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紅砂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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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楚卡蜷縮在洞穴中,黑暗的石頭從天上掉下來,他過了一會兒發現那是過於低矮的石窟頂部在他視網膜上壓下的黑影,又或許這些黑暗來自他疼痛的噩夢深處,從夢魘裏誕生黝黑的色塊,聚集在他的眼睛裏,讓他在夢裏也不能呼吸。他不想哭泣,從被抓到角鬥場開始他就不想讓人看見自己軟弱無力的樣子,他流過太多眼淚,可是他甚至無法從噩夢裏醒來。他的手像被燒著的木頭一樣疼痛,火燒的氣味留在他被烙下的奴隸印記上,順著鮮血淋漓的腿和痛苦一起抓著他發紫的皮膚,穿過手掌的刺痛甚至驅散了年幼靈魂中懵懂的屈辱和被踐踏的自尊。血汙從他胃裏翻卷出來,順著雞皮疙瘩密布的臉頰變成狂熱的眼睛,他想要逃跑,想要死去。他聽見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從觀眾席上那些很高地飄蕩在上麵的台子。他想忘記紅砂,從硫酸中掙紮著遊走,發燙的破損的撕裂的皮膚被剝落,蛆蟲的眼睛像腐爛的木屑一樣落下,他的頭很疼,溫度比角鬥場正中的太陽更高,那是高階騎手的烙鐵……一股清涼的觸覺深入到他的喉嚨裏,貼著氣管和血管包裹住他蜷縮的心髒,明淨的琥珀將他收進如風輕撫的無聲涓流中,安寧的色彩攬住他的雙頰,他開始想念自己的母親,還有父親,想念沒有紅砂的時間。他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也許明天自己就要死在病痛中,他今天被那隻猛獸咬死了,黑色的牙刺穿他的手掌,蛆蟲之眼帶來令人作嘔的歡呼,人群喊著要下注,賭上狼的血液和海獸的刀,巨象的腳和人的腸子……“約楚卡,”琥珀在呼喚他,黃寶石在呼喚他,紅色的繩子拉住他下墜的手,他的手指抽搐著勾著紅繩脫落的絲,“約楚卡,醒一醒,已經沒事了,我隻想你醒一醒……”沉重的聲音和野獸一樣的炙熱呼吸籠罩著他的頭顱,如此有力又低沉,悲傷而苦痛,明黃的顏色靠近了,將他殘損而蜷縮的身軀從裏到外地照亮。血汙從他的頭發裏離開,冷熱交雜的折磨被一雙父親般的粗糙手掌輕輕地拿走,他在光芒中融化並舒展,自我從痛苦和扭曲的深淵裏上升,徘徊在回歸的邊緣。“爸爸……”他的喉嚨裏發出聲音,終於感覺到自己的肩膀上停留著一隻手掌。琥珀和黃寶石變回巨人溫柔而痛苦的雙眼,紅繩纏回巨人的腰間,血的瘢痕留在他的皮膚上,榮譽本身就是屈辱。安格隆,不敗的紅砂野獸——高階騎手這樣稱呼他,可是約楚卡不喜歡。約楚卡將頭埋在安格隆的肩上,高燒中滾燙的皮膚汲取到涼意,他努力收起眼淚。安格隆抱著他,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頂。約楚卡也伸手拍拍安格隆的頭,一些短短的發茬刺著他的手掌。“我又給你帶來麻煩了。”約楚卡悶聲說,“我不想這樣,安格隆。”安格隆用一根手指貼著他的額頭,因為過高的溫度而微微蹙眉。他撿起一塊獸皮裹住約楚卡,保存著男孩的體溫。“沒事,謝謝你還活著。”安格隆說,“今天的夜晚很暗。睡得著嗎,小約楚卡?”約楚卡試著放慢自己急促的呼吸,讓更加平緩的呼吸節奏帶著自己入睡。他的頭腦漸漸昏沉,但下一個念頭將他驚醒。他問自己為什麽要活到明天。約楚卡知道這不對,他的死會讓安格隆難過,可他已經讓安格隆足夠痛苦了,安格隆總是替他雙倍地疼痛著。“安格隆,”約楚卡說,“我睡得著。”“我來講個睡前故事吧,孩子。”奧諾瑪莫斯說道。他是這洞穴中的長者,照顧著所有的鬥士,尤其是安格隆。巨人在奧諾瑪莫斯身旁時,會變得不再凶猛或高大。