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箕子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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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張敖喚自己,趙美人一笑,趨步上前,緩緩跪在劉季身側,伸手接過宮人遞來的金箔貼花長柄漆鬥,自一旁的三足盆尊中舀出少許馬乳酒,將皇帝案前的玉卮添滿,又輕輕捧起。
    劉季不錯眼珠地盯著她,親切問道,
    “你家是遼東來的?怎的居然會穢貊的刀舞?”
    趙美人答道,
    “妾家祖上居於箕(ji)子朝鮮,或有東夷血脈,隻是年代太久遠了,誰也說不清。
    後來祖母死後,母親趙媼才帶著妾遷回燕趙之地。
    所以,方才大王所說的妾之母,卻也不是在邯鄲土生土長之人。”
    “您聽她說話的語音,尚帶點朝鮮音韻,還沒改過來,是不是別有趣味?”
    張敖見縫插針地介紹道,態度曖昧,又帶著些莫名其妙的積極與慫恿。
    魯元雖性子遲鈍,但並不愚蠢,見事已至此,她心內泛起巨大悲哀,反而生出一種超脫之感,自己的魂靈仿佛被無形的手抽離到了半空,不帶任何感情地審視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
    她冷靜下來,重新打量趙姬,才發現她其實與自己在父親與夫君後宮中看慣的美人不同,別有一番風致——
    在此之前,魯元此生見過最美的女子,大概當屬戚夫人了,戚姬溫婉嫵媚,柔情似水,連眼神都弱得抬不起來似的。
    自己的母後呂雉,縱也算實打實的標致,但她生來寶相莊嚴,不怒自威,一雙美目精光四射,似能時刻洞悉人心,讓人又敬又怕。
    而眼前的趙美人,在玄色衣裙的襯托下,更顯得膚白勝雪,她嘴角似笑非笑,說話語調有些許生硬,卻一板一眼,神態認真可愛,有種鮮明的空靈。
    魯元嫁到邯鄲多時,已在後宮中屢次遇到過這名趙美人,但從未對沉默寡言、謙卑恭謹的她真正留意,隻知是張敖諸多美貌姬妾中的一位。
    可眼下,她看著趙美人瑩白修長的脖頸,有些惋惜,不知怎的,猛地聯想到了方才她裙擺上驚鴻一瞥的仙鶴——
    那麽柔弱而莊重的靈物,卻被命運的金色絲線牢牢釘死,縱生著雙翅,卻再也無法於漫天飛雪間自由起舞了。
    ***
    “有點意思,”
    劉季沒有伸手去接玉卮,而是就著趙美人的手,順勢喝了一口酒,咂著嘴道,
    “那個什麽箕子,是商朝人吧?是商紂王的兒子?
    他是個賢人嗎?”
    他問這話時,眼光卻是看向席間的,陳平見大家默不作聲,便笑著委婉提示道,
    “稟陛下,箕子,其實是紂王的叔父。
    孔子曾說,殷末雖衰,朝政晦暗不明,但仍出了北鬥引路般的‘三仁’。
    這三位大仁,分別是太師比幹、紂王長兄微子啟,還有一個,就是箕子了。”
    商紂無道,其叔父比幹死諫未果而被殺,其兄微子出走,而箕子則裝瘋賣傻,自賤為奴,遭到囚禁。
    後來,周武王滅商後,將箕子從獄中釋放,欲委以重任,但箕子狷介,不願在新朝為臣,便出走去了東邊的朝鮮,建立了箕子朝鮮。
    朝鮮立國十三年後,箕子曾受邀返回中土,朝覲周武王,並作《洪範》,與武王姬發坐而論道,講述治國安民的道理。
    周天子大有所感,於是正式將朝鮮封給了他,建了箕氏侯國,藩屏周室。
    “哦,是紂王的叔父嗎?
    哈哈,你們看我,平日裏不愛讀書,就是容易鬧笑話。
    自馬上打了天下,卻不能再在馬上治天下了。”
    劉季搔搔頭,自嘲道,在場卻無人敢笑,他又問,
    “既是商朝後人所建之國,那麽箕子朝鮮,日常也是講漢話的?”
    “豈止講漢話,說起來,朝鮮其實與趙佗治下的南越差不多,民間雖有土語方言,但官府朝廷的公文,一應用漢字,官製也和咱們的差不多。
    相傳,當年箕子共帶了五千人一同東去,其中不乏詩、書、禮、樂、巫、醫、卜、筮等百家技藝者,皆從其入朝,才能變魃結之俗,成齊魯之邦。”
    張蒼娓娓道來,如在傳道解惑,在座諸人皆全神貫注,連趙國大員們亦聽得津津有味。
    他們雖與朝鮮隔海相望,但論起朝鮮國的曆史,卻遠不如張丞相這般信手拈來。
    見大家聽得饒有趣味,張蒼略欠欠身,又補充道,
    “箕子在位共四十年,於九十三歲上壽終正寢,是朝鮮人公認的始祖,也是他們的教化之君。
    他在朝鮮人心中的地位,類似咱們的周文王與周武王,又常被比作羲和軒轅,堯舜禹湯。
    箕子的王位傳到如今,已是第四十一代了,現任朝鮮國王名叫箕準,也是個賢君,收留無數中原百姓,治下民生安樂。”
    戰國末年,烽火連天,人民四散避亂,而半島上的朝鮮,竟宛如一個安寧的庇護所,容留了不計其數來自燕、趙、齊等國挈家帶口的流亡民眾。
    箕準對於人口的增殖很是滿意,還特意將西邊的一大片國土劃分出來,專為接納中土流民,供其耕種。
    眾人一陣唏噓感慨,先賢箕子被情勢所迫,不得不徙了邊,卻滋養出另一片侔擬中華的世外桃源。
    ***
    眼看大家浮想聯翩,張敖又催著宮人為席間諸人倒酒,又叮囑趙美人勸陛下多飲幾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不亦樂乎。
    第二天清早,因皇帝行轅在此,貼身宮人自四更起,便催著魯元起床梳妝,準備服侍劉季用平旦食。
    秦漢時皇帝一日四食,依次為平旦食、晝食、晡食與暮食,而平旦食這一餐,要在少陽之始,也就是太陽升起前進餐,以彰顯帝王居中央、製禦四方的氣派。
    魯元穿戴整齊,匆忙趕到劉季寢殿外時,恰看到張敖也在廊下等候。
    他近日來與群臣統籌軍餉及大軍過境事宜,每日在禁中忙碌,夫婦倆鮮少相聚。
    此刻,看他在拂曉微光中忐忑焦躁地徘徊,魯元心念一動,脫口問道,
    “趙美人,也在裏麵嗎?”
    張敖看了她一眼,點點頭,示意她聲音放輕些。
    也算是意料之中吧,魯元嘴角牽動,哼了一聲,
    “倒真是難為你精心安排。”
    此話一出口,她自己倒先愣住了。
    她素來視夫君為蓋世英豪,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用如此揶揄鄙夷的口吻同他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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