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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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恕我直言,大人,什麽是混沌?”凱爾·瓦倫問。

    此時鋼鐵勇士的艦隊正位於駛向戴文星係的亞空間通路之中,英特雷克斯化作空中一係列微微反光的塵埃顆粒,而亞空間的斑斕光彩被阻擋在鐵血號閉合的窗板之外。

    星語合唱團已將戴文星係的情況盡可能地分享給前來處置叛亂的鐵之主,多份信息相同的情報被依次發送,以填補比照信息丟失的漏洞。預計在四周時間過後,他們就將再次回歸點綴著各種天體的現實宇宙,戴文衛星63-8將顯現在他們眼前。

    那顆衛星雖然歸順於荷魯斯·盧佩卡爾的第六十三遠征艦隊,但最早與之接觸的,是洛嘉·奧瑞利安的懷言者。按照他們的慣例,這顆星球上保有原始信仰的戴文人被全數摧毀,舊有神殿全部拆除,聖像被破壞,形似猿猴的長毛戴文人被火焰點燃。

    隨後,帝國的殖民船隻重新定義了戴文的社會組成。

    可以說,這是一顆純粹的帝國星球,不包含外來加盟者的不穩定因素——這也使得他們的叛變缺乏一個常規的理由。

    佩圖拉博抬起頭,看著他的戰爭鐵匠。凱爾·瓦倫名聲不顯,但指揮調度能力紮實,戰功點滴累積,一步步走到基因原體身邊。出於私人原因,戰爭鐵匠沒有用機械或生物科技補上他缺失的左眼,佩圖拉博不會對此加以過問。

    “你還記得英特雷克斯人的問題。”佩圖拉博平靜地說,“你很在意?”

    凱爾·瓦倫猶豫了兩秒:“是的,大人。我不確定我們是否有權限知道這一切。”

    “說說你的看法。”佩圖拉博說,“你已經沉思了幾天了,我很高興你沒有讓問題影響到你的工作,也很高興你與我鼓起勇氣坦白。”

    “哦……”凱爾吃了一驚,旋即後悔於他自以為基因原體不會注意到他的猶豫。

    “我起初以為,你們提到的"混沌"是對巫術或靈能的代稱,它們在詞語的根源上存在相似,但隨後我發現我無法解釋,假如混沌僅僅是巫術,為什麽伱要讓我們離開後再討論,畢竟我們本來就與千塵之陽的"巫師"來往密切。”

    “那麽,你覺得是為什麽呢?”佩圖拉博問。

    “因為,帝國真理不承認巫師?”凱爾對此並不確定,“在外交時,我應該與帝國的口徑保持一致?”

    他的推測讓佩圖拉博的雙眉稍稍舒展:“不,瓦倫,對於英特雷克斯,我們還不必如此政治化。你對"混沌"的猜想是正確的,也是不完全的。以帝皇之名,這是我能告訴你的全部,我相信以你的智力,你的探究應該已經抵達盡頭。”

    真相不能被認知,戰爭鐵匠幾乎是刹那間就理解了這個答案。即使網道那等隱秘,鐵之主都願意坦言告知,那麽更多的不可說之物,恐怕症結隻能落在那件事物本身。

    “可是……”他仍然有一個問題,“假如我們不知道我們將麵對什麽,我們該如何防範它的威脅?”

    “很簡單,聽馬格努斯的話,讓巫術滾出我們的世界。如果舉棋不定,那麽便呼喚明了真相的人——比如我,比如馬格努斯。”

    佩圖拉博回答,重新投入到他的工作中。某種意義上,他享受這種讓不同信息在大腦內盤旋交織的過程,這等價於搭建一棟形而上的建築。

    他注意到星語中送來一條奇異的信息:63-8號衛星周圍放射出異常的黑色日冕。這種現象與康拉德·科茲送給他的夢魘太陽情報書中描繪的場景類似——受此異象影響的區域,似乎往往伴隨著瘋狂和毀滅。

