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因為這裏是馬庫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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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基裏曼是一個教導主任。藤丸立香說的。誰也別想讓她改變這個刻板印象。
教導主任說教時的壓迫感就已經很可怕了,原體級教導主任則更甚。基裏曼像個鐵塔一樣,以不可撼動的姿態佇立在房間當中,一刻不停地用自己隆隆的咆哮聲高強度連續輸出了二十分鍾教育與訓斥的話題,甚至沒有一個句子重樣。並且,由於基裏曼是個嫻熟老練的演說家,隻要他希望,他天然就能將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來,這讓藤丸立香連在被單方麵說教的情況下偷偷走神開小差都做不到,隻能痛苦地把每個字都聽進自己腦子裏。
在這二十分鍾過後,原本還理直氣壯準備據理力爭的迦勒底禦主已經像是一片脫水的菜葉那樣萎靡了下去。本來還在這個問題上和帝國攝政同仇敵愾的阿庫爾多納見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放下成見心生憐憫了:他可是和藤丸立香一起在網道裏爬過亞空間壕溝的關係,因此他知道,一般情況下,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得在戰場上連續架設基站加轉進,偶爾還打打漏到麵前的小怪——這麽過了至少八個小時以上,才會開始顯露出這種難受的表情。
這二十分鍾把藤丸立香逼到了極限,但依然遠遠不是基裏曼的極限。有些人天生就在滔滔不絕一事上有著相當的天賦,基裏曼生長的馬庫拉格所具備的文化傳統與政治環境又恰到好處地鍛煉了這一點。他還有話可以繼續說,但已經在極限了的藤丸立香不打算讓他繼續說下去了——她準確地卡了原體兩句話之間的那個細微的停頓處開了口:“好了我知錯了在反省了我相信你把我喊來肯定不隻是為了罵我這一件事吧我們可以說點別的了嗎?!”
“不行!”基裏曼回答得斬釘截鐵,“我一眼就看出你嘴上說知錯就改,實際上下次還犯!”
“那也別光罵我!咱們談談色薩拉那一場怎麽樣?希爾每次提起來這事都還哭呢!”藤丸立香心一橫,不管不顧地頂了上去,“都一個道理!誰能保證這種事就不會發生呢!你自己都做不到!你堅持一定要罵這個,就不能隻罵我!”
這一手確實讓基裏曼卡了一下。倒不是因為藤丸立香後頭接著的那半句——作為一個老練的政治家,他當然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麵不改色地在各種場合成為雙標怪。麵對這種斥責,他當然可以輕飄飄地用“我是我,你是你,那能一樣嗎”一類的邏輯反手卸力推回去。真的讓他在運行中產生卡頓的還是前頭那半句:
“他真哭了?”原體不自覺地摸上了自己頸間那道現在已經愈合了的傷疤,難得地有些心虛。
“沒有。這段是我為了打斷你現場編的。”藤丸立香抱著雙臂,“但他確實每次提起這件事都很難受。隻是就算他真哭了,他肯定也是躲起來偷偷哭的。對他來說這又不是什麽很光榮的事。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講一些有實際意義的話題了嗎?”
基裏曼臉上還繃著一個很嚴肅的表情,但心裏其實有點氣笑了——一半是因為這麽一個小不點竟然敢在自己麵前睜著眼睛說瞎話,一半是因為自己竟然還真被這句瞎話給騙到了。他想要丟開這個插曲,回到原本的話題上去,卻發現,這句瞎話確實達成了藤丸立香想要的效果:他說教的情緒被這麽一遭從中間截斷了。
他倒也不是不能繼續往下說,反正早就打好了的腹稿就在那裏。就算是個凡人,也能憑這個接著把這段自己本來就準備好了的話全都說完,不至於被突然打斷一下就大片大片地忘詞。但情緒上的斷流也讓成功讓基裏曼再一次地從客觀角度審視問題本身:這個凡人女孩大小的“問題”站在他麵前,理不直但氣鼓鼓地抱著雙臂仰視著他,一副死性不改的樣子。
考慮到藤丸立香提出的案例確實證明,基裏曼哪怕貴為原體,在戰場上有時候也無法做到保證自己的安全,甚至也無法做到乖乖待在指揮席上不去想著什麽親身跳幫之類的事,他或許得承認,他和藤丸立香在這個問題上,同樣是半斤八兩的關係。以己度人一下,帝國攝政最終放棄了。
“哎。”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那就先說說隧道工程的事吧。科沃斯那邊的進度具體怎麽樣了?”
