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馬庫拉格之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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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誰!”羅伯特·基裏曼用手中的劍挑起偽裝者的下頜,高聲怒喝。他的短劍對阿斯塔特的體型而言應當算作大劍。劍刃的壓力將鮮血從偽裝者的皮膚中帶出,再加上先前槍傷打出的傷口,血腥氣迅速蔓延,在基因原體的感官中放大著它自身的存在。基裏曼能聞到偽裝者血液中那股眾多基因手術帶來的特殊氣味,這在證實其星際戰士身份的同時,帶給他更深的怒火。他收起短劍,支撐依然還有疲憊殘留的身體,“為什麽選擇背叛,誰給你的指示!”“我是阿爾法瑞斯。”偽裝者重複著這句話,就好像這句話已經解釋了全部的謎團,又或者除此以外他並不知道更多隱秘。基裏曼迅速意識到這個名詞在此處指代的並非人名,而是某個概念,或者某個組織。他的目光滑過佩圖拉博的臉,然後定在他身旁的工匠莫爾斯身上。毫無疑問,莫爾斯的話語和行動已經證明,他對“阿爾法瑞斯”有所了解。“我隻認識阿爾法瑞斯本人,羅伯特·基裏曼。”莫爾斯注意到他的視線,冷淡地說,“一條暗中的毒蛇,陰影中的匕首,劇場外的演員。我對他的認知並不多,而他最為著名的戰績或許是潛入泰拉王宮,殺死一名禁軍、奪取他的武器,並和禁軍統領康斯坦丁·瓦爾多對戰。”“他還活著?”佩圖拉博的眉毛擰得更深。依照他對帝國的理解,一個殺死禁軍後還沒有被那群守望者追殺至死的人,幾乎沒有存在的可能性。“是的,因為帝皇還需要阿爾法瑞斯為他工作。”莫爾斯回答,“帝皇和馬卡多希望他成為帝國無形的長矛和隱匿的武器,在大遠征中完成那些尤其隱秘,不僅不適合公開,甚至最好不適合存在過的工作。”“但他入侵了泰拉的皇宮,殺死了帝皇的禁衛軍。”羅伯特·基裏曼難以想象地說,“帝皇如此寬容,以至於能接納一份這樣戴罪的忠誠?”莫爾斯從羅伯特的辦公桌旁繞過,五指扣在跪地受縛的星際戰士麵部,符文從黑色的布料下浮現:“他獲得寬恕不是出自任何人的寬容,基因原體。他獲得寬恕是因為他是你們的兄弟。”佩圖拉博緊盯著那個自稱阿爾法瑞斯的戰士:“我們的兄弟?我們……還有一個兄弟?”莫爾斯鬆開手,讓失去意識的星際戰士倒在地上。“這個戰士隻見過一次真正的阿爾法瑞斯。我必須要批評他目前這套間諜秘密網絡過於隱蔽的平衡樹聯絡機製,隻要一個上層節點被篡奪,整個分支接受的命令都無法證偽。還有,是的,伱們還有一個兄弟。”“你讀了他的記憶?”羅伯特問,表情相當糟糕,“那麽……”“艾歐忒·卡帕從未存在過。”莫爾斯說,“但為你而死的戰士的忠誠不必被質疑。”“是誰欺騙了阿爾法瑞斯的這些下屬?但凡我的兄弟擁有一個凡人能有的鑒別能力,他就不會下令用一個單獨的士兵進行刺殺。”佩圖拉博說,迅速推斷出一部分的真相,而另一部分因為線索缺失帶來的推理空洞則敲擊著他的神經,逼迫他一遍又一遍地高速回顧他可能錯過的所有細節。他必須向自己下令,停止向那些不存在秘密的每一個毫秒進行的無效挖掘。“他幾乎成功了。”