    這印證了一個縹緲的、未經統計學認證的流言,即聖杯擴區的異象正在悄然出現在帝國境內的陰影之中。

    考慮到這些瑣碎的十幾二十份匯報混雜在每天送往泰拉的百萬份情報之中,莫爾斯說過,馬卡多決定等異象的威脅高於區域性農業減產導致的連鎖式饑荒後,再處置這種近乎道聽途說的民間傳聞。

    “謝謝,父親。”凱爾真心地說。

    “也把這件事轉告給你的同僚吧,”佩圖拉博說,稍稍蹙起眉,“有任何超出常識的情況,務必立刻向我匯報,我將親自決斷。”

    ——

    電光在衛星的上空穿梭,綿綿細雨如幽魂般落下,將63-8號世界破碎的多個分區相互阻隔,彷如封存於永恒循環的靜滯球體之中。

    鋼鐵勇士抵達此地時,在未知的動蕩中,衛星已經淪為數塊漂浮在宇宙中,依靠引力勉強聯結的鬆散灰褐色岩島。

    每一塊撕裂的大陸都荒蕪而灰暗,形狀各異,且正在緩緩移動。在軌道上看去,破碎的土石如一根根遍布黑色鏽斑的破碎鎖鏈,環繞在星球外側。

    很難想象這樣一顆瀕臨毀滅的星球,竟然有能力發動對帝國的反叛。

    而且,很不幸地,經過機械教的評估,這顆星球仍然可以被重建成宜居世界。

    在交涉溝通的請求遭到拒絕之後,佩圖拉博簽署了對此地背叛情況的認證條令,並派遣鋼鐵勇士麾下的艦船出陣列隊,解除星球的軌道防禦。

    整個過程比他所想象得要輕鬆,這不是意味著對方毫無反抗,相反地,曾經忠誠於帝國的艦船一見到鋼鐵勇士,就發動了近乎瘋狂的反撲,一艘接著一艘的艦艇幾乎在交戰的第一時刻就放空了所有的彈藥儲備,接著便秉持著某種自毀般的意願,向鋼鐵勇士經過佩圖拉博額外的裝甲強化的戰艦衝來。

    理所當然地,這大大加速了63-8號世界本就力量薄弱的防禦艦隊的毀滅。

    “去探查情況,”佩圖拉博下令,將任務分派給三名戰爭鐵匠。

    而這些高級指揮官經過一次會談後,依照星球的經度,將不同的撕裂大陸地塊分派給一支支偵查與作戰的連隊,並各自帶上佩圖拉博的鐵環機兵,為佩圖拉博提供一個更加專業的觀察視角,以及最及時的聯絡手段。

    “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第二十一大營的戰爭鐵匠貝洛索斯輕聲對自己說,透過護目鏡,看向上空肮髒而渾濁的天空。

    雲層如同灰黑的蛛網,將暗沉的天色分割在片片深色霧靄之中,雨水如同膿汁般淅淅瀝瀝地滴落,帶著違反常理的粘稠和遲鈍感。他感到自己的盔甲隨著軍隊的行進而變得趨向於某種渾濁的流體,即使所有的數據指標都在強調,這一切都不過是錯誤的幻覺。

    鐵環機兵就在他身旁,高聳而穩定,毫不動搖地伴隨著他,與他共同進退。他知道佩圖拉博正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相較於榮譽,他能從中獲得的,更多是一種安定的撫慰。

    曾經接管這片區域的總督由懷言者指派而來,貝洛索斯有時很好奇,當洛嘉·奧瑞利安發現他手下竟然出現了叛徒時,他會將何等的暴怒宣泄到世界上。

    但他們現在尚未見到那個叛徒。

    隊伍前進,一些戴文往日生活的廢墟逐漸出現在他們腳下,破損的古老雕塑和倒塌的石製建築比比皆是。他們路過一處空曠地,見到一處用石塊圈出的大型圓圈,和圓圈中心在曆年的雨水中漸漸散去的黑色焦痕。