“不是,等一下。”藤丸立香突然叫停,“我跟艾達拉德會麵的事呢?就這麽跳過去了?”
基裏曼一下子又火了:“你還想著跟靈族見麵——”
“——我真有事要問他啊!宇宙很大,各方麵的關注點不同,一個其他種族的視角對我們理解當前形勢的全貌非常有幫助的!”藤丸立香這麽說時的態度依然特別理直氣壯,“你不想我跟他單獨見麵也可以啊,你派你覺得可信的人來參與一下嘛,反正我——”
“——行。”基裏曼沉聲說,帶著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問出什麽”的樣子,轉向了他身邊的馬克西姆:
“現在,立刻請艾達拉德先知來此一敘。”馬庫拉格土皇帝發出了我想要做什麽就要立刻做到什麽的聲音,“我倒要親自看看,你要問些什麽!”
——
如果是在別的情況下,一個人想要找到這位神出鬼沒的靈族先知,與之麵對麵地進行一番談話,還是要花費不少力氣的。且不提該如何找到一個靈族目前居住的地方,單說他們會布設在自己的住所周圍、用於“篩選”訪客的各種靈能法術和陷阱就已經很難跨越。但很可惜,這裏是馬庫拉格,人類的世界,原體的家鄉,帝國攝政實控區當中的實控區。如果不想和基裏曼本人交惡,那麽他在馬庫拉格上發布的命令,即便是異形,也最好還是聽從。
(前)烏斯維先知艾達拉德顯然暫時沒有和基裏曼交惡的計劃,於是,即便他認為如此倉促而突然的邀約非常不符合靈族的社交規則或者美學,他還是在現任靈能理事會會長的帶領下,與自己臨時的隨扈一同前來——然後,他也在這個仿佛三堂會審的氣氛之下茫然了一瞬間。
此時,距離帝國攝政痛斥帝國聖人一事其實已經過了一個半個小時——從馬庫拉格之耀上把一些靈族在避人耳目的情況下找到赫拉要塞裏來,多少還是需要一點時間的。這點時間的跨度意味著藤丸立香有足夠的時間從“被訓斥的一方”這個角色當中脫離開來,回到“帝皇神選”的身份當中去。在“訓斥”結束,僅為了這一點而營造的嚴肅氣氛也不需要了之後,基裏曼自然也不會虧待這位在各種意義上來講都對帝國非常重要的小姑娘。所以,在艾達拉德進門的時候,藤丸立香已經好好地端坐在一張被適當墊高過的椅子上,手邊的小茶幾上放著水果和茶杯。從四周漂浮著的記錄用伺服顱骨在安靜地整理羊皮紙卷這一點來看,不久前,這個房間當中還在討論一些其他的問題,但當靈族先知進門的時候,迎接他的隻有一陣肅穆的沉默。
在這一片沉默當中,首先開口的是藤丸立香——她沒有下到地麵上,沒有行禮,就隻是坐在椅子上,平靜到不帶感情地用高哥特語說:“你好,靈族的先知,艾達拉德·奧蘇然。我曾從帝皇的口中知曉你的名字。”
艾達拉德確實因這種倨傲的做派感到少許不適。但從人類的角度來看,他在這件事上確實理虧。他能理解這之中的邏輯,因此也默認了對方這種“先給一個下馬威”的野蠻談判技巧。但他認為自己不應該因為對方的態度而降低自己的格調,於是依然按照在麵對一位神選時應有的禮節,輕巧、迅速而優雅地行禮,同樣以高哥特語回複:“你好,漂流者,帝選者(The Chosen One),以及帝皇的兒子。”
說話間,先知優雅而禮貌地轉向了基裏曼,並且補充:“我的盟友,我的敵人。”
“又來?”基裏曼冷哼了一聲。這不是他第一次從對方口中聽到這個似乎自相矛盾的評價,也承認,這之中的矛盾也確實精準定義了帝國與靈族死神軍之間的微妙關係。如果這評價當中隻包含他自己,那他當然有一笑置之的氣量——畢竟他能從一萬年沉睡中蘇醒,多少也承蒙了死神軍的幫助。他與死神軍之間確實多少有些“盟友”的情誼。但這一次,艾達拉德的話裏還帶上了藤丸立香。據他所知,帝國聖人可從來沒有承過靈族的什麽情,反倒是靈族一直在以各種行為給她各種添亂。
以靈族的敏銳,艾達拉德當然聽得出“也沒看出你跟藤丸立香哪裏是‘盟友’了”的言外之意。但如果艾達拉德會因為這點毫不明顯的隱晦擠兌而羞赧,他是不可能在烏斯維方舟裏出人頭地、在銀河中叱吒風雲萬年有餘的。老先知絲毫沒有慌亂,重新將自己的目光對準了端坐著的藤丸立香,然後緊接著意識到:基裏曼之所以沒有在這個角度上多說,不是因為他想給談話中的雙方都留一點麵子,而是因為他覺得不需要。
