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魚鮓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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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綰之妻張氏複入北宮那日,洛陽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場大雪,白茫茫的遮天蔽日,如揉碎白雲,碎瓊亂玉,天地間滿是蕭索。
    自清晨起身,呂雉便略顯心神不寧,始終焦急地等待著張氏。
    尚食局備好的晝食,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不知回爐了幾次,張氏方姍姍來遲。
    聽到張氏進宮的消息,呂雉命人開了早早打開殿門,自己則立在門口廊外,若有所思地候著。
    張氏遠遠望見翹首以盼的皇後,慌得冒雪小跑而來,一把將呂雉輕輕推搡進殿去,口裏不住指揮宮人們關門,以免北風卷著雪花,再捎進寒氣來。
    此刻,早有靈巧懂事的宮人悄悄去尚食傳話,皇後請的貴客已到,今日的晝食,想是可以呈上去了。
    從冰天雪地甫一來到溫暖如春的室內,張氏腦子木木的有些發懵,來不及脫下灰褐色狐皮大氅,左手中仍緊緊提著一個又大又扁帶長柄的竹笥(si)。
    呂雉見她握柄的指節已凍得發紅,不禁又笑又怨,
    “什麽稀罕物,值得你這麽迎風冒雪地親自提來?”
    張氏掃了她一眼,沒有理會,隻小心翼翼地將髹漆彩繪的竹笥穩穩置於食案上,這才在宮人的伺候下脫掉大氅,口中笑說,
    “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
    咱們在鄉下時,每逢這般大雪,你都要巴巴跑來我家,央著我拿出什麽吃食來?”
    呂雉一怔,
    “這裏麵裝的是魚鮓(zha)?”
    “可不是嗎,虧你還最愛吃呢。”
    張氏笑著,打開竹笥的蓋子,隻聞得一股混著酒香的鹹鮮味道撲鼻而來,定睛看去,笥裏整整齊齊碼著一團團由翠綠蘆葉包成的小包,
    “今年是咱們頭一年來洛陽,也摸不透天氣冷暖是怎樣的。
    我倒是按舊時習慣,早十天就做得了一條黃河鯉魚,又依老樣子用蘆葉層層包好,拌上茱萸、橘皮和好酒,醃在甕裏。
    今早開甕嚐了嚐,許是因著洛陽比沛縣冷的緣故,不如在老家時醃得入味,但好歹也吃得了。
    我揀了一些好的給你送來,這才耽擱了些時候,進來得晚了。”
    “難為你想著,快交予她們,咱們等會兒的晝食加個菜。”
    呂雉也笑,讓宮人速速將魚鮓端到廚上去。
    ***
    許是擔心年輕宮人們不懂得欣賞山野鮓肉的美味,張氏伸長脖子,在宮人背後急著連聲叮囑道,
    “誒,讓她們把鮓肉細細切了,在蒸籠上以小火稍稍蒸熱便可,火候一大,肉就不嫩了。
    再給我倆熬一鑊熱熱的粟米粥來,也就夠了。”
    呂雉望著爽朗如常的張氏,五髒六腑似被一隻無形大手揪到一處,心下沸騰,百感交集地說,
    “我已經連著好幾年沒吃到你做的魚鮓了。
    先前咱們都困在楚營,每日裏朝不保夕,手頭也緊巴,活命都難,誰有心思想這個。
    去歲冬天嘛,人倒是都回來了,又因與項羽決戰在即,也沒心情鄭重其事地做。”
    “是啊,總算盼到了好時候。
    眼下臧荼也已剿平,再沒人搗亂了。從此以後,大家安安定定過日子,我年年給你做。
    隻可惜,還有那麽多好將士,沒等到這一日——”
    張氏慨歎,回想一路而來的顛沛流離,眼底似隱隱罩上了一層霧。
    但她生性豪氣幹雲,素來不被小兒女心緒困擾,以手背匆匆擦了一下眼角,又打趣說,
    “今年這頭一份,可是照常給了你。回頭呂嬃若是來找,再沒有了。”
    ***
    她二人熟不拘禮,對坐著吃了一會兒熱酒,魚鮓便已處理得了,又一人一碗熱氣騰騰的粟米粥,與其餘各色小菜一同端了上來。
    呂雉夾起一塊魚鮓,放入口中,仔細嚼著,鹹、鮮、滑、嫩,還帶著酒糟的香甜,正是記憶中的味道。
    正如那無數個冬夜,張氏盤腿坐在她家的榻上,一麵做著針線,一麵絮絮叨叨說著那些不知遲了多少時日的前線捷報。
    上一世,她做了太多年皇帝,胸懷天下,心係蒼生,已經很多年沒有體會過普通人之間的真情實意。
    如果說,呂後對於薄姬,是利用,是寬容,是網開一麵、手下留情的話,那她與盧綰妻之間,確是當真有著一份起於微時、難以泯滅的情誼。
    這份情誼,宛如焦土大地頑強開出的花,對於當年的呂後而言,是彌足珍貴的,而對於重生而來的她,也是難得且久違的。
    她放下竹箸,緩緩地問,
    “若是陛下對盧綰委以一個天大的重任,你怎麽看?”
    張氏並沒有激動地立刻謝恩,而是不緊不慢地喝了口粥,想了片刻,方說,
    “我看你欲言又止的,原來是為了這事。
    說實話,盧綰的才能究竟有多少,陛下心裏最清楚,也瞞不過你。
    他唯有一個忠字尚可稱道,至於別的,我真怕他擔不起、做不好,回頭把差事辦砸了。”
    呂雉頷首,張氏雖豪爽,卻粗中帶細,果然一眼看到了問題。
    “那,你可會勸盧綰堅辭?”
    若是盧綰對燕王之位力辭不就,說不定還能把未來這場禍事避過去。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為何嗎?”
    張氏沒有直接回答呂雉的問題,隻話起了渾然不相幹的家常,
    “我本叫‘捐之’,張捐之。
    捐,可不是綾羅綢緞的絹,而是捐棄的那個捐。
    說到底,自我出生之時起,便是一個無用的女嬰,家裏本想一扔了之,多虧祖母閃過一念之慈,才有了我這個人。”
    她悠悠說著,呂雉卻察覺出張氏話中的意味了,一顆心越來越沉,泛起宿命的悲涼。
    “盧綰也一樣,本是一介最尋常的山野村夫,陛下當年好歹是個亭長,而他呢,注定種一輩子的地。
    可眼下,他是大漢的太尉,我是太尉夫人,今早出府門,身後浩浩蕩蕩跟著二十名侍從。
    放在十年前,這是我連夢中都不敢奢望的美景。”
    所以,於情於理,於公於私,劉季是他們的皇帝,亦是他們的恩人,盧綰夫婦感激劉季,也願意為劉季效命。
    況且,榮華富貴,高官厚祿,是會讓人上癮的,官居宰相想王侯,做了皇帝想成仙,無窮無盡,至死方休。
    除了大隱隱於西北的張良,連蕭相國尚參不透盛極必衰的因果,又何須苛求盧綰夫婦?
    無論如何,盧綰都不會辭掉燕王之位的;
    而自他去燕地赴任之刻起,皇帝對他的信任,便會逐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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