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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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地域,不分星球,乃至不分人類和亞人,每個男孩都幻想過自己是天選之人。
他們看見一件偉大之事,於是在人生的腳本中首先敲定其為他們繁星璀璨的征服之路的起點,並在每晚睡前長達一小時的翻來覆去中,反反複複地雕琢著這一腳本中最為宏大之場麵的每一絲細節。
倘若這世上存在例外,那麽至少法夫尼爾·蘭恩並不是若幹例外中的一員。
與其他男孩不同的是,即使統計因威特上全部同齡男孩的幻想,蘭恩依然能憑借他不尋常的願望脫穎而出。
“我會殺了多恩。”
蘭恩幻想著,擦拭他兩把成對的小小斧頭,將它別在腰間,讓母親牽起他的手,坐上他尚不知道這是什麽的、看起來嶄新一片的半漂浮鐵艙裏,跟著族人趕赴前往因威特永日之地的核心,多恩家族現任族長羅格·多恩的堡壘。
鐵艙從地下攀升至地麵,亦從黑夜的半個世界跨過晨昏的光暗邊界,被半熄之日的光輝擁入白晝,在光滑的冰麵上滑行。
蘭恩雙手撐著玻璃窗往外看,陽光太亮了,他眯起眼睛。
他知道就在這裏,就在這深不可測的冰麵的一千米以下,一條寬廣的地下河如星球的血管般,沿著光暗的邊界,將溫熱的水流送至數千公裏的漫漫河道上分出的每一條支流,供數百的部落依水為生。
生命之河——大家從一個冰窟搬到另一個冰窟裏,路過這條地下河時,就會恭恭敬敬地彎身撫胸,讚美自然的寬容與饋贈。
多恩家族曾經控製著生命之河最大的一條支流,而羅格·多恩將多恩的領土擴展到整個因威特,乃至更遠的若幹顆星球。
蘭恩覺得這很不公平,因為多恩是壞人。
他的憤然出自一種樸素的仇恨——他被蘭恩部落於生命之河河畔找到時仍在繈褓之中,兩個身著多恩人盔甲的男性死者和一個被追殺至遍體鱗傷的女性屍首就躺在他身邊。
他對未曾謀麵的羅格·多恩在懵懂中培養出的殺意,正是出自為親生母親複仇的樸實價值觀。
然而,隨著天上落下許多神話一般披著鐵甲的戰士,似乎很多事情都改變得非常快。正如蘭恩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鐵艙就從黑夜跑到白天一樣。
有一天蘭恩部落的族長拜訪了羅格·多恩的堡壘,然後再也沒有人和他說他們部落和多恩家族曾經互相殺死多少人,也不再有人鼓勵他,告訴他法夫尼爾·蘭恩是蘭恩部落的天選之人。
後來整個部落一起搬到地麵上,住在很陌生但很舒服的房子裏,他每天練習刀法的時間就減縮了一半,多出的空閑用來學習縫紉和烹飪。
法夫尼爾·蘭恩摸了摸自己的小斧頭,銳利的斧刃給了男孩一種簡單的自信。就是今天,在母親說“山陣要啟航了”的這一天裏,他終於要見到羅格·多恩。
這讓他躍躍欲試,與母親說了一聲後,就跑到了鐵艙視野更開闊的末端——雖然他還是個男孩,但他的斧頭已經能打贏部落裏不那麽強壯的大人了。
列車的軌道曲折地攀上並越過雪山,層雲卷過車窗。
蘭恩哈了一口氣,無師自通地在霧蒙蒙的玻璃上用手指畫起圖。透過被手指抹去水霧的明淨玻璃,他突然看見一座巨大的建築,十米、二十米……蘭恩估算不了那棟高聳如雪山本身的金頂高樓到底是怎樣恐怖的龐然巨物。
蘭恩有些迷茫,不理解人類怎麽可能打造出這樣高大的建築。他往後縮了縮脖子,有一瞬間感到渺小的自己正在被鐵艙的玻璃保護著。
接著,被孩童時期無法抑製的好奇所推動,蘭恩抹去更多的霧氣,很快沉醉在眼前的建築群中。
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宏偉樓群外圍飄蕩著若有若無的滿溢虹光,似乎是某種未知的防護手段。往來的飛起來的鐵器像編織得疏鬆的毛衣網一樣交織飛行,繁忙地運輸著信息和物資。
其中有一座比金頂高樓還要高無數倍的塔,直接通入雲層。空中運輸平台在距離地麵較近的層次展開,無數繁忙的人如黑色的小點,與飛行的有翅膀的鐵機器交接。
再往上,各種輸送的機器和封閉的軌道被條條纜線鏈接,像捕撈時撒出的網。
龐大的建築順著變窄的鋼鐵升起,最頂層的港口則是一個開闊的平台,蘭恩估算不清它的大小,可能有數十公裏的直徑。有些飛行的東西直接從天空外麵落下,停在平台頂端。它們是如何消失在平台上的,蘭恩看不見,可能那兒有一口豎直的井。
陰影和閃爍的金光落在過於明亮的雪山表麵,灼痛著蘭恩的眼睛,他隱隱覺得生命之河與這座高塔是一件東西,它們同樣地支撐著因威特的命脈。
但這座高塔屬於多恩。
為什麽是多恩建造了它?
