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邊界號降落得不是那麽好。
    這艘前身是“鸚鵡螺號”潛水艇的艦船，即便在希翁和小達芬奇手中經曆了可以令她滿足海陸空三棲的運行需求的改裝，也依然沒有徹底抹去它最初的結構範式——即是說，這艘潛航艇船殼上的氣動結構當中，幾乎不存在為了“滑翔”而服務的部分。因此，當風暴邊界號的動力係統失能的時候，艦船的迫降姿態總是不會那麽優雅。
    值得慶幸的，她隻是降落得“不是那麽好”，而非“是一場災難”。
    特裏同引擎在方才的主炮對射以及推進之間過載運轉，但很幸運地沒有發生任何嚴重故障。輪機室完美地執行了所有從管製室下達的指令，在這過程裏出現了問題的是能量傳輸的管道。希翁和小達芬奇確實在建設這一部分的時候留下了冗餘，放在當時，確實可以說她們考慮了最極端的情況，令風暴邊界號在以太上的最大吞吐量可以達到星之吐息的程度——但放在這個宇宙當中，僅僅是“行星規模”的冗餘並不足夠：供給聖劍兵裝全功率運轉就已經讓風暴邊界號中的能量通路逼近了運載上限，更別提還要維持推進裝置、電磁護盾，以及承接馬庫拉格星魂的抑止力支援。在這場孤注一擲的賭博當中，奔湧在通路當中的能量最大峰值甚至超出了設計上最大承載量的200%。這樣看來，風暴邊界號沒有在對炮過程裏突然爆炸，淩空解體，都隻能被歸結為因“藤丸立香運氣超好”而形成的奇跡。
    “這下真是帝皇保佑了。”在管製室目睹了全程的阿庫爾多納心驚膽戰地說。
    “我不得不懷著遺憾提醒，自從我們撕開結界進入大神殿之後，這樣的‘聖眷’就變成了一種消耗品。”藤丸立香回答，“而且我已經用掉一些了。”
    “神殿”作為一種擬似的神域可以隔絕另外神祇的視線。當初，在水晶魔宮當中八十一天的逃亡路上，光輝複合大神殿憑借這個特性幫了藤丸立香很多，但眼下裏，這就變成一個純粹的障礙了。現在，藤丸立香所能利用的帝皇靈能隻有祂預存在小雕像裏的那些，不過，在遇到帝皇之前早已經過慣了拮據日子迦勒底的禦主認為，這已經夠用了。
    管製室當中的所有人都能看見那些紅彤彤明滅著的報錯信息，風暴邊界號上的能量通路在短時間內熔斷了五處。然而，比起一處中斷了供給維持機身浮空平衡的動力設備的損毀，藤丸立香下令更優先地維修通往召喚室的回路。阿庫爾多納本想要對這兩件事的優先度發表抗議，直到他意識到，在穿過了結界之後，地麵到底離他們有多近。
    任何損管搶修在這個墜落距離裏都不可能有用，但靈能可以。在風暴邊界號真的災難性地一頭栽進沙漠當中之前，藤丸立香喚出了天鷹權杖，粗糙地利用一種與念動力類似的手段，勉強將這場災難化解到單純“不是那麽好”的程度，保住了艦船的主體結構和當中所有人的性命。
    但這也是她個人的努力所能觸碰到的上限了——想讓風暴邊界號再次憑自己移動起來，還必須仰賴水手尼莫的虛影在艦船中的辛勤修補勞作才行。而這會帶來另一個問題：該怎麽應對敵襲。
    阿庫爾多納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因此出聲提醒：“他們有防空火力，在掉下來的時候我瞥見了一些。我不覺得那些高射炮和載具是神殿自帶的東西，所以鋼鐵勇士肯定進駐在這裏了。”
    “我很難想像以奧茲曼狄斯的性格，他會允許這件事——主要指在他建起來的神殿上動土。”藤丸立香長歎了一口氣，“好消息是，電磁護盾不論是其本身還是在能量傳輸上都沒有太大問題，隻是單純過載了，冷卻個幾分鍾就能再次開起來；主要以魔術來運行的偽裝機構也能正常運轉。壞消息是，費魯斯先生一早就提醒過我，這些東西在當下帝國的探測手段和火力麵前，都沒有什麽用。”
    “接下來怎麽辦？”
    “再看一下吧。阿周那已經登上了外側甲板待機，周圍又是平原沙漠，至少我們不會猝不及防就遭到遠火炮擊。”
    藤丸立香在控製台上給維修優先級排了順序，然後轉回身來：“總之，先保證所有人隨時都能進入作戰狀態，我去看看能不能和赫拉要塞聯係上。”
    “電波通訊已經停了。”阿庫爾多納說，“我們沒法用通常手段聯係結界外部。”
    “桑托連長不是在要塞地下做了個量子通訊裝置的改型，風暴邊界號應該能連上那個。”藤丸立香一邊回答，一邊向著管製室的大門走，“在起飛之前我就通過念話告訴他，把那個東西開起來了。”
    阿庫爾多納還有話要說，但在他開口，也在藤丸立香真的走進管製室大門的感應範圍之前，那扇門提前向兩側滑開了——全副武裝的珀伽索斯夾著頭盔，低了下頭，迎麵從大門裏鑽了進來。
    這個景象確實令阿庫爾多納感到一陣恍惚。作為福格瑞姆的克隆體，珀伽索斯在外貌上本就與第三原體沒什麽大到足以讓人第一眼就注意到的區別，氣質上也有至少八成相似。當他披上了鍍金戰甲、腰挎火焰之劍後，一眼看過去，哪怕是原體，都恐怕會在頭一個瞬間裏將對方錯認為自己尚未墮落的兄弟本人。
