也是個壯士,那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滿堂嘩然,青年惶恐地略抬起頭來,不敢看韓信的臉,隻是盯著眼前微微晃動的劍鞘。
    他依然佩著那柄來曆不明的銅劍,隻是劍帶換做了上乘的皮革,穿過劍鞘正麵的玉璏(zhi),鬆鬆垂在腰間。
    “你明日便去下邳,去軍中做個中尉罷。
    這一次,你要好好幹,別慫。”
    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青年,頓時涕泗橫流,隻咚咚叩首,口中胡亂說些感恩的話。
    ***
    見此刻是個話縫,縣丞又小聲說,今晨已根據韓信的描述,去老漂母家尋了,但始終沒找到人。
    韓信瞅瞅廊外大亮的天光,略一思索,道,
    “我知道漂母在哪裏,你們且隨我去找她。”
    浩浩蕩蕩的儀仗車輿再度啟程,沿途羽葆鼓吹,直至淮陰城外的小河畔。
    正在岸邊漂洗的農婦們,哪裏見過這種王駕的陣仗,在兵卒的嗬斥中,紛紛起身躲到一旁。
    韓信卻眼尖,一眼瞅見大柳樹下有位年邁的老婦人,也在手忙腳亂地收拾絲綿。
    他翻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她麵前,沒說什麽,隻蹲下身去,熟練地接過她手中絲線,輕輕擰幹,又將每二十根並做一縷,整齊地放進她身側的竹籃中。
    老婦愣了一下,看看他身上織著豹首落莫紋的錦繡深衣,又細細端詳了半晌那張英氣的麵孔,然後咧開嘴,笑道,
    “是你啊,你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老人家。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你現在,好大的威風哇。”
    這本是句最無心的話,卻不知怎的,向來殺伐決斷的韓信,臉上竟微微發熱。
    自從到了楚國,他總能感到,有道來自洛陽皇城深處的陰森目光,始終冷冷地觀察他,如芒在背。
    因此,無論出入何處,他必陳兵列陣,威風凜凜地擺足一地之王的架勢,像是在衣錦還鄉地炫耀,又像是在虛張聲勢地壯膽。
    不知千裏之外的皇帝,能否看透自己的心虛?
    “老人家,你身上還帶著餅子嗎?我……有些肚餓,想討塊餅吃。”
    韓信有些發窘,想岔開話題。
    “有,有的。”老婦顫巍巍地自籃底摸出一個麻布包,打開來看,裏麵是半個灰白的麥餅。
    韓信鄭重接過餅子,向身側略一示意,便有兩名軍士挑擔,將一大箱金燦燦的小圓餅,放到老婦的麵前。
    他笑著說,
    “老人家,你食我以麥餅,我還你以金餅,你既說我是王孫,那我便以王孫之道回饋你。”
    老婦也笑,並不推辭,隻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聲勢浩大的儀仗,輕輕說,
    “你這個王孫,出去闖蕩了一番,可得償所願了嗎?”
    這一問,如當頭棒喝,韓信不覺呆了。
    ***
    洛陽皇城中,叔孫通正在匆匆忙忙地收拾著案上滿坑滿穀的簡牘。
    他方才給皇子們講《春秋》,講到宣公三年,野心勃勃的楚莊王陳兵於周天子邊境,耀武揚威,並傲慢地詢問周朝使者王孫滿,禹帝當年所鑄的九鼎,究竟多大,輕重幾何。
    王孫滿坦然對答,享有天下之國運,在德不在鼎。他用巧言善辯,打擊了楚莊王覬覦周朝王權的狼子野心。
    最年長的皇子劉肥有些不服氣,
    “這件事,就算王孫滿再擅機辯,也無法遮掩周氣數已衰的事實。
    倘若周朝尚在成康盛世,小小楚莊王,又焉敢出言問鼎?”
    叔孫通正欲繼續解釋,忽有黃門來傳,說皇帝招他去南宮議事。
    他不敢耽擱一刻,轉臉就往複道跑,險些與經過殿外的皇後撞個滿懷。
    呂雉被他唬得後退一步,撫著胸口道,
    “什麽事情,把奉常你急成這樣?”
    叔孫通忙拜了一拜,“陛下召我等去議事,臣怕誤了,這才手忙腳亂。”
    呂雉知道,算算時日,那些關於楚王行徑的風言風語,想必已傳到了劉季耳中。
    別的姑且不論,單這出入陳兵一項,便足以觸動皇帝敏感的逆鱗。
    這個韓信,每遇到廟堂之上的變故,便沉不住氣。
    她看了叔孫通一眼,笑道,
    “我記得,你草擬了個建言,遲遲不敢報給陛下。
    好像,是關於各諸侯王定期來京朝見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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