男孩揉了揉眼,抹掉眼眶裏溢出的水珠。他記憶中人們以狩獵和交易為生的因威特似乎早已天翻地覆。
他是天選之人,他要殺死羅格·多恩。
蘭恩對自己重複他說過千百遍的話,摸著他的斧頭,心中突然冒出一個空洞,一個需要被新的光亮溫暖的空洞。
蘭恩聽見一聲輕笑,那是從鼻腔裏哼出的氣流,像雪地裏的獵物對失敗陷阱的嘲弄。
他聽見自己說話,並發現自己回過頭:“你笑什麽!”
這名戴毛氈帽,穿深棕色皮毛外套,衣服邊緣綴著一串獸牙和骨片的黑發男人坐在這兒有一會兒了。
他看起來很陌生,這種陌生感不止來自於雙方互不認識的陌生,也來自一種人與人的隔閡感。他獨自地坐在車廂的末尾,穿著和別人不同的衣服,長相也似乎有些區別。圍著他的是一層不屬於因威特的空氣。
蘭恩在他的深黑眼睛裏找不到任何東西,那也是一個空洞,一個早已飽腹的捕食者汲取著光線的冰冷空洞。
“我看見你說你要殺死羅格·多恩,”黑發男人點了點自己的嘴唇,“伱的嘴型說的。”
“我……”蘭恩閉上嘴,驚慌地發現自己可能做錯了事。萬一這個家夥是多恩家族的人怎麽辦?
“不用擔心。”黑發男人說,語氣冷漠。他對蘭恩心理的準確把握,讓男孩開始懷疑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因威特童話故事裏的讀心術。“我不是一名多恩,我也不會泄露今天的對話。”
“我不相信你。”蘭恩硬邦邦地說。
男人眨了一下眼睛。“哦。”他說,出人意料地真的回歸到沉默中。
這名獨行者的少言寡語反而讓蘭恩不太適應,他尷尬地看看對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惹他生氣了。很快他確認這個人的注意力已經完全離開了他,落進一個神秘的虛空。蘭恩鬆了一口氣。
這份沉默一直持續到法夫尼爾·蘭恩那點兒逐漸增長的羞恥心不再支持他繼續站立在黑發男人旁邊往窗外看。他匆匆地跑開,回到列車中屬於蘭恩部落代表隊伍的那一節。
沒有過太久,隨著雪山而起伏的軌道和其餘無數條鐵軌一起,如支流湧入主幹般落進因威特最輝煌的堡壘之下。
蘭恩被告知他們將在羅格·多恩的要塞之下統一換乘運輸車,前往那座名為山陣的陰影下方,作為蘭恩部落的代表,參觀山陣號的偉大複蘇,見證因威特如何邁入嶄新的紀元。
男孩不清楚“山陣”是個什麽東西。也許那是最近大家都在提到的一個單詞,飛船,他想。
他跳下列車的踏板,族人圍著他等待下一步的安排。蘭恩碰碰自己的那一對斧頭,想到剛才在車尾見到的怪人。
他很快就再次見到了他。
這開始於士兵收到命令後的提前開道,他們將其他人清出道路,以便一輛反射出深沉銀光的鐵灰色運輸車的靠近。
從運輸車中下來一個身高驚人的巨人,嚴厲的神情掩蓋了他本身相貌的超凡。蘭恩屏住呼吸,仰望可能有三到四個他高的鋼鐵之人,他的上下牙因緊張而摩擦。
巨人走到列車邊,他的衛隊隨行左右。五名戰士身披飾有黃黑條紋的堅甲,鐵靴在被清理並重新澆築的混凝岩上沉重地碰撞,有力的踩踏聲在蘭恩年輕的心髒中回響。
當這些巨大的鐵甲從男孩身邊走過,他首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力量一詞是如何彰顯於現實。
