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葡萄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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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彼時亦有秉筆直書的史官,在他們眼中,我作為女皇的一生功過是非,又會被寫成什麽樣子呢?最終,會不會依舊逼得我立無字碑以自證呢?”前塵往事忽地湧上心間,呂雉慨然想著。時遷境移,她欣賞眼前史官這份無懼強權的風骨,便向一旁滿麵不忍的叔孫通使了個眼色。叔孫通身為大儒,見皇帝難為史官,本就躍躍欲試地預備苦口直諫,又得到皇後的嘉許,便慢悠悠踱至史官身邊,自滿地狼藉中拾起了那杆紫霜兔毫筆,輕輕甩了甩筆杆上沾的殘墨,似乎不著邊際地問,“你叫什麽?”“董望之。”叔孫通細細撚著手中那管兔毫,淡淡說道,“哦,姓董。晉國的太史董狐公,是你家祖先吧?”此言一出,滿堂皆嘩然,連劉季也不禁斂起怒容,略帶震驚地重新審視這個不卑不亢的年輕人。董狐,是春秋時晉國的太史。***宣公二年,晉國發生了一件以臣弑君的大事:是年九月,晉靈公借宴請的機會,於席間埋伏甲士,企圖伺機除掉大權在握的晉國正卿趙盾。趙盾僥幸逃脫,卻沒有跑遠,隻藏匿在晉國境內,疑似暗中謀劃。其從弟趙穿率眾攻殺了晉靈公,並迎趙盾回國都。趙盾返都後,並沒有懲處弑君的趙穿,而是順勢擁立晉靈公的叔叔為國君,是為晉成公。後來,這段跌宕起伏的宮廷爭鬥,被時任太史的董狐一筆不差地記了下來,化為五個擲地有聲的字——“趙盾弑其君”,並將其宣於朝臣。再後來,得知此事的孔子,盛讚董狐為古之良史,書法不隱,憑自己的判斷與推理,直筆如刀,一舉戳破了趙盾苦心經營多年的虛偽假象。既遇上了董家的後人,今天皇帝的意圖多半要被挫敗,但董狐的盛名遠播,劉季大抵也不敢貿然殺了史官泄憤。呂雉驚訝之餘,又漸漸放下心來,隻踏踏實實地旁觀,看叔孫通是否能從尷尬的僵局中轉圜出一個從容的結果。隻見叔孫通眼珠轉了轉,以平日給劉盈授課般諄諄善誘的語氣,耐心問道,“趙盾弑君之事,你想必爛熟於心了。我問你,晉靈公究竟是誰殺的?”董望之沉吟片刻,一字一頓地答,“人,是趙盾之從弟趙穿殺的,但弑君之舉,卻是出於趙盾本人的授意。”“很好,你這個答複滴水不漏,可見是用了心思的。”叔孫通捋著一把好胡子,頻頻頷首,順手將筆遞給了他,“所以,孔夫子所讚的秉筆直書,指的不僅是如實記載眼前發生的一切,還要穿過層層迷霧,看透事情的本相,是也不是?”“是。”“那麽,董狐若於事發伊始便武斷落筆,隻怕會寫下‘趙穿弑君’這個表象,而放過幕後的元凶,是也不是?”“……正是。”“如此說來,今日陛下與離支之事,也尚為完結,”叔孫通驀地轉身,快步走回到劉季身邊,“陛下喜離支,問長沙國能否種出此果。皇後苦心勸諫,說民之良田遠遠勝於皇帝的口腹之欲。隨後,陛下說——”他衝劉季擠擠眼,劉季恍然大悟,撫掌笑道,“對對,我自然是虛心納諫,從善如流,決意不再接受郡國進獻的珍奇玩物。繼而,我不僅褒獎了皇後,還命史官特意將此事記下,讓後嗣子孫也時時銘記於心。”***劉季清清嗓子,刻意提高聲音說,“朕自即位以來,薄賦斂,輕徭役,內修製度,外撫戎夷,務存節儉,與民休息。諸如此類,都是想為百姓辦些實事。今一時忘形,險些忘了初衷,所幸國有皇後,深仁厚德,克勤克儉,及時忠言勸諫,為朕良佐。賜皇後——賜點什麽呢,我稍後想到了再說。董家的,你可都記下了吧?”董望之如墜雲霧,提著筆,呆呆望向皇帝,怔住了。董狐筆、太史簡,素來是史家錚錚鐵骨的模範,方才皇帝盛怒,他本已打定主意,定要做個以命相搏的良史,方不辱祖上榮光。哪知,經過叔孫通與劉季的一唱一和,局麵忽轉,他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皇帝已改弦更張,更下旨此後禁止郡國進獻奇珍,分明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可是,怎麽感覺有些離奇,似乎有悖於自己畢生追求的正道。旁人隻看得到董望之慘白的臉上兩道濃眉緊緊擰著,脖子卻依舊直直梗著,顯然還在猶豫。呂雉輕歎一聲,移步過去,對那肅肅如鬆下風的年輕身影低聲提示道,“你畢竟太年輕,不知道人的一輩子很長,並不是非要殺身才能成仁。難道君子成人之美,就不是夫子所說的仁了麽?”這幾句話溫柔沉穩,幾不可聞,但在董望之聽來,卻如仙語梵音,振聾發聵。***他心神巨震之下,不禁抬頭去尋那聲音的來源,但見皇後豐頰光華,麵容平靜如常,隻有低垂俯視的眼眸似洞察一切,全是惜才的慈悲。雷霆雨露,春風化雨,都是仁。“……臣明白了。”既然皇後開了口,董望之無法再狷介下去,他略顯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眼觀鼻,鼻觀心,立在一側,不敢再抬眼。呂雉向左右略掃了眼,宮人們蜂擁而上,擦地的擦地,撿東西的撿東西,淩亂的大殿一隅又恢複如常。“至於未來給趙佗的回禮,”呂雉一麵說著,一麵俯下身去,親手拾起那柄銅錯紋書刀,輕輕擱在董望之身前的案上。董望之躬身一揖,低頭看了看被墨漬汙染的袍角,隻覺胸中空蕩蕩的觸不到底,強壓心緒坐回案後,提筆複又默默記了起來。“至於回禮,我已經吩咐東織室令去辦了。”“哦,皇後有何高見啊?”“除了一應金銀器皿、絮繒酒米外,再加幾匹與眾不同的錦。”“絲綢錦緞都是慣常的贈禮,何來與眾不同之說?”“我所說的與眾不同,指的是錦上的織紋。這次,我命她們統統織上葡萄紋。”劉季疑惑,“葡萄紋?趙佗能識得葡萄嗎?那不是西域的特產嗎?要不是這一遭劉敬從匈奴帶了些西域葡萄酒來,咱們也沒見過此等果實呢。”“咱們雖不認得,但我敢說,趙佗肯定認得。”呂雉嘴邊浮上一絲笑意,“陛下別忘了,那趙佗本不是南國土生生長的,他的老家是常山的真定。那裏離匈奴,可一點都不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