    這是懷言者曾經毀滅一切的證據,是六十年來無人膽敢收殮的殘局。

    所有人都知道,在屠殺結束後,懷言者們總會按慣例點燃仍然能燃燒的任何東西,站在火祭場的邊緣,注視著升起的黑煙,微笑著向帝皇虔誠祈禱,祝願帝皇賜予世界新生。

    貝洛索斯非常確信他們此時正在路過的建築物殘渣,曾經屬於一座神廟,某種以巨蛇為主題的結社。

    無數座花崗岩曾經被雕刻出細密的鱗片和殘酷的蛇瞳,殘缺的拱門坐落在峭壁之間,青銅門扉刻滿盤蛇的浮雕,展現著戴文本地的信仰。

    如今,這一切都在懷言者六十年前的無情摧殘後,零落成燒焦的廢料,以及斷裂的石製根係,且半數浸沒在黃褐色的冒泡泥潭中。

    茂盛的青苔和野草攀附在石料的表麵和間隙之中,蠅蟲和它們令人厭惡的幼蟲則在泥潭的表麵和邊緣成群飛舞。

    頭盔在得出讀數的第一刻就立即開始過濾此地的有毒空氣,但一股惡臭仍然徘徊不去,仿佛直接從他們的感官係統邊緣入侵,以有毒的氣息試探著他們的靈魂。

    而在這一切要素之上,一種黑沉的黯淡氣息競爭性地出現,如紗般蒙在他們的感官之上,它似乎正是在他們見過懷言者的火祭場後悄然出現。

    它更加純粹,更加……惡毒。一種憑空誕生的冷酷恨意促使貝洛索斯握緊他的武器,在他抽動著的心髒中,某種將眼前的一切全部毀滅的陰暗意願正在迅速上升,催促著他盡情撕碎、燒毀、擊倒任何事物。

    隔著頭盔,他仿佛看見自己同伴的眼神正在閃爍著凶惡的冷光,仿佛一種黑暗的狂喜棲居在副官的靈魂中,對任何毀滅的先兆都抱有極高的期待,即使毀滅將是他自己的。

    頭盔內的激素檢測信號迅速向他發出警告,貝洛索斯用力咬了一下舌頭,吞咽口水,勉強壓製住這股外溢的仇恨。當他漸漸平靜,另一種情緒此消彼長,恐懼倏然貼上他的皮膚,帶來死寂的寒冷。

    他等待著動力甲為他注射調節神經的鎮定劑,並忠實地把自己的情況口述告知鐵之主。

    如果遇到超出能力範圍的事情,他不會用自己的愚蠢或驕傲創造不必的犧牲——何況來到這裏前,凱爾·瓦倫剛剛找他們聊過此事。

    他的戰靴踩過一些鬆脆的物質,貝洛索斯低下頭,注意到那是一具潰爛的人類骸骨。這是他們在這片破碎大陸塊上遇到的第一件與人類相關的事物。一次何等值得欣喜的破壞和終結……不,停下。

    “死亡時間不超過四周,”一名戰士俯身進行簡單的檢測,“靈能痕跡,腐蝕性法術……他死於周圍的靈能環境。”

    他的副官將他們的發現以簡潔明了的語句錄入通信頻道,與其他戰士分享。貝洛索斯注意到副官的嗓音變得相當沙啞,對方也受到了那股強烈的惡劣**的影響。

    內外皆鋼,他默念,回憶著基因之父的教導,重拾那份應有的冷靜。

    在軍官的內部頻道中,貝洛索斯讀到更多反常識的現象。

    這顆小小的星球似乎伴隨著物質上的分裂,在各個區域上也衍生出本質性的變化。

    有些斷裂的大陸上全麵地充斥著詭譎的芳香,所有事物都呈現出對繁衍的崇拜,就連石廊和房柱都結對地相互契合;有些地方則血流成河,銅鐵的鏽氣漫山遍野,遙遠的呼吼回蕩在現實之外;其中最少的是某種迷宮般的晶體化區域,鋼鐵勇士們用重炮轟碎每一扇擋路的水晶牆,冷酷地向著深處前進……

    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始終沒有遇見過任何足以構成威脅的活物,不說叛軍,就連活人都沒有。

    “與某種圖形相似,”另一組戰士分享著他們的見聞,“這些靈能跡象的形態存在規律。”

