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無意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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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特不喜歡那個無皮者派下來的任務。
    事實上,他不喜歡鋼鐵勇士們分派下來的絕大多數任務,因為所有任務被逐步拆解、層層挑選之後,落到他手裏的殘羹冷炙一般隻會是最無聊,與榮譽的作戰距離最遠的那一種。作為“軍團”裏被嫌來嫌去、似乎到哪都多餘的新血成員,上頭分配給他的工作要麽就是檢查機仆,調試火炮;要麽就是土工作業,規劃塹壕;要麽就是頂著敵人的炮火,從爆彈槍射程極限之外開始發起衝鋒。且不說這些工作令他和真正意義上榮譽的戰鬥基本絕緣,甚至他有時候還得親自帶頭掄鏟子——掄鏟子這件事本身沒什麽,別的鋼鐵勇士也時不常掄一下,土工作業也是一種因進度可視性很高而能夠給人帶來確切成就感的工作,它本身並不值得抱怨。但前後兩項結合起來,就很令人感到不快了。
    何況,這次是在鬆散的沙地上掄鏟子,工程用地竟然還不是無主的。在考慮甲方需求的同時還不得不承受地主的意見,還不能一槍把地主給崩了。折磨程度超級加倍。
    但又有什麽辦法呢?洛特沒得選。而且很可能是打從一出生開始就沒得選——雖然他不記得自己成為阿斯塔特之前的事情了。鋼鐵勇士的洗腦裝置在他身上起效得非常徹底,他最初的記憶就是不得不忍著疼痛,拖著自己勉強被縫合在一起的身體從機械怪物們怪物般的機械手術台上滾下來——字麵意義上的“滾下來”。
    從這一次的“出生”開始,他就被軍團裏資曆更老的那些人要求服從。服從上級,服從老兵,服從深居簡出的原體,精益求精地完成上麵傳達下來的每一個合理或者不合理的任務。不服從或者失敗會導致一些比死亡更可怕的結果,洛特道聽途說過一些隻是聽著就令人反胃的花樣,也親眼見過自己身邊的幸存者因為失敗而被從隊伍中拖走,再出現的時候已經經曆過了另一些,足以佐證洛特的道聽途說不是什麽從罪惡想象當中編出來的虛構故事的行徑。就好比現在負責指揮他們這一小撮部隊的“無皮者”托拉米諾——相較之下,被活生生地拆解開做成機仆濕件的下場幾乎算是特赦了。
    鋼鐵勇士,尤其是洛特現在的頂頭上司洪索,是個對敵人沒有什麽仁慈,對自己人也同樣的家夥。在洛特認知範圍之內的有數幾個鋼鐵勇士指揮官當中,洪索是他最不討厭的一個。雖然大家都說那是個雜種,並且因為基因上的區別而排斥鄙夷他,但洛特卻有時能從他的決策當中感受到一種不受情緒影響的客觀冷徹。這種絕對理性的傾向令洛特感到親近,雖然洪索也並不能一直保持這樣。
    至少,對於洪索來說,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成功是依靠計算得來的,失敗的結果之前也有多方麵的誘因。這讓洪索不會無緣無故就拿自己手底下的士兵撒氣,給洛特他們委派一些注定完不成的任務。作為軍團最底層的大頭兵,這當然是好事,但洛特也依舊不打算讓自己變得顯眼一點以獲得提拔,即便他知道同樣因為出身問題飽受詬病的洪索不會在意自己手下的出身,隻要他真的具備足夠的能力,就肯定可以被提拔也一樣。
    洪索作為指揮官,理性而務實的特質確實令洛特感到少許親近,但讓人感到親近和願意在他麾下服務有時候完全是兩碼事。洪索的確理性而務實,但這種理性而務實有的時候會導向一種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向——看看惡魔子宮,看看梅德倫嘉德下水道裏的無皮者們,看看現在這個“托拉米諾”,這些都是洪索造的孽。在洛特眼中,這些事裏最值得畏懼的一點是,洪索本人並沒有主觀想要造孽,也並非沒有自己這些事是在造孽的認知,但他會因為實用上的需求自然而然地做出這種業障來。