他的溫情更多地得以展現,角鬥士們從中找到心與心的縫隙,與安格隆結成仿若血脈相連的兄弟姐妹。老人撕下一塊布,慢慢屈身,為約楚卡更換包紮創口的布料。“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名偉大的鬥士,從未戰敗的鬥士。”“就像安格隆一樣嗎?”約楚卡知道奧諾瑪莫斯在安慰他。他主動地配合了他,讓心中的痛苦在交流中淡化。“也許吧。”老人輕聲說。“他做了什麽?”安格隆低聲問,避免將洞穴中熟睡的其他人驚醒。明天,所有活著的奴隸都會被重新投入角鬥場中,他們需要睡眠。“他用一支軍隊征服了世界上所有的城池,一個接著一個,一片接著一片。高階騎手們害怕地向他上供他們有的所有東西。”奧諾瑪莫斯緩慢地站起來。“還稱呼他為‘吞噬世界的人’。”“之後他去哪兒了?”約楚卡問,閉上眼睛。“他過得很好,非常非常好。”奧諾瑪莫斯說,在安格隆黃銅般的眼中,老人見到明悟後的悲傷。約楚卡點了點頭,裹緊獸皮,乖巧地調節著自己的呼吸。安格隆輕柔而有節奏地拍著小奴隸的背,直到熟睡讓約楚卡的眼球不再繼續不安地轉動。安格隆的睡意已經散盡。多數時間他其實都無法入眠,今夜並不例外。他無聲無息地按住手臂上會發出響聲的鎖鏈,躬著身離開洞穴深處,靠近入口處。灰胡的鬥士跟在他身邊,遠離角鬥士們的鼾聲。努凱裏亞主城德西亞的夜景露出一角,這是被關押的角鬥士能看見的最接近地獄的地方。今日的夜晚尤其昏黑,似乎有細細碎碎的詭譎響聲在紅砂中飄飛,像薄刃割開絲線,長杖劃破雲層。“奧諾瑪莫斯,”安格隆問,“那個鬥士後來怎麽樣了?”“傳言中,他的名字是德西亞。”老人說。安格隆沒有搖頭或點頭。他靜默地坐著,在黑夜的注視中等待身上的傷口愈合,等待明天的角鬥。太陽升起後,他的情緒將再次隨著整個角鬥場而起伏,觀眾的歡呼和敵人的痛苦會同時注入他的靈魂。他的仇恨和歡愉都沒有來由,他徒手掐死瘦弱的敵人時將繼承對方絕望的怒火,這團燃燒的烈火在燒焦他的骨頭並蒸發他的血液前,會再次變回嗡嗡作響的渴戰和觀眾席上德西亞人膨脹的興奮。他在高漲的自我欣賞後會立刻開始自我唾棄。最後能留在他身上的隻有疤,腰間的疤痕,與心上殘破的瘡疤。“我聽說他們抓來了新的變異野獸人。”奧諾瑪莫斯說,“也許會成為我們明天的對手。”安格隆的心在下沉。與恐懼無關,他的心隻是在下沉,日複一日地越沉越深。“伱先去休息吧。”安格隆勸告道,“我不需要睡眠。”老人端詳著他。“打起精神,安格隆。”他說,“我們都還活著。”“我知道。”安格隆說。奧諾瑪莫斯回到相對溫暖的洞穴深處。老人的呼吸聲很快融進熟睡的角鬥士不安的鼾聲中。安格隆試著閉上眼休息,他沒有成功。風聲簌簌回旋。這一季節有這樣的風嗎?安格隆不確定。所有人都在死去。他想,死在他的手上,或者別人手中。他不知道約楚卡能否活過今夜。角鬥場上輕飄飄的花雨仿佛仍然在持續地落下,武器與鎖鏈和他的手融為一體。他對戰鬥的厭惡在戰鬥本身中積攢,他的自我溶解在熱砂中,安格隆知道他需要找回自己,更加振作。但他找不到理由。變異野獸人。他想。還有什麽?深牢鬥士?他知道那些生物是更糟的野獸人——它們的後腦勺上垂落著鋼鐵的線纜。突然,他聽見有東西從洞穴外滾來。一個接近圓形的東西,帶著遙遠的血腥氣。安格隆提高警惕,在一陣破空的風聲刺向他時憑空截住。鋒利的脫手暗器劃傷了他的皮膚,他沒有陷入朦朧的眩暈,暗器沒有塗毒。一塊布料被暗器釘著飛來,這突發的事件讓安格隆的心跳變快,說不清是興奮還是猶疑。他摘下布條,試著閱讀上麵的文字。安格隆超凡的理解力幫助他輕鬆地讀懂了這些文字的大部分含義,然而這不過是平添困惑。“西高樂,西高樂,分汝嬉笑度困厄。午夜福音幽都來,笑神囑托莫驚愕。紅砂之主待援手,半神將至救危難。血親愚昧無所施,吾等無奈心中歎。將禮獻,祈信達,與爾共事久長願。——亞曼·拉羅尼”他看著布條末尾的署名,不明白究竟誰會做這種惡作劇一般的行為。然而,不可否認地,有一簇嶄新的火逐漸在他心中發出赤紅的亮光。“半神將至……”他在心中複述。