    對昔日的宮廷劍士之首來講，眼前的景象確實就像昨日重現。被華貴甲胄包裹著的紫庭鳳凰整裝待發，即將與他的子嗣共赴戰場。這是阿庫爾多納在生時相當熟悉的景象，但當時隻道是尋常……
    藤丸立香的聲音迅速地把他從這種思緒中扯了出來。無論如何，迦勒底的禦主也算是（在幻境裏）見過福格瑞姆本人的人，但很奇妙的，她絲毫沒有被這種表象上的相似所迷惑：“很抱歉這麽突然就要求你整裝，珀伽索斯先生，希望你沒有因為剛剛的顛簸在武備室裏撞到頭。”
    “費魯斯的手藝還沒那麽粗糙。”多少有些心神不寧的珀伽索斯脫口而出，然後緊接著又覺得自己不該叫得那麽親近。為了掩飾這一點尷尬，他立刻開始著手把話題帶往另一個方向：“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從哪搞來這些……東西……的，但你就這麽把它們交到我手上了？”
    “怎麽？”藤丸立香明知故問，“有什麽地方不合適嗎？”
    作為叛亂原體的克隆，對這種“在緊急狀態下允許他全副武裝起來”的信任不能說不感謝，但實際上卻連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珀伽索斯有點泄氣：“我們一定要在眼下這種情況裏繼續打啞謎嗎？”
    “我們一定要在眼下這種情況裏繼續糾結一個不可能在場的人嗎？”藤丸立香反問，“還是說，你對自己可以讓他一直‘不在場’下去這點沒有自信？”
    這句反詰把珀伽索斯噎了一下。藤丸立香知道他有時候會產生幻覺，和某種來自亞空間當中的回響對話這件事，珀伽索斯也是知道的。這是阿庫爾多納作為中間人，在他們二者之間先斬後奏地相互傳話了一番之後造成的結果。理論上，在這件事當中，藤丸立香應該是負責幫助珀伽索斯解決問題的那個人；但實際上，當珀伽索斯被如此明顯的激將法懟到麵前的時候，他在完全清楚前因後果和此事荒誕的前提下，還是會自動往藤丸立香的圈套裏鑽。
    “好吧。”珀伽索斯在心裏憋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我會證明這一點的。”
    “我相信你。”本就不是為了跟對方鬥氣的藤丸立香也順著對方點了點頭，“但作為本該幫你‘看診’的那個人，我還是得問一下：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腦子裏的聲音出現得頻繁嗎？”
    珀伽索斯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回答：“現在的話沒有。剛從赫拉要塞地下升上來的時候，那個聲音活躍了一陣子，不過在登上這艘船之後，它就又安靜下去了，直到現在。”
    鑒於那個短暫的停頓可以被理解為思考或者回憶，藤丸立香不認為這是患者為了鬥氣故意編出來的主訴內容。於是她得出結論：“那看來亞空間能量確實會對這個症狀產生影響，帝皇的靈能也對此有一定程度的抑製作用。不知道我們這樣下船之後情況會如何。如果到時候你覺得不對，請一定要立刻說出來，我可以對此做出一些臨時措施。”
    珀伽索斯點頭答應，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仿佛他身上穿著的戰甲和挎在腰間的武器都讓他感覺很別扭。藤丸立香可以意識到這一點，不過她終究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於是歎了口氣，走到珀伽索斯的身邊，抬手敲了敲他的腿甲，示意他一同跟上來。
    “這些東西確實都是福格瑞姆當年用過的——不是什麽機械教後來打造的複製品或者當年遺留下來的備件，而是非常精確的靈能複製品。”藤丸立香總算走出了管製室的大門，開始以召喚室的水鏡魔術通訊台為目標，一路小跑著前進，“靈能複製品的好處在於，它們確實能精確到以假亂真的程度，但壞處在於它們終究不是實際存在的東西——尤其是這種有原主的裝備。以太在編織裝備外形的時候，會將它的曆史本身也一同抄錄下來，因此它們可能會帶上一點原主本來的性格。針對這個問題，我選擇的時間節點很早，遠在福格瑞姆產生墮落的傾向之前，但如果你仍然覺得身上的裝備不是那麽聽話，也很正常。”
    珀伽索斯介意的不是這個——其實他還沒有發現任何與裝備不聽話相關的問題。但考慮到能適配原體（哪怕是克隆體）的裝備並不是那麽好找，在大概率馬上就需要接戰的情況下，珀伽索斯自己也認為，繼續在“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和福格瑞姆非常像”這一點上糾結下去，實在有點矯情了。