    因為鋼鐵勇士需要快速得到新的兵源,洪索就做出了惡魔子宮,以被改造為純粹生育機器的凡人女性和亞空間的混沌之力大批量地生產了沒有皮膚的阿斯塔特;因為這些“無皮者”當中並不是所有個體都成為了真正達到標準的“合格品”,有在身上拚湊從其他活人身上剝下來的皮膚的資格,洪索便出於單純的效率考量,直接把不合格的那些扔進了下水道;又因為他臨時需要自己的戰線中多出一個具備指揮經驗的人,他就毫不猶豫地把從戰場上艱難地撤離出來、受了難以恢複重傷的那個原本的托拉米諾塞進了惡魔子宮消化掉,令它吐出了現在洛特頭頂上的這個無皮者指揮官……
    如果說洪索在做出這些事的時候是出於憎恨,或者單純以殘忍為樂之類的理由,反倒會令洛特認為更好接受一些。在恐懼之眼的亞空間之力浸潤之下,又或者說放眼這個戰火紛飛的殘酷銀河整體,宇宙中都實在不缺這種心理變態。但洪索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在做出這些可怕的行為時毫無感情波動,隻是單純因為需要,所以就做了。就連把一個經曆過萬古長戰的戰爭鐵匠當做祭品時也是一樣:洪索在作為刀狙單方麵做出決定的時候,根本不在乎作為魚肉的托拉米諾怎麽想——不論是哪一個。但他也確實有自己會因此遭人記恨的自覺,因此不會把這個新的“托拉米諾”放在自己身邊,而是把他派來了這個原體隨時準備丟棄的位置。
    這一事例相當明確地證明了,在鋼鐵勇士當中,一個人具備怎樣的資曆、曾經獲得過怎樣的榮譽,都不能成為他的免死金牌。死亡與永恒的折磨永遠會平等而殘酷地降臨在每個人身上,沒什麽原因。洛特能夠活到現在,隻是因為他足夠幸運。他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也完全清楚,他在自己的血親兄弟當中也算是比較爛的那種貨色——但正是因為他爛,他才能在經曆過四場大的戰役後還全須全尾地……好吧,也沒那麽健全,但總之還勉強活著,並且沒有缺胳膊少腿。
    鋼鐵勇士盲目地跟隨著他們的原體,一同厭惡著多恩以及第七軍團的基因,但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依靠掠奪帝國之拳係戰團的基因種子來製造阿斯塔特新兵。這聽起來在邏輯上著實可笑,但很不幸,洛特就是這樣成為阿斯塔特的。他那些真正意誌堅定、目標明確的血親兄弟,要麽很快就主動死在了戰場上,要麽很快就被感受到威脅的指揮官故意送在了戰場上,要麽就在各種形式的暴亂當中被鋼鐵勇士或者他們的戰爭引擎(又或者,惡魔引擎)毫不留情地殺死。和他差不多同一批次加入的血親當中,隻有相比之下更加懦弱,更不堅定,因此學會了偷奸耍滑和明哲保身的洛特活了下來。
    但這也是洛特作為“多恩那肮髒卑賤的血脈”在鋼鐵勇士中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了。想要活下去,他必須得保持自己能和任何一個普通的阿斯塔特士兵那樣不功不過地運轉,不能連分配下來的任務都完不成,也不能完成得太好以至於引人注目。除此之外,想要活下來還需要一些運氣,但自從他被分配到這位無皮者指揮官的手下,被扔到這個光輝複合大神殿,置身於建築外側的黃沙與烈陽當中時,他也不免懷疑,支撐自己自己活到現在的運氣是否就此便到頭了。
    不論如何,上頭發下來的命令還是得一板一眼地執行。洛特知道,在指揮鏈的隊長層級當中,其實有很多人不願意服從無皮者托拉米諾的命令,也有一些人願意把他當做戰爭鐵匠托拉米諾的可悲替代品。但這跟洛特這樣的普通士兵沒有關係。他存在的意義就僅僅是服從命令,觀察目標,鞭笞奴工,叫那些苦力和機仆按照他計算出的參數調較火炮的射擊諸元,最後開炮。
    他站到較高的開闊地上,利用自己頭盔上的鳥卜儀往小隊長播報的方位上看過去,試圖找到射擊目標。光輝複合大神殿真正的主人不允許他們這些“毫無信仰的外來人”進入神殿內部,也不允許他們過度更改環境中原本的建築風貌,否則那些建築本可以成為極好的製高點,或者對火炮陣地的絕佳掩護……
    洛特揮散了這些於現狀無益的雜念,強迫自己接受現實,對目標進行更加仔細的觀察。那是一艘擱淺在地麵上的白色小船,長度大概隻有七十米左右,對載具來說不算小,對它的形狀來講又不太大。其流線型的艦身不像是帝國慣有的設計,但看得出,它奇跡般地沒有在此前的墜落過程中遭到很大破壞。洛特能夠從那簡潔流暢的外觀裏生發出一點新奇且欣賞的情緒,但這也對他完成任務的目標沒有任何益處,故而很快也被掐死在萌芽狀態了。