    貝洛索斯同樣發現了這一特征,許多事物正隱隱構造出同一套相似的形貌,戴文上空的黃色彎月是一道弧線,在地麵的泥潭中延伸出三條扭曲的糾纏反射,神殿的多個飛簷從特定角度看,組成了一組古怪的嵌套銜尾結構,還有……

    鐵環機兵舉起機械臂,從枯朽剪影般的黑色樹枝頂端,拾起一串相互嵌套的鋸齒鎖鏈,機兵眼中亮綠的光芒微微閃爍,掃描著鎖鏈的形態——那不是人造的鎖鏈,而是受到周圍靈能環境的影響,樹枝自動鏈接擰成的回環。從形態來看,那類似於一條銜尾的蛇。

    一條條信息繼續在快速地交換和傳遞,任何一個發現都並非孤例,從戴文衛星的無數個角落,更多的靈能影響產物一一被發覺,且周圍的環境越是令人厭惡,那種亞空間的惡臭和黯淡的翻湧惡意就越是難以抵擋,這些有形的微小跡象就越普遍;它們要麽相伴而生,要麽互相作對。

    沒有活人,依然沒有,就像這裏早已是戰火燒遍後的沙原。

    貝洛索斯令他的戰士暫緩前進,他的經驗給了他一種不好的預感。“小心,”他說,“停止前進,等待下一步指令。”

    但世界似乎開始整個地發生變化,從某一個微不足道的時刻起,他們腳下的板塊似乎整個地緩緩開始移動,引力環境劇烈地動蕩著,樹木傾倒,山石崩塌,向著一個既定的方向滑落,直至跌入盡頭般的中心。

    與此同時,那股殘酷而瘋狂的意念忽而無數倍地增強,轉化為一道貫穿靈魂的尖嘯,漆黑的浪潮帶著亙古的痛苦和折磨洶湧而寂靜地咆哮。無數的景象正在侵入他的腦海:艦艇在空中爆炸並墜毀,千萬座石頭壘成的高塔隆隆倒塌,行路者在幹涸的灰色石灘上跌倒在地,死者的屍身順著冥河般的瀑布墜進深潭……

    然而,貝洛索斯的耳邊沒有真正的聲音響起,色彩也點滴地褪去、消散。那些渾濁的褐黃色泥潭、遠方回蕩的戰吼、芳香刺鼻的感官紗簾,盡數地被黑暗吞噬,變成一團尖銳的墨黑濃霧,撕扯著他的皮膚,如鷹爪刮過他的骨頭……

    “已經夠了,”這種強烈的感官剛剛浮現,不過十秒之內,一道機械合成的仿造人聲就從鐵環口中發出,送來遠在鐵原號上的鐵之主的命令。

    鐵環的合成音不帶感情,但貝洛索斯隻覺得基因之父的聲音如在耳畔——如此急切,如此肅穆。

    “全員停止探索,準備返回軌道,63-8的平叛進入擱置,”佩圖拉博快速說,“這已經不是我們應該處理的,等待——”

    貝洛索斯沒有聽見鐵之主的後半句話,在他周圍,世界如此寂靜,不論是汙穢的昏黃光亮,還是鐵環機兵外殼上的閃光,忽而全部地黯淡、陷入遙遠的、無限的黑暗。

    黑暗正在蔓延,覆蓋了他周身的區域,不,遠遠不止,它如此龐大而無限,攀過斷裂的蛇柱,咽下枯萎的槁木,輕柔地漫過這片大陸,而後向戴文破碎的天空延燒……

    自上而下,自外而內,黑暗深入至無窮的尺寸,直到度量化作虛無,如內在外,似下在上,死亡與寂靜重新從黑暗中顯化,緩慢地在跨越所有人類足以定義的詞匯的範圍內燃燒,超出了測量的極限,越過了有限的數字,詞語不再具備意義……萬物在死寂之中告以終結,由此得以超越時間。

    他似乎什麽都看見了,又似乎一無所知。

    他抬起頭。

    夢魘般的漆黑太陽就在那裏。

    它懸掛在虛空的另一個端點,似乎剛剛顯現,又似乎從未離去。

    那恒星風的末端化作一根吸收光亮的黯黑細針,將他如飛蛾釘穿。

    (本章完)(www.101novel.com)