    於是他緩步走在藤丸立香身邊，含糊地回答：“我不確定，這可能需要一些測試，但我們恐怕不會有時間了。接下來的安排是怎樣？”
    “聯係赫拉要塞，看看地麵的情況怎麽樣，我們能要到怎樣的支援。”藤丸立香回答，“但無論如何，最終想到辦法，成功把這個大神殿拆了的，都隻可能是我們。”
    ——
    林賽努斯的努力和犧牲沒有白費。在重新調試靈子傳輸通訊裝置的時候，桑托這麽想。
    雖然他確實覺得這東西如果壞了，自己還能隨時再重新做，但考慮到效率受限，他確實也沒有能“隨時”到這個前腳設備被砸爛，後腳就立刻要用的份上。因此，桑托不得不承認，林賽努斯在遭到襲擊時選擇對這個設施進行保護，確實是一個富有預見性的行為。
    他不想考慮那些入侵下來的黑暗靈族是否認識到這設備是什麽，是否又對它感興趣，或者認為應當將之當成一個需要破壞的目標。總而言之，整件事的結果是林賽努斯帶著他的小隊在這個房間門口守到了最後一息，而敵人沒有對設備造成任何傷害，那麽就可以將之定義為：林賽努斯修士的努力和犧牲沒有白費。
    這麽想不會帶來任何具體的意義，但能讓桑托感覺好一點。
    這一次，站在桑托身邊，同他一起調試通訊裝置的靈能者，是極限戰士的智庫館長，林賽努斯的頂頭上司。瓦羅·狄格裏斯不僅代表極限戰士原體，羅伯特·基裏曼站在這裏，他自己也揣著一肚子的疑問亟待被解決。不過，狄格裏斯也分得清輕重緩急：比起馬庫拉格為什麽突然翻了個身，給所有守軍覆蓋了一層加護這種短期看來有益無害的事情，當然還是帝國聖人不要又突然間撒手沒了比較重要。
    他從帕梅尼奧那場戰役中，就已經理解了這個淺顯的道理：聖人還在的話，神跡總會有的。但聖人沒了真的什麽都沒了。
    可惜，這件事由不得他。腿長在藤丸立香自己身上，旁邊這個蓋博瑞·桑托也顯然不會幫狄格裏斯說話。智庫館長目前能做的事隻有在自己全縣範圍內盡可能地提供支援，以防這位聖人跑著跑著，突然意識到自己回不來了的情況出現——就算藤丸立香自己不說，狄格裏斯也會確保有一支配有護航戰鬥機編隊的運輸機隊伍隨時待命，好盡可能找準機會，把她連人帶船一同從浮在半空中的“光輝複合大神殿”當中撈出來。
    值得慶幸的是，藤丸立香顯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大概吧。至少，在通訊接通之後，她首先就表示風暴邊界號暫且癱瘓，神殿的結界內布設有防空火力，她可能能夠想辦法解決其中的一部分問題，但最終的撤離行動還得仰賴極限戰士的支援。
    狄格裏斯點了點頭，覺得挺好。至少，藤丸立香在見勢不妙的時候可以順滑地放下身段請求幫助，能毫不拖拉地開口提需求，給友軍預留出充分的準備時間就是好事。不像有些……
    智庫館長緊急收束了自己的思緒，讓注意力回到當下來。在他身邊，桑托正在詢問，如果對光輝複合大神殿進行遠程炮火打擊的話，是否能夠像過載虛空盾那樣削弱神殿的結界。藤丸立香點了點頭，表示有可能，但考慮到軌道上還有佩圖拉博的大軍壓境，馬庫拉格還需要從鋼鐵勇士手中重新奪回製空權，這些防空火力還是統一交給能縱覽全局的帝國攝政調配才更為合理。
    “況且，這麽幹的效能比也不是很高。”藤丸立香歎了口氣，“光輝複合大神殿之所以難以攻陷，就是因為它在邏輯上打了個死結：隻要作為神殿主人與核心的奧茲曼狄斯還存在，並且有源源不斷的以太供給的話，神殿本身即便受損了也能夠迅速自我修複；而作為神殿主人與核心的奧茲曼狄斯在神殿內部，置身於金字塔‘永生’期望的象征之下，他就是不死的。”
    “‘不死’的。”狄格裏斯不太理解這個在他的概念裏過於寬泛的說法，“絕大多數亞空間生物也無法用普通的刀劍真正殺死，但它們至少會從現實當中退去。”
    “不是那一回事……”藤丸立香停頓了一下，帶著點猶豫的神情，但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開了口：“幹脆我舉個例子：我跟奧茲曼狄斯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也是在他的神殿裏。我們在講話的時候，他的頭說著說著就從脖子上滑下來了。”
    “……”
    “……然後呢？”
    “然後我當做沒看見，他把自己的頭推回去了，談話繼續。基本上是這種表現形式的‘不死’。”藤丸立香撇著眼睛，一副很不想提這件事的樣子，“雖然我之前也沒試過更激進的手段，但在這件事上，魔術的象征必須得用魔術來破解才行。我會負責想辦法解開這個死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