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戰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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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之城在地上旅行時,從塵俗裏的所有民族中召喚旅伴,無關乎法律、製度和德性的不同。隻要他們愛祂,那就指向了天上的和平。”——《洛嘉之書》
馬卡多提著他的天鷹權杖,走進莫爾斯和帝皇所在的房間之內。
無論從世俗意義上的年歲還是外表來說,帝國宰相都無疑是一位置於任何種族和文化中都將受到尊敬的老人,但當他與眼前這二人共處一室的時候,他不確定自己的腳步是否也情不自禁地變得更加輕盈,情緒的波動也更加豐富。
好吧,他想,過了這麽多年,他早該承認了:如果不去深究那些蘊藏在靈魂深處的經曆和思想,僅從一個個體存在的眾多表麵現象來看,自己這位掌印者就是幾人之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就算把瓦爾多也放進來,情況也沒有任何改變。
“怎麽樣了?”馬卡多走到大桌旁,低頭看著桌上的殘局。一些原有的棋盤掩體被兩位不守規則的棋手摧毀,化作堆在桌麵上的小堆粉塵,在衣袖帶動的空氣流中飛揚。
他注意到桌麵中央的裝飾性天使塑像也被摧毀,帝皇金色的靈能化作點點的碎屑,與塵埃融為一體。
關於第二原體的結局,與工匠莫爾斯相同,掌印者也是隨著戰局的推進,才拚湊出整個軍團的去向。
他們都相信帝皇知道得更多,縱然遠在泰拉的人類之主未必真正清楚故事的全部——但基因原體作為宇宙僅有的二十個珍貴造物,帝皇不可能無端抹除其中任何一人的存在。
至少,依照馬卡多對帝皇的了解,他其實依然不覺得一個……現在做出如此表現的基因原體,能觸及到被徹底消滅其存在性的底線。
“現在?”莫爾斯轉過頭。“按照泰拉紀年法,我們剛推到了854年。”
工匠與帝皇現在各自站在桌麵兩邊,撐著桌邊,傾身朝向正在進行的戰局。前者向後退了一步,雙手從長桌的邊緣離開,儀式性地活動了一下手指,向馬卡多介紹局麵。
“冉丹在第一季度中,遭到了較為嚴酷的打擊,主要由影月蒼狼主導完成。接下來的一整個季度之內,它們建立更多預備隊,重新奪還被帝國艦隊拿下的星球的嚐試都不成功。
“這一階段,我們麵對的異形天使家係靈活度較高,也出現了比較明顯的服從統一調度的行為。它們準備將兵力從西側和南側兩段迂回,試圖攻擊鋼鐵勇士建造的防線。”
他的手蓋在桌上的一側,在他所指的方向目前空無一物,但馬卡多能夠想象出當時發生的戰爭場景。他微微點頭。
“與此同時,一支意料之外的天使家係有心在西北側的177-54地域出發,襲擊我方的側翼,對防線達成輔助性的突擊,如果它們成功,鋼鐵勇士的兩個大營將遭受重大損失,而中部從52-61一線的區域都可能成為對我方主要力量的迂回襲擊的突破口,除去攔截的分隊後,整條突進與衝鋒的線路將被打開。”
馬卡多將權杖傾向桌麵,杖尖的天鷹注視著莫爾斯所指的區域,“危險沒有到來。”
“得益於暗黑天使的消息。”帝皇開口,他將身下的玫瑰木座椅向前拉了一小段,緩緩坐下,雙手安靜地放在桌邊。
“對,出於戰略的需求,萊昂·艾爾莊森還是與佩圖拉博分享了他用他自己的消息源得到的冉丹進攻訊號——他甚至跳過了荷魯斯·盧佩卡爾,直接和鐵之主對接。”