這類事,藤丸立香完全可以自己來。
“請大可不必給我這種‘猴子(Monkeigh)’戴什麽高帽了。”她很平靜地、用相當典雅的高哥特語如此陰陽怪氣,“畢竟在你的種族眼中,我們不過是一些愚昧而未開化的野蠻人,若是談‘盟友’關係的話,實在是令人覺得高攀不起。”
很小一部分的艾達拉德覺得確實是這麽個道理,但更多的艾達拉德則咆哮著讓他看看現在的形勢,盡量收起靈族刻板印象當中的傲慢。靈族的時代已經結束,龐大的帝國已經消逝,他的種族隻剩下了被災難分割獨立的聚落,並以此為單位在銀河當中苟延殘喘。他的帝國已經成了永恒的泡影,不可能恢複舊日的榮光了,當前的銀河當中,物質界裏最為強盛的勢力依然是這個腐朽崩塌了一萬年卻依然苟延殘喘的人類帝國。艾達拉德確實嚐試了各種方法,想要從痛苦中拯救自己的族人,但更令他難過的是,現如今分散的靈族聚落已經不具備可以成事的那種體量了。伊芙蕾妮的觀點確實有道理,對他們“喚醒死神、殺死色孽”的計劃來講,人類帝國確實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何況,比起為了一個“大計劃”白白消耗自己族人的性命與靈魂,那當然是讓人類頂上去更有性價比啊,反正他們人多。
基於上述種種,艾達拉德也願意在此屈尊動用一下自己的情商,並輕而易舉地理解了對方語句之下陰陽怪氣的不滿。猴子的隱喻總是相當粗糙,並且毫無美感。老先知這麽想著,但他嫻熟地控製著自己,沒有把這些想法中的任何一點,加入到他所編製的語句當中去。
“我相信這當中一定有一些誤會。”他毫不氣虛地說,“或許您已經與我們的一些態度不夠友善的族人見過麵了。但也請容我解釋:就像人類的帝國中,不同的組織有時也會相互發生衝突那樣,靈族與靈族之間也並不是總能統一意見的。我無法保證——”
“——很抱歉,但類似的話術我已經聽過一遍了。”藤丸立香突然地打斷了老先知的侃侃而談,“說實話,我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事。包括但不限於靈族為我設置的各種刺殺、陷阱以及謎語。或許你們很難理解,但我本質上並不是很關心這些事。你們將我視作盟友也好,敵人也罷,這些表麵上的身份都不會影響到我們最終的立場:我是為了人類而在銀河中奔走,你則是為了靈族。我們一切行為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服務我們各自的種族全體,從這個角度上,我們可以說是相同的。因此,我完全理解靈族對我的警惕,或者想要將我這個不確定因素直接在銀河當中物理消滅的欲望。如果我麵前有什麽異族人也對人類構成如此大的威脅的話,我肯定也會采取類似的行動的。希望我們能夠在這個層麵上相互達成一致,然後以此為基礎,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對方一下子把話題撕扯得赤裸到了這個地步,這讓艾達拉德感覺有些尷尬。但他在下一秒裏就重新打起了精神,試圖確認藤丸立香的真實想法,並重新製定抓回主動權的談判策略:
“閣下的意思是,你願意以與帝皇的兒子相同的立場,來延續與我們的合作關係?”
“這是個準確的表述。”藤丸立香回答,“但這與我在上一段宣言中所期望的‘達成一致’並沒有什麽關係:
“不論如何,我與任何一位忠誠於帝國的原體的立場永遠是從人類而非靈族的角度出發的。請記住這一點——我們是在‘絕對無法達成一致’的基礎上,在麵對銀河中的某一個或幾個‘解決了會對雙方都有利’的問題上,達成了有限合作的關係。請務必不要忘記這一點。”
聽了這段話,艾達拉德突然很想歎一口氣:這個本來就很難纏的小姑娘,看起來比他原以為的要更加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