“怎麽樣,莫爾斯?”巨人問,用著近日在整個因威特全麵推行的哥特語。蘭恩努力將學到的語言知識應用起來,辨識他們的話語。
“路線設計不錯,列車本身質量也合格。做得很好,佩圖拉博——是的,我決定誇你。”
黑發怪人的微笑從他蒼白的臉上浮出,語氣差異大得讓蘭恩懷疑他和自己在車上遇到的是不是一個人。現在的這個家夥聽起來懶散而隨性,笑意潛伏在他的每個音節中,就像某種依靠長眠度過冬日的動物,僅在適宜的季節或對象麵前變得足夠鮮活。
“好。”巨人點頭,“我會繼續改進圖紙。”
黑發怪人踏到地麵上,雖然看起來比巨人乃至巨人的衛隊都矮上許多,但他無疑在這段關係中找到了和這些高大人類的平衡。蘭恩有點兒羨慕這情景。
隨後,人群中起了一陣誇張的騷動,好多人一起吸氣,讓蘭恩想起暴風雪扯掉屋頂的樣子。得益於他不知何時擠到了最前排,他不用被人們拽著東倒西歪。
依然是鐵灰色的運輸車,裏麵先是走出四個黃甲的戰士。
這些人的盔甲並不統一,兩個人的肩甲上布滿鉚釘,有一個人的盔甲上掛著一件罩袍。然而,毫無疑問地,他們整齊劃一的行動和令人畏懼的沉默,當然還有他們攜帶的比凡人身形還要長的武器,賦予戰士們一種接近神聖的威嚴。
隨後,另一名極高的巨人在黃甲戰士的迎接與拱衛下,將他偉岸的身軀置於陽光之下。
巨人的白發短而整齊,淺色的眼睛像冰雪在山巒的頂端閃閃發亮,蘭恩自下而上地獲取了巨人的一點兒目光,從中他被一種冰冷和具備必然性的堅定的餘波刮過心智。他的身體在刹那間陷入了和冷夜等同的寒意中,好似被風雪或閃電貫穿。
這個巨人——這個冰霜與黃金的結合體,他才是上天選定的角色,不,選定他的隻能是一名比因威特的天空更加遙遠、更加接近萬物的始源和終結的永恒者。
第一個巨人向第二個巨人點頭示意。“準備就緒?”
“登上山陣,再檢查最後一輪。”白發巨人說。
“你可以選擇相信與否,”黑發男人說,“你會成功。但假如你一定要再檢查二十次,將數據再算四十次,我不反對。羅格·多恩。”
羅格·多恩。這個名字霎時間擊中了法夫尼爾·蘭恩。這就是他發誓要殺死的人嗎?
在這個刹那裏,法夫尼爾·蘭恩生活中的所有變化——好的那一方麵,都隆隆地在男孩眼前席卷而過,所有場景的背景裏都包含著這無比偉大的巨人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和冰冷晶石般通透的眼眸。
這名高大的巨人,將一切的改變和升華帶給因威特。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拜他所賜。
他試著回想族人是如何告訴他關於他親生母親的死,他現在的母親又是如何堅毅地宣布不會交出他以平息多恩族的怒火。然而他的心靈深處,對多恩的崇拜卻不斷增加。互相違背的情緒撕碎了男孩幼小的心靈。
“羅格·多恩。”他小聲地念著這個詞語的組合,摸不清其中究竟還有多少恨意的殘存。
多恩聽見了他,他的目光掃了下來,但沒有更多的理會。被無視下產生的衝動壓倒了蘭恩的意誌,他突然喊出聲:“我要殺死你!”