“他們這份矛盾從何而來啊,”馬卡多歎息道,蒼老的麵容偏向了人類之主,似乎意有所指。
帝皇拿起旁邊矮桌上一枚已經退場的影月蒼狼棋子,放在手中擺弄,仔細地觀察著工匠莫爾斯的塗裝水平。
“總之,經過了對應的部署計劃變更後,鋼鐵勇士做好了堅守的準備。
“他們首先強化了對這片星係天然環境中掩體的利用,又從周圍調來一支驅逐艦隊——我知道這在這張桌子上看起來像是一隊奎托斯坦克,還有預備隊中的飛行器——在這裏用埃托斯神(o Dio)指代,將大量火力集中在56號地段,以便在防禦中挫敗敵人的計謀。
“由於每一支冉丹天使家係的特性都存在差異,我們無法推算準確的敵方配置,因此佩圖拉博選擇了一套最為穩妥的配置策略,優先消耗敵人的攻擊力,再轉入進攻,以粉碎敵人的家係集團。”
“鋼鐵勇士取得了又一場勝利,”帝皇說,言語中包含著意料之內的認可。
“一支非常可靠的軍團,不是嗎?”莫爾斯不禁麵露微笑,向著馬卡多點頭。
帝國宰相不得不在無言的歎息中回以讚同的頷首,近年來,工匠莫爾斯對鋼鐵勇士的偏好逐漸失去了最後一絲遮掩,這雖然合乎情理,但有時確實有些令人牙酸。
“鋼鐵勇士堅守陣地,而餘下三支軍團在擬定訓令方案後,在不同的方向加強了火力的部署,主力向北側進軍,指揮所設在複仇之魂指揮大廳,副指揮則指定為遊子聖堂,”帝皇在提及洛嘉·奧瑞利安的艦隊內部特殊場所後,唇部也難免出現了一些多餘的動作波動,“總司令部則指定為後方的鐵原號。”
“任何願意提出軍事建議的人,都可以將設想遞交給各自的軍團高級指揮官,最後經過幾名在職戰爭鐵匠的整合,再呈上基因原體的桌麵,剩餘設想則存儲留檔。”莫爾斯說,帝皇手中的影月蒼狼棋子在金色符文的牽引下悄然上升,飛至桌麵,與他的同伴匯合。
帝皇沒有阻止,隻是回贈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短暫眼神。
“隨著時間的前進,這片星區的宇宙潮汐產生了一定的變化,雙方再次調整和集結部隊。冉丹天使的又一支家係出現,它們的軍事部署意識更強,這給帝國艦隊的進攻帶來了更大的阻礙——何況他們已經過於深入冉丹帝國的內側。
“不論是補給線出現問題,這一點甚至不一定需要冉丹異形動手,還是遭遇某一戰略方向上的大規模進攻,都可能導致一部分軍力遭到粉碎,繼而使得整個態勢的優勢逐漸向冉丹方麵傾斜。
“與此同時,經過信息的互通和高強度的交流,我們的三支軍團:影月蒼狼、懷言者與鋼鐵勇士,也相繼發現了一支銀色天使家係的存在,但尚未確定對方的目的和行為邏輯。”
一些在先前的模擬中被粉碎的銀色天使重新以虛影的方式呈現在桌麵上,又伴隨著帝國艦隊無情的炮火,毀滅在虛空戰爭之中。
這是整張桌麵上移動最靈活的單位,卻也是護甲最為脆弱的模型,即使它們似乎身披銀亮的甲殼,但那隨後被證明不過是某種水晶般的裝飾,而非實際的護甲結構。
“漂亮的倒黴家夥,對吧,”莫爾斯聳了聳肩,“我想到一些不友好的對比,但我絕對不會在你們麵前描述。”
“你最好直說,莫爾斯。”帝皇說。
“好吧,我覺得銀色比之前的灰黃色塗裝要更賞心悅目一些,”莫爾斯回答,“這是你問的,吾主。”
在兜帽落下的陰影中,馬卡多評估著莫爾斯的話語,試圖辨析出其中是否含有任何隱藏的、有關求情或代禱的暗示。
這份嚐試對他而言是失敗的,至於帝皇,人類之主隻是說:“你的品位令人困惑。”
莫爾斯聳了聳肩膀,取出一枚持動力槌的金膚棋子,接著是一枚金發如獅鬃的原體棋子,共同舉在桌麵上方。
“洛嘉·奧瑞利安毫不避諱地找到萊昂·艾爾莊森,提出了一個嚴肅的疑問:暗黑天使與銀色天使的行進線路理應存在多次交集,為何他們卻從未從萊昂口中聽到風聲?