羅伯特·基裏曼輕聲說,“或許他們的刺殺已經有過勝績……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回到馬庫拉格!”——馬庫拉格在寂靜中等待。這意味著戰爭的火焰已經燃盡,被火與煙塑造的塵埃正從天上落下,將淪為殘骸的廢墟窒息。街道上空空蕩蕩,戰後的煙塵讓下午的道路昏暗如傍晚,路旁的樹倒下,根係從土壤中拔起,和垂落的傳輸線纜掛在一處。房屋的鋼筋牽連著建築材料從牆麵上剝離空懸,被震碎的門窗在居民的牆上留下漆黑的方形深洞。稀疏的炮火聲偶爾炸響在城池的某個偏遠的角落,金白的火團短暫地在房屋之間亮起,帶來一聲沉悶的爆破。半個月前這些土地被馬庫拉格政府收回,等待日後的再分配。現在這裏需要的是重建了。向嘉蘭、李班納斯和帕拉提那斯效忠的隊伍,與康諾的隊伍對戰後留下的盔甲和屍體鋪在大道的側麵。基裏曼在認出那些衛隊的標識後,感到自己正在被極其強烈的不真實感從現實中撕走。他允許一半的自己關注著裝甲車在街道上行駛的情況,即使這裏根本不再有阻擋道路的慌亂行人;另一半則沉浸在多重的痛苦和複雜的思慮中。在理論上,在書籍裏,在辯論中,他見過太多次為爭奪金錢、權力與地位而爆發的醜惡叛亂。但他並不真正明白,為什麽人類身為一個智慧的種族,卻會被這些如此野蠻、膚淺而毫無意義的名詞蠱惑,以至於寧願放棄那些真正高貴、明智而深刻的理念。以前他的管家薩拉夏在教授他一些靜心的禱詞時,羅伯特·基裏曼不覺得自己需要用到它們。現在他開始默念那些古老的單詞,盡量讓困擾著他的那些憂慮離開一個亟需理性的心靈。可是,康諾·基裏曼在哪裏?塔拉莎·尤頓又在哪裏?他閉了閉眼。康諾是一位勤勉的統治者,他將太多的時間用在他的那台古老沉思者麵前,埋身與數據和政令。他餘下的時間裏,又有太多的時段被用於在內廷的長廊中徘徊,與曆代戰王對望並自省內心。“去參事廳。”基裏曼說。“要快。”佩圖拉博低聲說,“趕在死亡發生之前。”盡管鐵之主麵容上全無異樣,羅伯特卻感覺到一種跨越時間的重壓正降臨在他的這位兄弟身上,那雙冰一樣的淺色眼眸中似乎正倒映著另一座正在死去的城池。臨近參事廳,進入狹長的步行道,他們離開載具,基裏曼點名數個極限戰士跟隨,佩圖拉博除了莫爾斯誰都沒有帶。參事廳外的迷宮花園如今倒塌成破敗的殘垣,屍體流出的血填滿噴泉。熄滅的灰燼落在大理石地麵上,滾滾黑煙覆蓋著打斷凡人肢體的剖麵傷。幹涸的血就像鐵鏽,卻沾在石碑的表麵。基裏曼在破碎的屍體邊駐足,目光從水池的倒影中劃過,停在死者的創口上——有一個瞬間他注意到自己的倒影沒有戴頭冠,而佩圖拉博的一頭線纜則少見地與頭發糾纏,共同散亂著。“我相信你要找的人生機尚存。”佩圖拉博說,聲音堅韌如鐵,“不是每個領袖都會死在叛亂之中。”“不,你看這些屍體。”基裏曼輕輕地說,“這些嘉蘭士兵的死法。”佩圖拉博咬了一下牙,似乎正在甩脫一些舊有的陰影。“抱歉。短斧、鎖鏈……吞世者來過!”“來了,並且往參事廳走了。”莫爾斯說,符文在他漆黑衣袍的角落若隱若現。這是他今天第一次說話。他的聲音變得古怪,包含了異樣的沙啞,這出自其喉部的損傷。他沒有對此進行解釋。“我們過去。”基裏曼說道。他們始終沒有遇到活著的敵人,吞世者殺死了所有攔路之敵。