羅格·多恩的視線回來了,蘭恩開始喘不過氣。然而,一部分的他仍然為了受到注視而高興。
“你的名字。”多恩對他說。
“法夫尼爾。”
“蘭恩。”黑袍怪人替他補充了姓氏。
蘭恩的養母撥開人群衝到他身旁要為他下跪,然而一縷金色的光芒托住她的膝蓋。這縷光芒卷過現場,令所有人強製地陷入靜默。
“蘭恩,”多恩說,“沒有威脅力的家族,已經歸順。”接近侮辱的話被他以最客觀的口吻說出。
“齊賽羅、埃俄勒斯,放下武器。”
兩名戰士收槍。
“為什麽想要殺死我。”多恩平靜地問,“告訴我,你對我的統治有怎樣的不滿。”
“你做得很好,我們感謝你。”蘭恩說,心跳快到不再被計數,“但多恩家族殺死了我的母親。”
“她是誰?”
“我不知道。”蘭恩回答。
另一名巨人走到多恩身邊:“不用反思你的統治是否出問題了,兄弟。顯然你的公民中並未掀起反抗的浪潮。”
“一個男孩不會不被煽動地自發產生憎恨。”多恩回答,仍然看著蘭恩。
“他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之聲的回響,”黑發怪人說,殘忍地剝開法夫尼爾·蘭恩內心的偽裝,“他隻是想要吸引你。讓你聽見他。”
“你哭了,蘭恩。”多恩說。“你想要什麽?”
蘭恩說不出話。淚水凍結成冰。
“我會記住你。”多恩說,不再停留。
巨人們和他們的衛隊,以及黑發的怪人依次回到運輸車中。
一直到他們在人群的眼前徹底消失,金光才撤除了封鎖。蘭恩的母親抱住他,緊緊抓著他。
蘭恩木然地站著。越過母親的發絲,他看見那天空中的陰影上,漸漸亮起了一圈光芒。
我是虛假的天選之人。蘭恩想。部落對我說了謊。
而羅格·多恩。他選擇了天空。
——
“運行正常,我是說,所有東西都運行正常。”莫爾斯傾聽著山陣的聲音,睜開眼,給了兩個忙碌的巨人一個明確的回答。
他們緊張地從無數流動的數據中抬起頭,互相看了一眼,雙雙鬆了口氣。
“我們已讓山陣複蘇。”佩圖拉博說,這項宏大的工程令鐵之主同樣難掩喜色,盡管這喜悅中至少有一半來自於他搞到了山陣幾乎全部的圖紙和數據。
如果他在回到鐵血號的十分鍾內就往奧林匹亞下令說要建一艘奧林匹亞自己的山陣號,莫爾斯不會覺得意外。
“感謝你,兄弟。”多恩笑了。“這將是我為帝皇獻上的禮物。”
“那麽送禮前記得先把你的生活用品從這兒撤走。”佩圖拉博說,“比如你的小毯子。”
“哦,我覺得可以留著。”莫爾斯說,“我打賭帝皇會在收禮後再把它送給你。何必費事撤走又帶上你需要的物品,比如小毯子。”
多恩沒有回答。
自從佩圖拉博發現了多恩的小毯子後,他終於確認這世上竟然真的有能觸發這塊石頭的害羞的東西。
“那麽,啟航吧。”佩圖拉博說,“我會繼續向奧特拉瑪前行。你呢?”
多恩正要開口,下一刻,一堆從不知多遠的地方跑來的、飄移方式特別詭異,準頭四處亂飛,還伴隨著大量火星子和油煙的炮彈就給外麵的虛空盾撓了癢癢。
盡管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沒有造成傷害,多恩還是謹慎地仰頭看去。與此同時,一種對羅格·多恩的理性而言極其罕見的危機感,正在白發原體的內心深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