“他的提問中疑惑多於質問,但萊昂仍表現得深受冒犯,而他的不悅則反而激起了奧瑞利安的不滿。這一次,荷魯斯調節了兩人的關係,告訴他們要以帝皇的旨意為重。”
“荷魯斯,”帝皇重複了荷魯斯的名字。
“對,荷魯斯,他可被萊昂當時的話弄得傷心了小半年,但人總要向前走——哦,抱歉,他是基因原體,”莫爾斯放下原體棋子,在桌邊走動,直到抵達長桌的側麵,繼續敘述。
“萊昂承諾他會更多地分享信息,並進一步聲明,這本就是他打算做的事情,而非出自任何基因原體的逼迫。不論如何,從未有人質疑他的能力,抑或是他對諾言的信守。暗黑天使的戰績,即使疑點重重,依然贏得了他的兄弟們的尊重。”
“在那之後,一場又一場的戰役繼續展開,暗黑天使的行為邏輯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們回歸了大型的軍團作戰,不再穿行於亞空間的航線,仿佛受到了某種虛空中的指引。”
莫爾斯伸出手,在長桌側麵重新畫上一條部署線,將暗黑天使全部重新部署在新的部署線之後。
幾年前,在工作的間隙,他與馬格努斯一同敲定了這一套戰棋遊戲的規則,並在隨後的更新中漸漸將其完善。而莫爾斯往往認為,有時候放開一些對規則的遵守也無傷大雅。
“但他們似乎有意向著某個方向向心進攻,以便斬除一支特定的家係。鋼鐵勇士配合他們,在重要的方向上建立縱深梯次配置的防禦,部隊集結至受威脅可能性更大的區塊,並分別提四支軍團規劃了每一階段的主要作戰部隊、戰事展開的地點,還有從防禦轉入進攻的最佳時機。”
在桌麵上,隨著莫爾斯的敘述,星際戰士們的棋子愈發逼近冉丹異形的後場,雙方的死傷也變得更加明顯。
即使兩名棋手都在不斷地通過規則之外的手段,向桌麵上添加更多棋子,並使用語言的講述,來強調每一個模型單位上新增的詞條特性和不同光環能力,旁邊的矮桌上,象征退場死者的棋子仍舊在快速累積,互相重疊著躺倒在皇宮之內的明亮淺金光線之中。
“這就是我們目前的局麵,馬卡多。”莫爾斯向著帝國宰相禮節性地誇張鞠躬,表現出他已經完成介紹的任務,然後向後自在地跌進藤製的軟椅中,雙手交疊在一處,饒有興致地看著新來的棋手。
馬卡多的手指摩挲著權杖,輕聲地歎息著。
“棋局仍在繼續。”帝皇說,送出他的提醒,從玫瑰木的座椅中站起,回到棋桌邊。
馬卡多不得不接過莫爾斯的位置。帝皇與莫爾斯的推演已經模擬到了臨近現實的時間點,輪次也抵達了第五回合,而剩下的幾個決策,即使他尚未收到最新的戰爭匯報,也不難按照原體們的軍力與性格推斷而出。
強化的防禦或攻擊指令,對桌麵上掩體的利用,移動、突進、射擊,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每一支軍隊的前進方向,馬卡多與帝皇都專注在這一盤遊戲之中。
“沒有任務規則,”莫爾斯突然出聲,漫不經心地送出一個冰冷的提醒,“唯一的贏麵,就是將對方的軍隊從桌麵上全部清除。”
帝國宰相對上了人類之主的眼睛,而後,他將權杖貼著長桌放下,天鷹的翅膀架在桌麵邊緣。
宰相推算著概率與數字的理論——不隻是這盤骰子遊戲的概率,也有帝皇使用獨特指令的概率。
他認為帝皇不會用加強措施來擴寬冉丹的入侵場,但那是一個錯誤。一組銀色天使在未與暗黑天使配合的前提下,出現在臨近星際戰士一側的位置;由於一寸原則的存在,馬卡多不得不考慮著如何提前地將他們摧毀。
最好的機動力量是暗黑天使,宰相將一隊鴉翼摩托推向前方,拿下銀色天使的性命。
當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時,馬卡多不禁抬起頭,觀察著帝皇的表情。
他發現對方變得更加全神貫注,專注地看著桌麵的局勢。他指甲修剪整齊的深色手指,則得到了每一枚亮色棋子的襯托。