越靠近參事廳的所在地,地麵上出現的屍體就越多,血汙在台階上凝固成汙穢的紅毯,斷裂的骨骼在遭到粗暴的碾壓後,和撕裂的皮甲與折斷扭曲的槍管一起擠成一灘殘渣,其中爆彈與動力武器力場造成的破壞極易辨認。吞世者的暴力從未消失,他們隻是明白如何自控。當憤怒灌注到他們的行動中時,戰爭獵犬的全部特性將回到他們的每一次揮刃之中。安格隆來過這裏,比他們更早。基裏曼起初感到喜悅,因為有一名基因原體比他們更及時地回到了馬庫拉格。但是另一種可能性迅速進入了他的大腦:也許安格隆依然不夠快。他們走上台階,參事廳之外的門廳比外麵幹淨得多,沒有死者,血跡稀少,一些燒黑的痕跡留在曾經掛著長毯和壁畫的潔白牆麵上。昏暗的光線與空蕩蕩的寂靜一同將此地封鎖。阿斯塔特的戰靴留下腳印,他們的行動軌跡更為分明。數小時之前,他們抵達此處,沒有進行作戰,接著他們離開,就像此處已經沒有留守的價值,所有該發生的事情都早已發生,所有的災難都已經步入死亡的終點。基裏曼搖了搖頭,從靈魂中湧上的惶恐和憤怒快速被壓製:“父親的房間在樓上。”佩圖拉博不言不語,與基裏曼一起幾步跨上樓梯。漫長而昏黑的走廊在他們的腳步下縮短,越靠近康諾的房間,四周被燒毀的焦炭就越多,在極高溫度下碳化的粉塵在他們奔跑帶起的氣流中揚起,將長廊化作盛滿黑灰的管道。在灰燼的背後,隱約可以辨認出那些高至天花板的書架,被天使石膏像環繞的古老畫作和坍塌的塑像。殘灰的餘溫在黑暗中冷卻。吞世者往返的腳印伴隨他們前進,留下鮮血淋漓的指引。四周安靜得離奇,靜到足夠羅伯特·基裏曼聽見血液在自己太陽穴流動的聲音。地上灰燼的總量遠比被損毀的書籍和藏品能殘留的灰塵要多,人,一個單詞跳進他心中,很多人死在這早已熄滅的火焰中,燒得如此透徹,以至於除了不可燃燒的雜質之外,連氣味都沒有留下。是怎樣的火焰能將萬物焚毀到絕無殘留的地步?康諾·基裏曼的房門在漆黑長廊的盡頭緊閉著,沒有持續戰鬥的響聲或空氣燃燒帶來的劈啪脆響,但烈火燒燎留下的痕跡比黑暗的光照環境更為深邃,它順著封閉的門縫由內而外地蔓延,宣告了一種無聲的結局。他突然想到許多年前,他五歲的時候,康諾與他遠離城邦、遠離政治,在美麗的皇冠山下狩獵。那天康諾不小心跌倒,捂著他手臂上意外劃出的傷口,告訴凡人都有死去的一天,然後對著他笑。馬庫拉格依然屹立,康諾說。隻要它還在,你就不會孤單。他忽然覺得自己如此渺小。渺小,失敗,不能原諒。他的一部分正在斷裂,被膨脹的怒氣和徹骨的痛苦破壞。羅伯特·基裏曼將手搭在門把手上,在推開之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期盼什麽。鐵器的冰冷滲入他的皮膚深處,他觸摸著它,知道門鎖內部的機械結構已經遭到破壞。“去吧。”佩圖拉博輕聲說,即使身處黑暗,以基因原體的視力,依然能看清他沒有露出任何表情的臉,他的眼中閃動著難以辨別的情緒。“沒有什麽能比你預測的情況更糟。”羅伯特·基裏曼轉動把手,睜開的眼睛感受到一陣刺痛。接著,他發現自己的戰靴前端被一縷忽而從打開的門中溢出的光芒點亮,明亮,潔淨,溫暖而熟悉。那是康諾工作時會點亮的電燈,顏色略偏暖黃,這幫助著他在通宵達旦的政務處理中找到日間的清醒。他的心跳立刻加快。門被打開,明亮的光從門內慷慨地湧出,如瀑布飛流而來,刹那間將羅伯特·基裏曼浸潤在日光般的暖色調光芒裏。