更多的滾動聲在黑夜中靠近,安格隆截住一隻滾得最近的東西,拎起觀察。下一刻,他睜大眼睛,心跳止住半拍。他手中所提之物是一顆死去的頭顱。那雙尖耳讓他的童年記憶迅速複蘇,異形的外貌和多年前曾經襲擊他的一張臉重合。他以為自己早已遺忘。他發現自己絕不會認錯。更多的頭顱帶著一股引人嫌惡的氣味滾到洞穴之外,童年時曾經攻擊過他的那一隊異形中,那些逃走的麵孔如今盡數滾回他腳邊,睜大的雙眼和扭曲的神情證明了是何等痛苦的死亡曾降臨其身。這算什麽,一種獻禮?給一個奴隸?安格隆的心刹那間被千百種複雜的情緒高高托起,仇恨混雜憤怒,震驚交織解脫,多年以來,他的心首次上揚得如此之高。他手中用力,硬生生單手將那顆頭顱捏碎,血漿順著他的手爆開,向下流淌。“半神將至……”他第二次重複,粘稠的汁液和碎骨催生了一股油然而生的憤怒,令他想要嘔吐。角鬥士將上下牙咬緊,兩排摩擦的牙齒發出的細碎聲音順著骨頭傳導至耳膜。洞穴中的兄弟們還在熟睡,他隻能將低吼壓回喉嚨深處:為何如此多年的痛苦和死亡過後,又要有這般荒誕的許諾高高在上地從夜色裏來了!他四處眺望,雙目在紅砂的黑夜裏瞪大,從最微小的風沙卷動中以狩獵的方式捕捉這些不速之客的蹤跡,一直到細沙如今日角鬥場中的鮮血一樣蒙上他的雙眼,刺出麻木的潮濕水珠。安格隆抹去這些鐵鏽味的水珠,血水在月下一片漆黑。安格隆抓起地上的又一顆頭顱,沒有絲毫仇恨消解的欣喜。這一地顱骨來得太遲。他這才發現自己對高階騎手的憤恨已經濃縮得過於厚重,以至於既無法抒發,又無法緩解,甚至已經變成生活的一部分,無處不在以至於無法察覺。荒唐的眩暈占據了他的大腦,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抽離。洞穴內是他的同伴,他的兄弟,他日複一日的戰鬥和廝殺盡數濃縮在這漆黑的洞穴裏,岩壁上落下的沙塵和火堆燃燒後的灰燼是他生活中唯一的真實之物,是他所擁有的全部散發著血腥氣的絕望現實。他在這洞穴中度日經年,一日日地看著自己的心向下沉去。然而,就在這荒謬至極的夜晚,這滑稽的字條和真實的仇恨之骨,他所見的萬種災厄的根源,突然落到了他手中。刹那之間,他固有的生活被刺破了一個窟窿,尖銳的怒火從麻木的死灰裏燒灼而起。他忽然無與倫比地想要衝出洞穴,將今日對著約楚卡的戰鬥下注——不止如此,他要將所有上過觀眾台的為角鬥士的鮮血和碎骨大聲歡笑的人全部撕碎,把施加苦難者的頭骨一個一個地和這些異形的骨頭捏在一起剁碎,深深埋進紅砂裏。這個瞬息裏他看見了撕碎既有規則的可能性。許多年前他做過,不止一次。那時他還不夠高大,他的逃亡與反抗都是失敗的。他跪在紅砂裏,看著同伴被鎖鏈捆住手腳扔進獸群,高階騎手對著他痛苦的反應哈哈大笑。但是這一次——這一次又有何種區別?他無力自保的兄弟姐妹,仍然躺在這黑暗的洞穴中,他們發燒、斷腿,病痛纏身,在漫長的掙紮裏向死亡邁步。他的反抗意味著所有人的死,奴隸主會一個一個地處死他們,就在他站起來拋開鎖鏈的那一刻。至於這張字條中的什麽“半神”,什麽“援手”……令人發笑。安格隆想。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的角鬥士都已在紅砂或野獸的巨口中喪命。安格隆徒手掰碎岩石,在石壁裏挖出孔洞,平靜地將這些異形頭骨一個個擠壓進狹窄的坑中,再用碎石和紅砂掩蓋。他沉默地在黑夜中做著這些工作,為了他的兄弟姐妹在次日不被高階騎手懷疑。“打起精神,安格隆。”他對自己說,生活還要繼續,他對所謂的救援者不抱希望。“大家都還活著。”但仇敵是可以被殺死的。他想,心中不甘的種子再次頂破了憤怒與仇恨交雜的板結土壤。他明明看見了洞穴外的一種可能性。他能怎麽做?安格隆閉上眼,漸漸陷入一段睡眠。如此多年過後,他終於再一次在睡夢中,想象努凱裏亞紅砂之上奴隸主們最為淒慘的死亡。關於諸多需要聲明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