帝皇注視著這張寬闊的、以寰宇銀河為背景的桌麵,而他的下一個決策依然是銀色天使的移動——為了獲得速射連擊的加成,又一隊銀色天使靠近了前線的其他冉丹家係,但這也讓它們同樣地暴露在萊昂·艾爾莊森與其他軍團的視野之內。
銀色天使沒有靠近星際戰士,但它們位於暗黑天使的六寸之內;如果它們在死亡之後爆炸,對於這些血量殘缺的小隊成員而言,足量的致命傷將會讓他們一並殉葬。
何況……
馬卡多在一次反向的移動後,又一次宣布了對銀色天使的射擊。
他做出這一決定時,發現自己的內心悄然抽動了一下,但暗黑天使已經開火,在其他三支軍團的麵前,將他們與異形存在溝通秘密的證據掩埋在離子的光束之中。
“離勝利又進一步,馬卡多,”莫爾斯在一旁說,“清除所有的敵人,尊敬的宰相。我相信這也會是暗黑天使的選擇。核心已經臨近,到了滅絕不必要的合作者的時刻。畢竟,”他笑了笑,“他們已經兩次交火。”
馬卡多又看了一眼棋盤的中場,即使那兒空無一物……不。那裏曾經有一座天使的塑像。
帝皇拋棄了大回合與階段的嚴格限製,更多的冉丹天使從不同方向圍來,在鋼鐵勇士用小隊占下的陣線之外虎視眈眈,準備著下一輪的進攻。而銀色天使也從預備隊中被挑出,滲透進無人區有限的戰場上。
馬卡多仿佛能夠看見鋼鐵勇士的觀察和引導勤務正在四處奔跑,虛空站防禦得到組織,工程作業一刻不休,一切都建立在精確的數學計算模型之上;懷言者的軍團大量地湧上戰線,而影月蒼狼與暗黑天使則執行著每一個致命的任務。
宇宙在沉默中震顫,爆炸在虛無中轟鳴,重炮的轟擊與引擎的震動如泰拉多年未有的滂沱大雨,砸在蒼茫的漆黑宇宙之中。
“射擊。”帝皇開口,而他的選擇在馬卡多的意料之外。“力量十二,一組攻擊三十六次,對炎翼。”
最終,銀色天使仍然瞄準了暗黑天使。
“吾主?”馬卡多輕聲問,表情變得更加嚴肅。
帝皇看著他,柔和地點頭,臉上掠過微笑。放在此等情形之下,這卻是一種冷酷的鼓勵。
“他們當然會這麽做,宰相,”莫爾斯說,手裏抱著一本紙質的書冊,還有一支細長的金色鋼筆,頭也不抬地說。“如果第二軍團甘願被屠殺,銀色天使從一開始就不會存在。”
“繼續,馬卡多。”帝皇說,他的語調如此平靜,但馬卡多已經看出萊昂·艾爾莊森將會做出的選擇——這無疑也是莫爾斯從一開始就做好的鋪墊,隻不過工匠將落子的最後機會,交至了掌印者的手中。
“在戰鬥開始時,炎翼的指定主要目標中包含銀色天使,”帝國宰相說,複述了莫爾斯在戰鬥開始時就為暗黑天使定下的軍儀,“因此,我獲得命中結果加一。”
接著,他將帶有萊昂·艾爾莊森模型的炎翼小隊向前推進,經過輕鬆的衝鋒擲骰,與銀色天使鎖入近戰。
“同時,我獲得攻擊次數加一的強化,”馬卡多宣布,聲音壓低。“萊昂·艾爾莊森看見其中的優勢,他選擇進軍。”
帝皇抬起手,靈能如涓流般縈繞盤旋,忽而拂過桌麵,將銀色天使與炎翼的模型如飛灰般盡數抹去。
“按照規則,同歸於盡。”帝皇說,垂下眼眸。
“吾主?”馬卡多的心髒跳得更快,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衝擊著他的神經,他張開嘴,發現話語變得不甚受控。“真的要……”
“嘿,帝皇!”莫爾斯不滿地喊了一聲,“你不能因為這不是你親手塗的模型,就隨手把它變成一堆灰燼。”
馬卡多轉頭,下意識地看向已經從藤椅中坐直身體的工匠,試著辨析出莫爾斯是果真心懷困惑或是不解,乃至一些其他的情緒,還是僅僅像他和帝皇往常一樣,拿一些話題放在口頭打趣。
他沒有得到答案。莫爾斯臉上不存在任何多餘的表情,他手中的筆記與筆也不知何時被收起。
而當帝國宰相再度轉回視線,長桌對麵的木椅上,已是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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