執政官華麗堂皇的辦公室中清潔如新,象牙和黃金的閃耀擺設安然放在原處,橡木書架上的大麵玻璃反射出辦公桌上的白紙、卷軸,和一台複古的大方塊沉思者。種種為了適應原體體型的巨大褐色木質家具仍然在那裏,被光潔的透明漆點亮,替這奇跡般光明的房間增添了錯落的生機。康諾·基裏曼站在桌後,衣冠整齊,精美的盔甲上幾乎沒有劃痕,疲倦,但完好無傷。他嚴厲的神情在見到羅伯特的那一刻放鬆。執政官放下雙手舉起對準門口的卡賓槍,繞開一些東西,走到羅伯特身邊。“嘉蘭叛變了。”他說,不提語義上令人不愉的內容,他的聲音如此親切,以至於羅伯特懷疑自己已經落進另一個過分美好的幻景,一個講給孩子的完滿童話。羅伯特搖晃了一下,在養父身前單膝跪下,直視凡人不再年輕卻仍然清明的雙眼,隱藏在他心中的高漲怒火瞬時滅卻,喉嚨中的哽咽卻久久無法散去。他無助地環顧四周,終於發現一些戰鬥殘留的端倪。室內的一座雕像從東側被搬到了西側,遮住被燒毀的一小片地毯。木刻的雕像手臂曾經被折斷,又簡易地以膠水暫且重新固定。桌上的文件變得太少,盛放垃圾的小桶裏則全是燒焦的紙片和被打碎的玻璃渣。這不可能是康諾一個人打理的結果,有人幫助了他。“羅伯特,”康諾抱了抱他的養子,握住他的手,“你來了。”“可是……”羅伯特茫然地問,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碰到了他的腿。他回過頭,見到的東西超越了他的想象。一枚小小的棋子,雕刻成白色的塔樓,本該與任何桌麵上的普通棋子一般無二,如今卻憑空變出了兩隻細長的潔白小手,捏著一塊剛洗過的小小抹布,試圖把基裏曼的腿從它擦地的道路上挪開。他立刻從地上站起來,為那枚小巧的棋子讓路。塔樓向他栩栩如生地鞠了一躬,勤懇地擦著地上殘留的灰塵和血跡。一枚黑色棋子小兵努力地跳到康諾的座椅扶手上,借助扶手上的布料韌性一下子跳上桌麵,慢騰騰地挪到打開的棋盒中。也許是好不容易完成了它的那份職責,它放下微縮的槍支,自覺地躺下,不再移動,身上極淺的金光靜靜消散。這就像是一次無聲吹響的號角,又或者魔法終止的召喚鈴聲。書架、地毯、花盆後方、吊燈上……三十枚黑白棋子從康諾辦公室的各個不起眼的角落突然出現,蹦蹦跳跳地尋找著合適的路徑,跑回它們應該待的盒子,挺直靈活而精巧的小小身軀,變回正常的工藝品應有的模樣。被基裏曼耽擱了任務的白色塔樓很快完成了最後的清潔工作,拎著小抹布轉來轉去。基裏曼讓它跑進自己的手心,幫助它回到盒中。“它們是……”基裏曼咽了一口口水。“士兵、塔樓、教士、騎手、總管、國王。”康諾說,看向莫爾斯。莫爾斯遮著口部咳嗽了兩聲,捏了捏喉嚨,聲音恢複如初。“這算作弊嗎?”他問。“我想不算,先生。”康諾低頭致謝。羅伯特·基裏曼立刻明白了那些火焰的來由。他見過那種烈火一次,莫爾斯曾經用那股無名的金藍烈火,將亞空間航道中阻攔他們前進的獸人廢船燒作灰燼。他簡直找不到能用以道謝的詞,隻能以深刻的感激先向莫爾斯送去一個他最真誠的眼神。緊接著,另一件要事突然擊中了他。“尤頓女士在哪?”羅伯特問,他的心重新提起。“叛亂爆發時,她不在我身旁。”康諾的表情變得暗淡。“你的兄弟安格隆來過,他現在應該去尋找她了。不過,你要小心,羅伯特。”他的眼神掃過紙簍中的餘灰。“襲擊我的……應該不全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