    他拖動自己沉重的軀體回到陣地當中,在拚湊出來的殘破動力甲機魂不悅地發出的隆隆聲當中吆喝著,向著畏畏縮縮的凡人們揮動起通了電的鞭子,命令他們開始工作。與此同時,他在自己的一小部分腦子裏機械地計算著距離,射角和風速,連珠炮似的報出數據,以供這些因為混沌或者繁重的勞作而變得畸形的愚蠢奴工們將炮管調整到正確的位置。這工作沒什麽技術含量,隻要是個人來都能做,體現不出任何獨特的價值。每次,洛特在進行這種枯燥的計算時都會感到一陣空虛。但再看看那些進行的工作比他更沒有價值的凡人奴工,他又覺得,自己或許已經相當幸運了。
    這些思考也沒有意義。洛特在心底嗤笑自己。他向隊長匯報自己負責的炮陣已經全部校準完畢,申請開火,並於此同時覺得,比起思考那些無聊的事情,自己還不如規劃一下等到整個光輝複合大神殿被拋棄的時候,他到底該走哪條路才能盡可能快地回到戰幫臨時存放運輸機的機庫裏,好盡可能蹭到一個撤離的席位。這個想法也不過在他的腦海當中閃現了一瞬間,接著,他就不得不忙著和其他能夠對同一個目標做出火力覆蓋的另一個火炮陣地核對時間,進行第一輪齊射的準備。
    對這樣一個看似毫無防護的停擺載具,真的需要兩個火炮陣地從不同角度同時齊射來壓製嗎?或許這是理當出現的疑問,但洛特已經學會了不去思考這些問題。他存在的意義就是服從上級的命令,至於上級到底為什麽這樣命令——支持他一直活到現在的經驗告訴他,這事兒最好別管。
    任務很快進入到了執行階段,成敗在此一舉。洛特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督促這些受他支配的奴工們在時限內完成所有開火的準備。一切都很順利,倒計時結束後,那些享受著比洛特自己還要好上四五倍的養護待遇的火炮們相當順暢地擊發了,在空曠的沙漠當中震響了悅耳的轟鳴聲。這往往是洛特在一個無聊的任務當中最喜歡的部分,也往往是他不允許自己過分沉浸於其中的部分:他的兩顆心都在這陣轟鳴聲當中提了起來,開始集中精神,側耳傾聽——首先通過遠方慢了半拍傳來的聲音判斷,另一個陣地確實也依照命令,與他在分秒不差的同一時刻裏開火了;緊接著又聽見了大概兩公裏之外,炮彈落地並炸響的聲音。
    一般來講,這些聲音意味著洛特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務,但這一次,他反而沒法就此安下心來。光輝複合大神殿總量不超過十公裏的縱深,對於端著槍用兩條腿走路的士兵來講或許很大,可對於火炮來說,基本就是灑灑水。在鋼鐵勇士的麾下,不去質疑上級下發的任何命令,並且將之完美地執行下來雖然是一種美德,但這次炮擊中過近的射程也實在令洛特感到不安——往常來講,在這個距離上,他們已經可以考慮協同載具進行衝鋒了,何況對麵隻有區區一艘擱淺的小船。
    這種不安促使洛特決定再次檢查這一輪射擊後的結果,即便他們完全可以通過領隊下一輪的指示來做出判斷。洛特從視線不好的陣地當中離開,重新爬到剛剛自己做出觀察時所使用的那個開闊的沙丘上,再一次向目標的位置看過去。在最開始的幾秒內,他的鳥卜儀當中沒有捕捉到任何被爆炸的衝擊掀起的煙塵之外的東西。目標地點當中很安靜,並沒有表現出什麽能夠擾亂煙塵的防禦型進攻,但也沒有出現載具被摧毀時,因燃料箱或者彈藥庫被點燃而經常出現的連鎖爆炸。洛特把放大倍率調得很高,緊緊地盯著那艘小船原本存在的位置——然而,在沙塵落下、遮擋變得稀薄的同時,他的鳥卜儀傳來的信號當中,捕捉到了幾道由下至上地一閃而逝、近乎錯覺的藍光。
    洛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因此,他從自己的經驗當中首先做出的推論是,他撿來的頭盔裏這老舊的鳥卜儀又該修理了。但在這個想法從他的腦海當中消失之前,一種從天而降的奇妙破空聲令他本能地抬起頭來,重新調整了目鏡的焦距——
    那些藍光不是錯覺。它們之中的兩道正清清楚楚地向著洛特設置的火炮陣地的方位準確落下——
    他沒有來得及意識到那是什麽。在那之前,他就已經被另一次爆炸而產生的暴風給吹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